因?yàn)槲覑勰?、小說

尤鳳偉

晚霞漸漸退去，海岸邊的槐樹枝頭遮上了一層陰影。秀娟這才想起，該帶著女兒珊珊回家了。

秀娟愛大海，不光因?yàn)樗鼔验?、美麗，海風(fēng)里飄溢著醉人的馨香。自從珊珊的爸爸隨軍艦出海后，幾乎每個星期六的傍晚，她都要把女兒從幼兒園帶到這兒。黃昏的大海，是一天中最美、最恬靜的時刻：晚霞在西天熊熊燃燒，熔化著天邊的云朵，沸騰的海水稠得仿佛金紅色的濃漿。她總是坐在這塊大礁石上，望著那水天相連的遠(yuǎn)方，聽任珊珊在紫赭色的沙灘上玩耍、撿貝殼，追逐飛濺的浪花。久而久之，成了習(xí)慣。在這兒，從大海的呼吸里，她能聽到那來自遠(yuǎn)方的聲音；從海浪輕輕的囈語中，她又能得到一種安慰，平息自己的安慰。

可現(xiàn)在……整整一天，她的心都在怦怦亂跳。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她竟碰到了他。不，不是碰到，而是找到了他—一起下鄉(xiāng)的伙伴，被她丟棄的戀人，剛調(diào)進(jìn)廠不久的勞資科長杜小川。

秀娟每天上下班，在路上要走3個多小時，連珊珊都只得早晨被最早一個送到幼兒園，晚上又差不多最后一個被接走。為此，她曾給勞資科寫了無數(shù)次報(bào)告，要求調(diào)到離家不遠(yuǎn)的廠里的一座成品倉庫去。應(yīng)該說，她的理由是充足的，正當(dāng)?shù)?，但卻遲遲不得解決。后來，她不得不違心地給勞資科錢科長送了禮?？删驮谶@當(dāng)兒，錢科長調(diào)走了。臨走前對她說，事情已經(jīng)托咐給了新科長。誰能想到新科長就是他呢。

昨天她推開勞資科的門，驚訝得差一點(diǎn)叫出聲來。她使勁咬住嘴唇，剛想悄然退出，杜小川已經(jīng)看見了她：“你？…秀娟……”

“我……”

“請，請進(jìn)……”杜小川站起身子。

“不，我……我走錯門了?！彼琶Φ眠B話都沒說清，便匆匆退了出來。

這就是她同他分手5年之久不期相遇的全過程。他和她？呵，那是一段什么樣的記憶呢？

……那是知青點(diǎn)的黃金時期：5男5女一起勞動，一起分享勞動的收獲，親如兄弟姐妹。她記得那個難忘的雨天，民兵連長老海來到知青點(diǎn)，突然心血來潮，說要教他們玩一種排列組合的游戲。他從撲克里挑出紅桃和黑桃1至5點(diǎn)，分別讓男女同學(xué)摸，摸完把牌亮出來。這樣，他們必然每人都會對上一個與自己點(diǎn)數(shù)相同的異姓。她和杜小川摸的恰恰都是5點(diǎn)。當(dāng)這5對情竇未開的青年面面相覷時，老海卻在一旁擠眉弄眼地笑起來。笑得他們一齊漲紅了臉，又一齊撲過去揪老海的耳朵，揪得他嗷嗷直叫。

世上事情就是這么怪：這場惡作劇竟揭開了知青點(diǎn)愛情的紗幕。更有趣的是，愛情的組合竟基本按照游戲展示出來的結(jié)果。自然，這一切不是同時開始的。她和杜小川是最后剩下的一對，也就是唯一沒有選擇余地的一對。開始，她也鬧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歡杜小川。姑娘們的初戀常常象霧一般朦朧。但她看得出，他是愛她的。她時時發(fā)現(xiàn)他那雙有神而又略帶野性的眼睛總在緊緊追蹤著她。有一天晚上，杜小川約她到小河邊走走，她推說要給爸爸媽媽寫信而拒絕了。

