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的升華

祖慰

我榮幸地參加了心理學學會，成了一名會員。西方文藝現(xiàn)代主義意識流小說的開山祖喬伊斯之所以成功，據說主要是受了兩位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及弗羅伊德——的影響。我有點東施效顰的心理，想學點現(xiàn)代心理學知識來改革我的小說。誰知，利他主義是互補的，有權利就有義務，學會會長方蕓蓁教授要我從文學觀察人的角度寫篇心理學論文。搞邏輯思維我是絕對的外行，這不是牽著老牛下井嗎？然而推了幾次都白搭，只好硬著頭皮做起這篇論文來。

下面是我寫成的初稿。一看，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天曉得，哪象篇論文！非驢、非馬而且非騾！我在泄氣之時忽然想起陳毅元帥說過的幽默話：“我在元帥面前說我是詩人，我在詩人面前說我是元帥，盡管元帥和詩人都沒當好，但是靠這個辦法兩邊都承認了?！焙茫∥乙矊W學這辦法，把這稿子投寄《中國青年》的小說組，說這是一篇心理學論文式的小說；我再投方蕓蓁教授，說這是一篇小說式的心理學論文。這樣，也許可以避免無效勞動的厄運?！鞍㈤T”！

我所研究的一位男青年的心理是變態(tài)心理嗎？他各方面都完美，僅僅是由于只有1.67米高（拿破侖也只有這樣高），于是，就產生了一系列復雜的、常人不可思議的心理活動。

他叫蒙斌。12歲考進歌舞團學員隊時，他是個舞蹈女神的寵兒。他面如朗月、伶俐乖覺，有著勻稱的身材，還有著天賦的“舞蹈意識”——裝龍象龍，裝虎象虎，學誰象誰的形體模仿能力，而且每做一個動作都有那個“法”（舞蹈演員把這個字讀成fèr)?？荚嚹翘?，主考老師在對他全身進行各部位的測量之后，十分滿意，接著讓他表演個小品：模仿人或動物的動作。他眼睛一眨，看到一位四十多歲的人正走進考場，就悄悄地跟在后面，模仿那人儒雅端莊、風采灑落但又有點羅圈腿造成的輕微搖擺的步態(tài)。因為惟妙惟肖，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當蒙斌知道模仿的是團長江南時，嚇得快哭了：“你們不會錄取我了……我……”團長說:“正因為你學我學得象，說明你有很好的舞蹈意識，為什么不??？”

一位雄踞舞壇半個世紀的外國舞蹈家在寫一生藝術總結時說：“舞蹈女神是最刻薄的女神。膜拜在她裙下的信徒們，必須在她的供壇上呈獻幾千斤汗水和幾億個腦細胞，痛其筋骨，苦其心志，她才肯點化你一下關于形體動態(tài)美的秘訣?！泵杀蟛粌H毫不吝嗇地獻出汗水和腦細胞，還獨出心裁地給舞蹈女神多供了別的供物。例如，他為了提高腿的軟度，睡覺時將腿綁在床架上，拉成“一”字。半夜醒來，兩腿完全麻木，一點也動不了啦。放開繩子，被麻木感折磨了一個小時才緩過勁兒來。又如，老師說他的眼神還不夠靈活，他就養(yǎng)了一只鴿子，在課余時間去放鴿，眼睛跟蹤著飛鴿，分秒不舍。眼睛充血了，他還堅持。終于，他把眼睛訓練得和嘴一樣——會“說”表達各種感情的話?？瘫〉奈璧概癖凰木窀谢?。不到兩年時間，他接受了民間舞、古典舞、芭蕾舞的綜合訓練，拿下了把位、身段、組合、技巧、毯子功，成了學員隊最拔尖的一個。

他還沒有畢業(yè)就登臺演主角了。在雙人舞《艱苦的歲月》中飾小紅軍。他技巧干凈利落，舞姿真漂、真帥、真溜彈跳空中時，輕如飛鴻，造型優(yōu)美；躍落舞臺時，穩(wěn)如落雁，準確瀟灑；塑勢造型時，對軟度、力度、韌度都有著驚人的控制能力，一招一式，無不充滿著節(jié)律感和雋永的韻味。他以此塑造了一個天真、純潔、英勇的“紅小鬼”。老師、老演員還有江南團長會心地笑、同聲地贊：“好苗子！成年后一定會使千萬觀眾傾倒的！”