那么，他們的愛情是從去集上賣菜那天開始的？那天她和杜小川一起去集上給知青點(diǎn)賣菜。賣完，天已經(jīng)黑了。兩人急匆匆往回趕。走進(jìn)兩山間的一條峽谷小路時，她聽著呼呼亂叫的風(fēng)聲，陰森可怖的狼嗥，兩腿發(fā)起抖來：“小杜，你慢點(diǎn)走，慢點(diǎn)……”

“來，”杜小川說話了，“把手給我?！彼q豫著，剛把手伸過去，就被緊緊地握住了，熱乎乎的，象一股電流傳過了全身。她跌跌撞撞地走著，腳下一絆，突然被兩條有力的胳膊摟住了。她沒有掙扎，微微閉上了眼睛。那難忘的、火一般燃燒的第一次吻，使她激動得流下了淚。就在那一霎間，她突然感覺到了一種依靠，一種溫暖……

以后，他們就相愛了。她享受過杜小川給她帶來的安慰，也曾靠在杜小川的胸膛上，喃喃地要求過：“小川，別丟下我，永遠(yuǎn)……”可后來，卻是她丟開了杜小川：她爸爸通過一位老戰(zhàn)友，把她弄回城里就業(yè)了?；爻遣痪?，媽媽就托人給她介紹了一位海軍軍官。這就是珊珊的爸爸。開始，她是無論如何不肯接受的。盡管對方各方面條件都無可挑剔，她卻不能愛他。因?yàn)樗荒軟]有還在田野里揮汗播種的杜小川。

后來，媽媽惱了，爸爸也開始向她施加壓力，她只能采取敷衍的辦法去同他見面。每次散步，她都是默默地走，象完成健身計(jì)劃般匆匆走完那段路程。軍官卻好象這樣更可以顯露出他的口才。不管她想不想聽，他都講得那么津津有味。什么魔鬼三角，與人類只有咫尺之差的現(xiàn)代機(jī)器人，他似乎沒有不知道的事，沒有沒去過的地方。從文學(xué)講到繪畫，又從繪畫講到音樂，泰戈?duì)?，柴科夫斯基，畢加索。聽著聽著，她竟入迷了，不自覺便放慢了腳步，為了聽清楚還逐漸向他靠攏。她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著另外一種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對她來說，是陌生的。然而卻在產(chǎn)生著魅力。再后來，她對杜小川的山盟海誓，終于被軍官無邊的柔情淹沒了。去辦事處登記結(jié)婚的那一天，她把一年前小川的媽媽給做的那套咖啡色西裝寄還了他，在包裹里夾進(jìn)一張字條，寫道：“小川，我不求你原諒，只求你恨我……”不錯，她記得好象有位外國作家說過，“愛與恨在同一深度”。這就是說，沒有含混的答案，不是愛便是恨。5年來，她和軍官的結(jié)合，應(yīng)該說是幸福的；他們的家庭生活，也應(yīng)該說是美滿的。但她內(nèi)心深處，卻一直留著個永遠(yuǎn)痊愈不了的傷疤。她覺得自己愧于杜小川，應(yīng)該承擔(dān)對于他的責(zé)任。而現(xiàn)在……

“他是應(yīng)該恨我的。是的，應(yīng)該……”黑黝黝的海灘落到后面去了，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開始在眼前反復(fù)地閃爍。秀娟?duì)恐荷旱氖致咧L長吁了口氣。前面快到家了，她把珊珊抱起來，開始爬那通往院子的臺階。走進(jìn)院子，只見梧桐樹下站著一個人?！澳悖拧彼暯械?，“杜科長……”

“秀娟，我在等你?！倍判〈ㄐπ?，接過珊珊，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糖，“叫叔叔，叫……”

“叔叔，”珊珊不認(rèn)生，“我知道你是誰。你是爸爸的朋友！”

“為什么？”杜小川邊跟著秀娟進(jìn)屋，邊好奇地問。

“因?yàn)?，男朋友是爸爸的，女朋友是媽媽的。媽媽，你說對不對？”

秀娟滿臉飛紅，看著女兒跑著跳著，上鄰居家找她的女伴去了。屋里只剩下他們倆。秀娟把杜小川讓到沙發(fā)上坐下，慌忙給他泡茶。她沒有忘記他喜歡在茶里放些糖，從柜子里挖出一點(diǎn)白糖放進(jìn)茶杯里，低著頭慢慢用勺子攪著。

“秀娟，你太客氣了！”杜小川望著她的眼睛，“還象以前那樣叫我小川，行嗎？”

秀娟低著頭，沒有吱聲。

“請?jiān)徫业拿懊羴碓L?！倍判〈ń舆^茶杯說，“因?yàn)橛屑孪朐琰c(diǎn)告訴你。工作調(diào)動的事，科里已經(jīng)研究同意。其實(shí)那里也需要人，談不上什么照顧。你星期一就直接去上班好了，兩頭我都打了招呼?！?/p>

“真的？”秀娟看了杜小川一眼，“我原來想……”

“說下去呀?！?/p>

秀娟咬住嘴唇，慢慢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倍判〈嘈χ?。

屋里靜極了，只聽得杜小川咝咝的喝茶聲。

“也許，按照世俗常規(guī)，象我們這種情況，應(yīng)該……”杜小川憋住了，停了一會才說，“應(yīng)該在人前裝作素不相識，比陌生人還陌生；見了面各自把頭一歪，在心里互相戒備和憎恨？”

“不不，我沒有理由恨你?！毙憔甑穆曇粜〉每蓱z，“你卻應(yīng)該恨我?！?/p>

“為什么？因?yàn)槟銢]嫁給我？”

秀娟深深埋著頭：“難道……你真的沒有恨過我？”

杜小川長長吁了一口氣：“不錯，當(dāng)時我不僅恨你，還想報(bào)復(fù)你。我打聽到你舉行婚禮的日子，便帶著你給我寫的全部信件，匆匆趕到城里。我想“闖進(jìn)”你的婚禮，當(dāng)著你丈夫和全體賓客的面朗讀你向我表白的那些情書?！彼戳搜勰樕E然變得慘白的秀娟，“可是下車的時候，卻偶然遇到了一個人……”

杜小川的腦海里，立即映現(xiàn)出那個細(xì)雨蒙蒙的傍晚：列車在月臺上緩緩?fù)Ｏ?。急不可耐的杜小川第一個跳下扶梯。這時，上車的旅客流水般涌上月臺。他怕耽擱時間，在人群中拚命穿行著，不小心撞倒了一個姑娘。若在往常，杜小川會毫不含糊地向人家賠情告罪。可今天，他卻把臉一扭，便邁步要走。

“你，就這么走啦？”姑娘的男朋友緊盯著他。

“不走，讓我給她下跪？”胸腔中儲存著高壓氣體的杜小川似乎找到了出氣孔。他站住了，擺出不怯交鋒的姿態(tài)。

“你這人真是的，撞倒了人，還這么大火氣?！惫媚锍判〈嘈Φ匾黄?，然后轉(zhuǎn)向她的男朋友，“算了算了，快上車吧，車快開了?！?/p>

男青年余怒未息地看了杜小川一眼，便跳上了列車。杜小川看著他們戀戀不舍的目光，只覺得一道苦澀的溪流從心間汩汩淌過。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車站，抬頭看看鐘樓上那閃著夜光的表針，徑直走進(jìn)車站對面的一家餛飩店。時間還早，他要了兩碗餛飩和四兩白酒，一來驅(qū)寒，二來壯膽，最后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再去那個該詛咒的貼著紅喜字的地方。許是天氣關(guān)系，飯館里挺清靜。他找了個座位，剛端起酒杯，就見剛才撞倒的那個姑娘也進(jìn)了店來。他想躲避，已經(jīng)晚了。對方已經(jīng)要了餛飩，親切地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她二十四、五歲，長得嬌小，也稱不上漂亮，那裹著特長睫毛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一種憂郁的光。杜小川覺得面熟，可是猛然間又想不起來。他坐不住了，紅著臉，望著姑娘身上的泥跡：“噢，對不起，剛才我……”

“沒關(guān)系。”姑娘的聲音有些嘶啞，“不過，你好象心里有事，才火氣十足。對吧，杜小川？”

“你，你是—”

“楊麗麗。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杜小川想起來了：對了，不就是中學(xué)時候的同學(xué)嗎？隨她爸爸媽媽從北京來的插班生，象豆芽菜似的纖弱清秀。那時班上男女生彼此不太說話。她來后和誰都親近。有的女生問她為什么要答理男生，她總是忽閃著大眼睛說：“那又有什么？”