就在這時，有一位小姑娘為之傾倒了。她叫江敏蔚，江南團長的女兒，音樂學院附中的學生。她和蒙斌是同齡人，只晚兩個月來到人世。但是她比蒙斌要高得多，豐滿得多——因為生命之春總是先潛到女孩子的身上。她長得冰清玉潤、白里透紅，猶如春梅綻雪，特別那傳神的亮眸，就象月射寒江。她矜持、雅靜、寡言，在她身上沒有太陽輻射式的熱艷，而只有梅香暗動似的冷美。她的心被蒙斌飾的“紅小鬼”吸過去了。她每星期六回家，只要團里有演出，她就要去看，爸爸感到奇怪：“敏蔚，你怎么老看不夠？不能再要業(yè)務票了，不然團里會對我有意見了。”女兒臉一紅說：“我買票?！逼鋵嵥褪菫榱丝础镀D苦的歲月》才買票的；而在這個節(jié)目中也只是從頭至尾看蒙斌一個人，看完這個節(jié)目她就悄悄“抽簽”離場了。這一切蒙斌是一無所知的。平常江敏蔚在臺下看到蒙斌，盡管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是誰，可她的神情總要顯得非常陌生，不看一眼，雄視闊步地走過。倒不是江敏蔚矯揉造作、表里不一，而是因為青春期的少女的心靈王國，是一個嚴格閉關自守的處于一等戒備的王國。因此，蒙斌不會引起心靈的擾動，他甚至對江敏蔚有點反感，哼！團長的女兒這么傲！

然而，蒙斌卻迎來了另一種心理的風雨。

近來，學員隊的男孩子時興一種風，都用小刀或鉛筆在舊墻上、老樹上刻下自己的身高線。蒙斌當然也饒有興味地找了棵法國梧桐刻了個身高記號。幾乎每過幾天就有新消息宣布：小姜一個月長了3厘米，象速生泡桐；猴李一個月長了2厘米，是小白楊……唯有蒙斌那根身高線不往上移。有人跟他開玩笑，說他象棵萬年不長的老黃楊。一天，練完功在洗澡時，他對大家說：“不是我沒長，而是法國梧桐長高了，把我?guī)先チ?，我聽說法國梧桐是長得不慢的?！彼@辯解反倒激發(fā)了伙伴們對他的生長率更大的關注。猴李反駁說：“算了吧，你別打腫臉充胖子了。那法國梧桐樹比我爺爺的年紀都大，要長，恐怕一個月只長0.0001厘米！”

澡塘里一陣笑聲。猴李更來勁了：“我要求大家給我摘掉‘猴帽。現(xiàn)在我都有1.70米了，該摘帽了吧？我建議把這帽送給咱們的尖子學員蒙斌，叫他猴斌！不同意的請舉手?！獩]有，就算通過！”

正當大家熱烈鼓掌時，蒙斌沖了過去，一下把猴李摔倒地上，兩個赤條條的小子扭在一起。大家先是瞠目結舌，接著奮力將兩人扯開，避免了一場日本式的相撲戰(zhàn)。

蒙斌這一“橫行”，雖然起到了警告作用，再沒有人當面敢叫他猴斌了。但是他不懂人們有個普遍的價值心理：越讓說的越沒人說——這是心理降價；越不讓說的越有人說——這是心理升價。人們在背地里不僅叫他猴斌，而且還叫他是死要面子的猴斌。這話豈能不刮到他的耳朵里而對他產生惡性刺激？