“想不到，那么些年了，會在這兒碰上你?！倍判〈ǜ锌f分地說。

“我也是。”麗麗似乎異常地疲勞，“咱們邊說邊吃吧，別涼了?！?/p>

杜小川點(diǎn)點(diǎn)頭，端起了酒杯。

“你也學(xué)會了喝酒？”麗麗低聲問，“多少？”

“四兩?！?/p>

“太多了。給我一半吧？”

“你？”

“我也想喝一點(diǎn)?！?/p>

杜小川忙起身找到一只杯子，把酒分開。麗麗和杜小川碰了碰杯，見杜小川一飲而盡，也呷了一口，馬上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杜小川愣愣地看著她。

“老同學(xué)，”趁杜小川不注意，麗麗把杯子里的酒輕輕潑在地上，“剛才我說你心里有事，沒猜錯吧？”

就象如鯁在喉，杜小川擰起鐵眉幾乎在吼：“我上了當(dāng)。被人捉弄，又被人拋棄，成了一個可憐蟲！”他自己都有些驚訝：怎么會對這個多年不見的女同學(xué)說這些，而且用這種態(tài)度。

“我懂了?！丙慃惙畔铝丝曜?，“你從心里愛她？”

“正因?yàn)槲覑郏晕也藕蕖?/p>

“愛和恨連在了一起……她現(xiàn)在怎么樣？還有挽回的可能嗎？”

杜小川痛苦得扭歪了臉：“她今晚結(jié)婚。正是為了這個，我才冒雨從鄉(xiāng)下趕回來?！?/p>

“你打算去參加？”

“我要把她寫給我的那些信，拿去念給大家聽；我要讓她解釋這些是真話還是謊言，我要告訴她，做人，應(yīng)該講道德！”

“道德……”麗麗沉吟地慢慢說，“是不是說，她嫁給你就叫道德，嫁給別人就叫不道德呢？”

“她既然不想跟我結(jié)婚，當(dāng)初為啥還說愛我？”

“我不清楚你們的情況。但我想，愛情不是商品，你化了代價，便永遠(yuǎn)屬于你。她不再愛你，自然有不愛的理由。因?yàn)樯钍菑?fù)雜的呀！”

“什么理由？”杜小川氣鼓鼓地說，“照你這么說，一個人可以隨隨便便地愛，又可以隨隨便便地不愛？愛，難道可以重復(fù)100次？”

“也許不會重復(fù)100次。但初戀者不一定是終身伴侶，也決不象有人所說，人一生中只能有一次愛情。我也希望不再重復(fù)，永不離異。但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卻不會在人人身上都成為事實(shí)。小川，你想想，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去鬧一通，除了出出氣，又能帶來什么呢？勉強(qiáng)得到的東西不是真實(shí)的，也不是長久的?！?/p>

“我沒有考慮那么多。反正，我憋不下這口氣！”杜小川渾身都發(fā)抖起來，“我難受，她也別想快活！”

“原來你就是這么想！”麗麗站了起來，直視著杜小川，“簡直想不到，一個堂堂5尺男子漢，卻這樣蠻橫、淺薄，沒出息！”

“本來，”杜小川冷冷地說，“大千世界，不同處境的人的心靈是永遠(yuǎn)無法溝通的，是不會彼此理解的?！彼难矍坝钟超F(xiàn)出月臺上，戀戀不舍的目光……

麗麗苦笑笑：“你說錯了。現(xiàn)在我和你，恰恰正是同一處境的人。懂嗎？”

“你說什么？”杜小川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

“剛才我送他上車的，那個人，正是在愛情上與我分手的人……”

“這……這怎么可能呢？”

“真實(shí)的事情都是可能的?！丙慃愌銎鹉榿?，眼里噙著淚花，馬上又低下了頭去。過了會，她才說，“吃完飯，你陪著我，到海邊去走走，好嗎？”

兩人嚼蠟般把飯吃完，起身走到街上。這時天完全黑了，雨還在浙淅瀝瀝地下著。杜小川看看鐘樓，算算時間還來得及，便跟著麗麗朝海邊走去。這里離海邊很近，一會兒已經(jīng)聽得到雨天里加倍洶涌的濤聲，看到那穿透雨幕一明一滅的燈塔了。海濱馬路上行人稀少，海面潑墨般地黑。他倆默默走到一個臨海的小亭子里，收起傘，一人一頭坐在亭中間的石凳上。默默地坐了一會，麗麗低聲啜泣起來，杜小川在一旁如坐針氈，不知所措，只顧急著催問事情的經(jīng)過。麗麗邊啜泣邊語不成聲地說：“他叫冶明。本來……我們都說定了的，等他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這次他回來了?？桑伞?/p>

“悲劇，又是悲?。　焙＠诵鷩讨?，杜小川默默在心里說，“造物主把愛情賜給人們，不知這算是造福，還是增加了痛苦！”

“他這次回來，是根據(jù)我們的婚約，準(zhǔn)備來結(jié)婚的。”麗麗兩眼久久地望著海面，“我……我簡直被幸福沖昏了頭腦。堅(jiān)持?jǐn)?shù)年的夜校課程，我中斷了。每天晚上，不是拉他去逛海濱，就是去朋友家里跳舞。他從小就靦腆，大學(xué)畢業(yè)了還是那么拘謹(jǐn)。在舞會上，我驕傲地把他介紹給我的朋友。他不會跳舞，我就教他，一段曲子下來，他那機(jī)器人做操似的舞步，拖得我汗水淋漓。但我心里卻有說不出的痛快。

“但是，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這次回來卻似乎心事重重：吃飯沒有胃口，陪我的時候盡管裝出高興的樣子，卻似乎有著敷衍的成份。我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說很好；問他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也說沒有。你知道，那時我的心里，天天都結(jié)著個疙瘩。一個人在他要結(jié)婚的時候卻打不起精神，這多么讓人憂心呵！在結(jié)婚登記前的第3天，我約他去中山公園看燈展。走到路上，他突然叫了我一聲：‘燕麓！

“我一怔，問：‘你叫我什么？

“‘??！他猛醒過來，顯得那樣慌亂，‘麗麗，我叫錯了。請?jiān)彙?/p>

“‘你一定在想別的事。

“‘是的。哦，不……

“我笑笑，沒再吱聲?？赐炅藷粽梗貋砺飞?，我忍不住問：“‘冶明，告訴我，燕麓是誰？

“‘同……同學(xué)。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是男同學(xué)還是女同學(xué)？

“他想回避，挽起我的胳膊說：‘對了，麗麗，你不是說咱們還缺一套茶具嗎？去店里看看？

“我停下來，雙手摟住了一根路邊支撐鐵欄的石柱：‘你不說，我就呆在這兒，哪兒也不去！“‘呵，女……女同學(xué)。他終于紅著臉招認(rèn)了，‘你可不要胡思亂想。走吧！”

海風(fēng)帶著雨絲和咸味吹過來，麗麗停住了她的講述。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接著說：“這一晚，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我猜測著那個叫燕麓的女同學(xué)的模樣，一閉上眼睛，就見到冶明和她在學(xué)校里散步……我甚至聽見他們在議論礙手礙腳的我。你知道，我不是一個生性偏狹、喜歡嫉妒的人。在女同胞中，我還是比較豁達(dá)的。但一個女子的自尊心，卻要求我弄清楚：我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是林妹妹，還是薛姐姐？我想起了冶明的同班同學(xué)，我的好朋友喬晶，她暑期一定也從學(xué)?；貋砹?。第二天我趕到她家，一見她，劈頭就說：‘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