蒙斌從來都是在人們喜愛、羨慕、尊敬的眼光中生活的，現(xiàn)在，周圍總有取笑他的流盼在閃爍，這強烈對比，使他抬不起頭。近來學員隊要排演一臺節(jié)目，為派角色使他更加重了失意悵惘的感覺。根據“三突出”經驗，當時的領舞必須是“高大完美”的。因此，他因為缺乏“英雄素質”，一個也沒派上。而比他的基本功及表演能力差得多的猴李，僅僅是因為長得高，倒攤了兩個主角！他只能在群舞里飾個小孩。他的極強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不得不躲進自己高筑的“心理防衛(wèi)”的長城里去。

這是一條很奇特的心理長城，看不見、摸不著，但能感覺到。第一道“墻”名曰“拒絕承認自己的真面目”。他過去最愛照鏡子，現(xiàn)在，不再在練功場的大鏡子里看自己的矬樣兒。他不再刻身高線。前不久進行體格檢查，表上有一項“身高”，他拒絕去量。無論是口語，還是作文，絕對禁用“矮”字，連同音不同聲調的“挨、皚、愛”都回避。第二道“墻”叫作“盡力虛飾自己的真面目”。他絕不同高個子站得很近，避免相形見絀。他寧可降格和四、五歲的孩子一起玩耍，為的是有個絕對有利的高度對比。他專門穿緊身、深色、豎條紋的衣服，使看他的人產生錯覺——不顯矮。他特惱火練功前、后的兩次站隊，一站他就是最后一名。于是他找各種借口，如做清潔甚至故意上廁所躲開。第三道“墻”的名稱是“幻想奇跡般地改變自己的真面目”。哈，他常常得夢，偶然吃了一種奇特的果子，突然長了20厘米……

“心理防衛(wèi)長城”雖然暫時能使他受傷的自尊心得到養(yǎng)治，但是那需要象駿馬一樣奔放才能產生的歡愉之心，卻被長城關得萎靡了。他失去了天真的歡笑，爛漫的跑跳，高昂的喊叫。就是他在演出《艱苦的歲月》時，盡管小紅軍的動作沒變，但已缺少了革命樂觀主義的神韻。他的練功已沒有自娛性的熱情，露出了被動和慵懶的苗頭。

對蒙斌的變化最敏感的是江敏蔚。她感情的雷達一直在偷偷地跟蹤著他。她常常讓人不知不覺地搜集有關蒙斌的“情報”。她十分著急，專門去向一位老中醫(yī)求教，說：“我有個哥哥，他今年15歲了，比我矮半個頭，很發(fā)愁。是不是有什么??？他要我來問問您，有什么藥吃了能長個兒？”老中醫(yī)笑著說：“不用治，叫你哥哥別著急。俗話說，先長后不長，后長先不長。男孩子到十七八還正長個兒呢。十五六，揪一揪；十七八，拔一拔嘛！”敏蔚立即化了個叫王虎的名字，給蒙斌寄了封信，把老中醫(yī)的話寫在上面，最后還抄寫了一串警句：“生活不是舞蹈，不能走退步。猛虎不處卑勢，勁鷹不立垂枝！”江敏蔚還悄悄借用了爸爸的力量。在一個周末晚上，她回家對江南說：“爸爸，你們舞蹈隊有個女學員沒找到您，讓我向您匯報個情況：你們的尖子學員蒙斌因為不長個子泄勁了，尖子快變成禿子了。她建議您找他談談。蒙斌是個女學員嗎？她是演什么的？”江南說：“是男的，就是演小紅軍的嘛。唉！這一段忙著排練上面交下來的樣板戲任務，頭都大了一倍，什么也顧不上了。好，我去找蒙斌談談，不能讓這好苗子枯了！”

盡管蒙斌想了幾天也沒想出親戚朋友同學里有叫王虎的，但是信中那段老中醫(yī)的“十七八，拔一拔”的話點燃了他的希望之火。接著江團長的鼓勁的談話，就象往希望之火中吹進了助燃的純氧?，F(xiàn)代心理學很強調“自我觀念”（Self Cncept），對自己的看法決定著行為方式。他確立了一個富有進取性的“我觀”：我會長到1.75米的，不信就等著瞧吧！“我觀”真有種魔力，可以把原來認為不幸的事，頃刻間變成有幸。比如，他原來認為自己沒有排練任務的清閑是很不幸，但現(xiàn)在認為是非常有幸的事一一他有著比伙伴們多10倍的練功和學習時間。

就在這時，他又收到王虎的來信（仍然沒有地址），只有一段話：“人生的價值要用成就的砝碼來衡量，而成就的取得又靠時間的金幣來支付。不賦予時間以創(chuàng)造性的價值，時間就象小溪的流水，只能帶走凋謝了的青春花瓣，不能浮起成功的巨輪?！浢杀?，因為你現(xiàn)在有著最充裕的時間。王虎?！?/p>

“神了！這個王虎是誰呢？”蒙斌迷離恍惚地自問，“他怎么知道我的心思？是奶奶說的菩薩保佑？不。啊，有了！王虎是男人的名字，信上這些話只有年紀很大的老伯伯、老爺爺才能說得出來，而這人又很了解我，還能有誰？肯定是江團長。對了，‘生活不是舞蹈這句話，團長就對我們學員隊講過。準是他！他是怕個別談話不夠勁兒，變了個法做我的思想工作！對，我去找他，讓他放心！——不，現(xiàn)在說是空的，等我練出個名堂來再找他！”

蒙斌心海的羅盤校正了。這“羅盤”就是正確的“我觀”，決定著生命之舟航程的“我觀”！

他，又象雕塑家一樣用利刀加工著自己，按美的法則痛苦地矯正生理常態(tài)。但是，“我觀”能變苦為自娛性的快樂。他終于象米開朗基羅、羅丹等偉大雕塑家刀下的美人體，而且是個動態(tài)的華美人體——美的形象、美的線條、美的動作、美的舞姿、美的畫面，諧合著美的旋律。他的“蹦子”打得象蒼鷹低回，身體平行地面，幾乎要擦地，多漂亮！他的“二位轉”，一次可以轉上15圈，雙手抱胸，越轉越快，又突然一個穩(wěn)如磐石的大四位亮相，創(chuàng)造了“二位轉”的全國最高紀錄！

然而蒙斌覺得還沒有達到王虎提出的要求，我的時間“還不是金幣，是個銅幣”！他想，一天最多練三功（每功一小時），多了就要累倒了，大部分時間沒用上。尤其是練功很容易扭腰、wai腳，一傷就是十天半月不能練。這時的時間連銅幣也不值，而是象黃土高原上的土，白白流失了！不行，一定要把時間變成金幣！他發(fā)明了一種“人體動作分解練習”，將人體各部分關節(jié)分開來單一訓練，求得大腦對各部肌肉、關節(jié)的感覺和控制能力。腿傷了或累了就練腰，腰傷了或累了就練臂，臂累了就練呼吸，練局部肌肉，練樂感，練節(jié)奏……通過各種分解單一和綜合協(xié)調的靈活訓練，使他的全身關節(jié)和肌肉十分聽話，大腦想要哪部分肌肉表現(xiàn)某種感情，就能達到某種效果！

等學員隊的晚會匯報演出完之后，團里又辦了一次基本功訓練匯報。蒙斌在舞臺上只當了個很不起眼的配角，而在練功場上卻是無與倫比的主角！大家象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吃驚地重新發(fā)現(xiàn)了蒙斌！

摘掉猴帽的小李對小姜說：“他倒因猴得福了！唉，我們高人被矮猴遠遠甩在后邊了！但可惜不長個兒，渾身是本事的孫悟空還是當不了舞蹈演員啊！”

不，蒙斌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子短了，上衣小了，鞋子勒腳了。老中醫(yī)說的“后長先不長；十七八，拔一拔”的話應驗啦！他欣喜若狂地量了一下身高，發(fā)現(xiàn)自己已從1.51米拔到1.67米了！這是一個極好的生長趨勢，到1.75米的理想高度是不成問題的了。