“‘燕麓?！啊嗦矗繂叹С泽@地審視著我，‘你都知道了？“‘不都知道。我說，‘知道了，就不來問你了。

“她咬住了嘴，低下了頭，半天才把臉抬起來說：‘麗麗，我了解你的為人。你象大海里的水那么純潔、透明。我也了解燕麓，她象她們家鄉(xiāng)的冰雪那么明澈、潔白。你們都是我的知心朋友和同學(xué)。所以，我不想隱瞞什么。虛假不應(yīng)該成為我們這一代人中的隔膜。她拉我坐下來，告訴我，‘燕麓是個哈爾濱姑娘，各方面都很出眾，為人也好，是我們女同學(xué)中的靈魂，是男同學(xué)心目中的女神。男同學(xué)們向她發(fā)動了強(qiáng)大的求愛攻勢，她卻偏偏愛上了寂然無聲的冶明。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么怪，欲求之不得之，無求之反得之。后來……唔，冶明一直是在深深的苦惱中。有一次他找到我這老鄉(xiāng)，告訴了我一切。我問他燕麓知不知道你的事？他說不知道。因?yàn)樗呀?jīng)深深愛上了她，所以沒有勇氣告訴她。他說他是不知不覺中，在不斷告誡自己不能愛的情況下接受了燕麓的愛。說著，使勁敲自己的頭。我問他對你怎么看？他說你們從小就要好，他很喜歡你，一直把你當(dāng)作小妹妹。他很感激你給他開辟了一條新生活的路。我問他打算怎么辦？他一直不回答。這次回家在火車上，他才對我說，他已經(jīng)決定和你結(jié)婚。他說他的心里很難受，他不能丟棄你而去跟著燕麓。他說，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有一種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道德……

“‘呵，道德……我?guī)缀鯐炦^去。我不知怎么出的喬晶的家。只似乎覺得她說了這么句話：‘秀娟，大膽去追求你應(yīng)該得到的一切。你和燕麓，我覺得都好。但我站在你這一邊。冶明應(yīng)該是屬于你的！”

“‘追求！可是他……天那！這一天，天特別熱，我的身上象有火在燒著。我真想痛痛快快找個地方哭一場?？山稚嫌帜敲炊嗳?，我不能哭。我拼命跑到海水浴場，租了一套游泳衣?lián)Q上，跳下去就拼命游著，好象沒有了什么別的感覺。游到防鯊網(wǎng)了，我哭出了聲。這兒，別人聽不到，沒有人笑話我，只有大海知道我的心……我們倆從小在一起，他比我大1歲，曾經(jīng)幫我做功課，帶我到這兒捉小魚，小蟹。我走累了，他背著我，有人欺負(fù)我，他挺身而出地護(hù)著我。后來我們長大了，又一起下了鄉(xiāng)。雖然不在一個知青點(diǎn)，他卻總惦著我，過不了幾天就送點(diǎn)好吃的，幫著干點(diǎn)重活。而我，也常常抽空去幫他縫洗縫洗。后來我們陸續(xù)回了城，他的爸爸去世了，哥哥在外地，家里只剩下他和媽媽。他以前在學(xué)校功課很好，回城后便復(fù)習(xí)功課準(zhǔn)備考大學(xué)?？善搅艘荚嚨臅r候，他媽媽患急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我怕影響他的考試，耽誤終身前途，日日夜夜替他守護(hù)在醫(yī)院里。后來他考取了，發(fā)榜那天，他媽媽剛好出院。在他媽媽的張羅下，我們決定要結(jié)婚。4年里，我時刻在盼著他畢業(yè)。沒想到，在他心里，我卻仍然是個可憐的小妹妹?！?/p>

“那時候，我比你還不冷靜?！丙慃惸税蜒劢堑臏I，“我曾經(jīng)盼望仍然有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他是決定回來和我結(jié)婚的，那我完全可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得到一切。合法的婚姻不是可以鞏固我們的基礎(chǔ)，改變這一切嗎？這天下午，他約我去辦事處登記，我竟跟著他就走了。走在街上，我挽起他的胳膊，依偎在他的身邊?？伤瑓s顯得那么局促不安，一步一步，好象都沒有力氣邁出去。我又生氣，又有點(diǎn)可憐他。我松開他，淚花在眼圈里打轉(zhuǎn)。

“就這樣默默地走到辦事處門口，我站住了，深深埋下了頭。我沒有勇氣邁這最后一步—這舉足輕重的一步，關(guān)系著3個人的命運(yùn)呵！‘麗麗，你怎么啦？他看我臉色慘白，慌忙問，‘不舒服？“‘呵……不，我語無倫次地回答，‘我想去海邊吹吹風(fēng)，陪我走走，好嗎？