還有一個人比他更高興，就是那位已是音樂學院作曲系學生的江敏蔚。她既自豪又甜蜜。她自豪地回憶，是她暗暗拯救了蒙斌的精神，給他注射了奮發(fā)圖強的精神激素，因此她有著創(chuàng)造者的美趣。她甜蜜地感覺，當她與蒙斌擦肩而過時，已發(fā)現(xiàn)他和她一般高了；她大膽地偷看了一眼他頸上凸起的喉結，不由得引起春心的激烈跳蕩，她有著戀慕者的渴望。她又以王虎的名字給蒙斌寫了一封信：“我祝賀你！祝福你！但是，不要使成就變?yōu)榉忾]自己的圈，而應該成為向無窮展開的螺旋線！”她還給他寄了一份奇怪的甚至有點傷人的禮物——幾本連環(huán)畫小人書。蒙斌收到后先是怏怏不樂，但一想，可能是團長年紀大，總把他當小孩?？墒?，他在小人書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條：“連環(huán)畫對舞蹈演員來說不是啟蒙讀物。畫家用連續(xù)的人體姿態(tài)來表示人物的感情，難道不能使你觸類旁通嗎？”

“啊，對！除了練功我還應該看小人書、畫展、影展、電影、戲曲，這些都是舞蹈的營養(yǎng)！謝謝你，‘王虎團長！”蒙斌的乖覺伶俐，把江敏蔚的啟示來了個舉一反三，“對，我現(xiàn)在可以去找江南團長了！”

蒙斌買了一幅竹簾畫，回到宿舍莊嚴恭敬地在畫上寫了幾個字，就興高采烈地去江團長家了。

“哈，蒙斌來啦，快坐！敏蔚，快給我們沏茶來。對了，把巧克力糖也拿來！”江團長給了蒙斌很高的禮遇，“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蒙斌沒答，“嘩”的一下放開卷簾，展現(xiàn)出一幅虎嘯幽谷的畫。畫的左上方寫著“送給暗中教育我的江南（王虎）團長”，右下方寫著“蒙斌敬謝”。

江團長一看愣住了：“送給我？什么叫暗中教育？王虎是誰？”

“就是您呀！”

“我？”

江敏蔚正端著兩杯茶進來。江南說：“敏蔚，多有趣，我們這位小蒙斌給我起了個新名叫王虎，我象老虎嗎？”

“團長，您別瞞我了，這是您用王虎的名字寫給我的信——一”

“啊唷”一聲，敏蔚端的茶杯打落在地板上了。

“啊呀！燙著了吧！”江南沖上去抓住女兒的手吹氣，接著又拿來治燙傷的萬花油給敏蔚搽。江團長是愛女如命的人。因為他和妻子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關兩年時，幼小的敏蔚就挑起了家庭的擔子，帶著弟弟度過了那艱難的歲月。也許正因為這一點，敏蔚特別愛看《艱苦的歲月》中的小紅軍。

“爸爸，沒事了。”敏蔚低頭急急離開了客廳。

尷尬不知所措的蒙斌把信交給江南：“江團長，這是我珍貴保存的您的信件。謝謝您，我一定照您的話去做，不做原地轉圈的圓，而做永沒止境的螺旋線。”

江南聽了更是糊涂，接過信來一看，脫口而出：“這不是敏蔚的筆跡嗎？她……”江南自感失言了，拿著信走向內屋。等他走出來時，他用一種受控制的微笑對蒙斌說：“王虎是敏蔚，她請你進去?！?/p>

蒙斌聽了，腦海突然退潮，一片空白，但緊接著是一個高大的洪峰卷來，充滿一切。他發(fā)抖地卷起了竹簾畫沖向內房……蘇聯(lián)的心理學家布隆斯基認為初戀的體驗是一種最純潔、最灼熱也是終生最難忘的情感，這種體驗使男女青年變得更高尚。內房里正在驗證著這個性心理的理論……

誠然，初戀可以使人高尚和純潔，但并不能刺激腦下垂體分泌生長激素而使人長高。蒙斌到了1.67米再也不長了！這不是命運的故意作弄，而是大自然的辯證法總不讓任何人十全。禍，常常是福的繼續(xù)。他在大好的青春時光（16～18歲的性成熟期）苦練得了一身用人體造美的絕妙功夫，得了大福；但是正因為這，使下肢負擔過重，其中的長管骨提前完成了骨化，從而使他的身高過早地停止增長。這對舞蹈演員來說是不治之癥，是大禍，是藝術命運的噩耗！

他的人生價值在猛跌，特別是在準備參加全國舞蹈比賽時直線下降。

根據蒙斌的基本功和表演能力，起初擔任了3個重點舞蹈節(jié)目的領舞。但是就因為他只有1.67米高，編導說他破壞了畫面，在彩排前不久，全部撤換下來了。領舞當不了不說，連群舞也沒份，也是因為他和大家在一起時“懸殊太大”。導演為了安慰他，硬在一個舞蹈里加了個過場，讓他一人出去打一圈蹦子和翻幾個筋斗，無須一絲表演，觀眾連臉都沒看清就下場了。他堅決要求取消這一段舞。

周末晚上，江敏蔚來約蒙斌。此時此情此景再沒有戀人的蜜語了。江敏蔚用帶點抑郁的軟語說：“爸爸讓我轉告你，應該跳好過場舞，不少個子矮的演員都走了這條專跳特技的路?！?/p>

“不，我受不了！中國古人講，情動于中而形于外，有情才有舞！外國舞蹈家講，人類的感情頂峰是喊叫，喊叫不足才有舞！我呢，沒情也得舞，那是在耍猴！只是做別人做不了的動作，不是舞！”蒙斌哭了。他在艱難攀登時從未落過淚，可是在這斷崖無路處他傷心了，“我不是沒情，也不是不會表演。看飛鴿，練得我的眼睛會說話；分解訓練，使我的每個關節(jié)每塊肌肉會傳情；但是因為我只有1.67米高就耍猴……天哪，為什么這樣殘酷……”

江敏蔚的眼圈也紅了。她沒有用熱吻去撫慰他受傷的心靈。她知道吻只能在傷口上蓋層紗布，暫時捂住，但并沒有療治。她秉性是梅花似的冷美，外表還是那樣恬淡嫻雅，可內心卻在苦覓著名人們的睿語、格言、警句。她沒說話，她不愿意說沒用的話。

“你為什么不說話？”蒙斌直愣愣地望著敏蔚，“是的，對一個已經知道得了癌癥的病人說什么呢？說他很有希望？過去，感謝你用王虎的名義對我說‘后長先不長，現(xiàn)在還說什么呢？”

“現(xiàn)在我說……我說……我愛你?！?/p>

蒙斌搖搖頭：“你是一位高尚、純潔的姑娘。你說過，人的價值由成就的砝碼來衡量。我12歲進了學員隊，沒有學什么數理化，更沒有別的手藝。名人說，勤奮出天才；而我，因為只有1.67米高，勤奮出廢物！我知道你永遠不會說不愛我，但是你爸爸很愛你，希望你找個出色的人，你也不能憑忠貞和廢物在一起過一輩子，那樣不會有幸?！?/p>

“不，世界上沒有廢物；廢物，只不過是還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用途的東西?！泵粑到K于找到了一句格言。

“我的用途是什么？謝謝你的善意，再見！”蒙斌毅然走開了，

從此，蒙斌再也不見江敏蔚，強行中斷了關系。江團長和周圍許多同志都很關心他，找他談心，安慰他，但誰也不能改變他的身高，因此，誰也不能幫他擺脫這次事業(yè)加愛情的心理危機。

唯有被愛情的金箭射中了的江敏蔚的心才能發(fā)現(xiàn)改變他身高的辦法。她特意從學院回團，攔住了蒙斌，樂不可支地說：“蒙斌，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現(xiàn)代醫(yī)學能使你增高5厘米！”

“真的？”

“走，我?guī)闳タ?。?/p>

江敏蔚把蒙斌帶到音樂學院一位作曲系老師家。老師的女兒曾患過小兒麻痹癥，因為后遺癥使女兒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走路一跛一搖。現(xiàn)在這女孩走路不跛了。聽老師介紹，是全世界矯形外科的醫(yī)生們經過一百多年的摸索，終于設計出了肢體延長器，這種延長器我們國家也有，正在臨床上試驗使用。女兒動了手術，使左腿延長了6厘米，和右腿一樣長了。