“冶明答應(yīng)了，盡管他茫然不解。我們漫步來到海濱。天氣很好，我的心卻壞得不能再壞，任冶明和我說話，我都一聲不吭。他終于失去了信心，頹喪地緊緊跟著我。我們默默穿過魯迅公園的松間曲徑，走過浴場柔軟的海灘，又邁入八大關(guān)櫻花映掩的草地。我心里一陣陣發(fā)痛：我愛他，他什么都好，我離不開他?？涩F(xiàn)實(shí)又逼著我想：我存在，是為了他的幸福。但他現(xiàn)在心里裝著卻是另一個人。難道我能讓他選擇一條痛苦的路嗎？這樣，我又能夠幸福嗎？走著走著，傍晚了。我不能再沉默了。我在一棵櫻花樹下收住腳，眼睛也是這樣，望著大海。我強(qiáng)迫自己，終于對他說：‘冶明，我們……不要登記了。

“‘為什么？他驚訝地盯著我。

“‘我們永遠(yuǎn)做好朋友。

“‘為什么？他使勁扳著我的肩膀。

“‘因?yàn)椋业淖熘倍?，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竟說出這么一句，‘因?yàn)槲覑勰恪f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著就跑進(jìn)了櫻花樹叢……”

“后來呢？”杜小川瞪大眼睛問。

“后來，我們冷靜地談了一次。他心里也難受，一直向我表白，說他對不起我。我對他說：‘你要是覺得心里過不去，就請我吃一頓飯吧。他請了我。但賬還是我給付的。這天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喝酒。我祝他和燕麓幸福，他哭了起來，眼淚直掉進(jìn)酒杯里……再后來，就象你剛才在月臺上見到的那樣，我送他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麗麗的哭聲蓋住了一切。

聽到這兒，秀娟早已在掩面啜泣了。

“真是多虧了她。”杜小川充滿感情地說，“要不，我不知道會做出什么蠢事來。她告訴我，人什么都容易做到，最不容易的是控制自己，駕馭自己。她告訴我，大海之所以偉大，除了它的美麗、壯闊、坦蕩外，還有一種自我凈化的功能……”

“自我凈化……”秀娟喃喃重復(fù)著。

“她還告訴我，不幸者是一個人能夠愛卻得不到愛的溫存。更不幸者是一個人失去了愛而鼓不起撲向新生活的勇氣?，F(xiàn)在，我才慢慢懂得了：生活那么復(fù)雜，不會象一道數(shù)學(xué)公式，有許多解法，只有一種結(jié)果。秀娟，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夠沉重的了，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不，小川，”秀娟痛苦地哭出了聲，“我對不起你，我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p>

杜小川搖了搖頭。秀娟只覺得自己哭得一陣陣眩暈，記不清杜小川都對她說了些什么，也記不清自己是怎么把杜小川送出的家門。神情恍惚地回到屋里，她才發(fā)現(xiàn)桌上竟留著一個非常熟悉的小包裹。她趕緊捧起來一看：是她當(dāng)年寄還給杜小川的衣服包裹。不用說，是他臨走時偷偷留下的。她想了想，趕緊把包裹打開。沒有錯，是那套她穿在身上被杜小川贊不絕口的咖啡色西裝。衣服上還放著一張字條：

秀娟：

明天，是我和麗麗大喜的日子。我期望

你能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我已經(jīng)對麗麗講了

我們過去的關(guān)系，她希望我能在婚禮上把你

介紹給她。如果你同意，她還想請你做她的

伴娘。秀娟，你會答應(yīng)嗎？

這套衣服，我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本來想

送給麗麗穿，可她試了試不太合體，便建議

物歸原主。我給你帶來，但愿不會被認(rèn)為冒

昧。麗麗說得好，時代在前進(jìn)，我們的觀念、

境界、品德都應(yīng)該更豁達(dá)些。你說對嗎？

切望在明天婚禮上見到你。

你的朋友小川

秀娟擦去流到嘴角的淚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燈火點(diǎn)綴的海濱，只覺得有一股涼爽的風(fēng)正吹進(jìn)自己的心田。此刻，她真想馬上飛到麗麗身邊，穿上這套咖啡色西裝，去做麗麗的伴娘。她要祝麗麗和小川幸福，用行動來彌合她給小川心上留下的傷痕，使自己的心靈深處，得到一種真正的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