蒙斌高興得無法用語言表達，他在老師家一個“二位轉”竟轉了16圈！他和敏蔚立即去老師所指點的醫(yī)院。當矯形外科醫(yī)生知道他是舞蹈演員時，臉上出現(xiàn)了遺憾的表情，說：“我可以對你的雙腿做截骨手術，然后套上延長器，延長4至6厘米，但是你不能跳舞了，延長的肢體承受不了激烈的活動?！?/p>

熱烈的幻想要付出加倍的惆悵，敏蔚的鐘情反而使蒙斌陷入更深的心理危機！

江南團長對愛女說出了自己的憂慮：“蒙斌的心理變態(tài)了。他突然變得很高興。在人面前說話不僅沒有自卑，很有點傲慢。他說，美國有個科學家研究了矮人有十大好處：矮個子的壽命比高個子平均要長百分之十二；矮個子聰明，杰出的人物大多數是矮子，例如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畫家畢加索、科學家瑪麗·居里，人類學者瑪格麗特·米德，球王貝利，政治家拿破侖、列寧、斯大林、孫中山等；矮子吃得少，用得少，人類考慮到地球的資源有限，應該以矮人為美，優(yōu)生學要以矮人為優(yōu)生……還有7條我也記不全。表面看來他很有信心，可是他今天卻給我送了一份請求改行的報告，要求搞一個動腦筋的職業(yè)，這不說明他的心理十分矛盾而變態(tài)了嗎？敏蔚，是他不愿意再同你來往，我看你就——”

“爸爸，您別說了！”敏蔚打斷了父親的話，興奮地急匆匆地走出門去。

江南團長不懂心理學。蒙斌的表現(xiàn)是常態(tài)，不是變態(tài)。心理學稱，青年時期的心理有兩大特點：要自已支配自己的獨立要求，和要人尊重的“成人感”。蒙斌從小就很勤奮，磨練出了堅強的意志，就更強化了這種青年心理。他14歲出現(xiàn)由于矮所引起的心理危機時，產生了不愿承認自己矮的“心理防衛(wèi)”；這次大不相同，由于矮而引起的再度心理危機時，他理直氣壯地承認自己矮，不以矮為恥，反而旁征博引以矮為榮：心理學上叫做“悅納自己”。這是積極處理人與環(huán)境關系的心理。他打報告改行，正是想發(fā)揮“矮子聰明”的優(yōu)勢，要求去搞一個動腦筋的職業(yè)。

敏蔚不一樣，憑她的愛的感應，理解了蒙斌的尋求升華的心理，而且，這種感應還使她產生了靈感。她喜盈盈地找到蒙斌說：“斌，我又找到一個改變你高度的方法了——”

“哈哈哈，上一次是延長腳，沒成；這一次難道要延長頸了嗎？那我不成了長頸鹿了？”

“你別笑，這是真的——”

“你別費心了，好敏蔚。近來我看了一本書，說德國詩人歌德年輕時曾遭受過巨大的失戀痛苦，幾次想自殺，把匕首放在枕頭底下睡覺，但是后來他終于抑制了這種輕生的愚蠢行為，變自殺力為創(chuàng)作力，寫出了震撼歐洲的名著《少年維特的煩惱》。我為什么要吊死在舞蹈這棵樹上呢？”

“可是歌德沒有改行呀！”

“我不改行不行?！?/p>

“為什么？”

“因為我矮，對跳舞來說我是廢品！”

“高矮不是比出來的嗎？如果你能創(chuàng)作一個不同別人比高低的獨舞，去參加全國舞蹈比賽，那你的每塊肌肉會說話的絕招不就象歌德的文學才能一樣，一點也不會浪費嗎？”

這番話使蒙斌心中忽然勃發(fā)出一股強烈的沖動，要表現(xiàn)、要外化，他一個躍步沖過去將江敏蔚托舉起來——就象王子托舉起小天鵝，羞得敏蔚臉紅到耳根：“快把我放下來，我還有話同你說?！?/p>

蒙斌這才把她放了下來，可還是不舍地緊緊擁抱著她說：“謝謝你，到底把我拔高了，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廢品的用途！”

過了幾天，敏蔚又來找蒙斌：“你準備編個什么舞？”

“來個現(xiàn)代派舞蹈怎么樣？”

“什么叫現(xiàn)代舞？”

蒙斌說：“現(xiàn)代舞之母鄧肯認為，傳統(tǒng)舞蹈的刻板程式——挺直的后背、外開的兩腿、鋼鐵的腳尖、固定的五位，已表現(xiàn)不了當代人的復雜感情了?，F(xiàn)代舞就是用赤子之心感受世界，將個人真實的情緒用反傳統(tǒng)的舞蹈形象表現(xiàn)出來，與觀眾溝通。芭蕾舞用腿主要在高空表演，東方舞用手，主要在中空表演，即使是獨舞高矮也還有影響。唯有現(xiàn)代舞用全身、用每塊肌肉，而且主要在地面動作，就根本不存在高矮的問題了。我就編一個矮子舞蹈演員所經歷的切身感受的舞，叫《冀望》，怎么樣？”

“好，我作曲！”

他們用熱烈親吻的動作體現(xiàn)了“一言為定”的決心……

從心理學角度看，人有三大精神能源：創(chuàng)造的驅力（為社會創(chuàng)造物質和精神財富，從而自己也分配到合理的一份）；愛情的驅力（做我愛者所要求做的事）；壓迫、歧視的反作用驅力（孟子認為，逆境乃是天之將降大任于人的先兆，不是命運多舛）。蒙斌此時三大驅力全有，而且強大。敏蔚有前兩大驅力。因此他們以半個月的空前速度，完成了《冀望》的音樂、舞蹈創(chuàng)作。他們是在極秘密的狀況下進行的，怕別人知道了說風涼話，當然也有一鳴驚人的愿望。音樂沒有樂隊，由江敏蔚請了一位鋼琴系的同學彈奏，并錄了音。現(xiàn)代舞不需要燈光、景片和華貴的服裝，所以在這些方面沒有障礙。他們進行了合成彩排，演員是蒙斌，觀眾是敏蔚，她還要兼管放錄音。不錯，敏蔚的秉性象月華如水似的冷艷，極少喜形于色，情顯于外，但她的內心深處畢竟也象月球球心，有熾熱的熔漿在奔突。此時蒙斌的《冀望》是個鋒利的巨鉆，把她厚厚的似月球球殼的心殼鉆透了。她全身的肌肉跳躍、痙攣，眼淚籟籟滾過紅燙的面頰，她第一次主動地撲向蒙斌的懷里……

這對年輕人去找江南，要求明天參加團里的舞蹈創(chuàng)作節(jié)目審查彩排。在團長辦公室里，江南拿了一疊紙說：“蒙斌，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你的改行報告批下來了。為了滿足你的動腦筋的要求，我們給你聯(lián)系了省圖書館，后天去報到?！?/p>

蒙斌產生了心理學說的“超限抑制”——他懵了！

“為什么？”江敏蔚問父親。

“為什么？”蒙斌也機械地跟著問。

“為什么？奇怪，不是你打報告說自己只有1.67米高，不適合跳舞？我們考慮了你的要求，并考慮到遲改行不如早改行，趁年輕學一門別的專業(yè)，所以就馬上研究了?！苯现皇钦f出了他可以公開的一半心理情況，還有一半沒說。他愛女如命，望女成鳳。當發(fā)現(xiàn)蒙斌舞蹈上沒有前途后，他就想讓女兒解除戀愛關系。但他不能硬禁。因為這會傷了女兒?？墒撬琅畠旱娜松鷥r值觀念，不愛平庸之輩；如果讓蒙斌改了行，那就啥也不是了，女兒自然會冷卻這種關系。所以他就在這準備參加全國舞蹈比賽的日理萬機的日子里，抓緊理了這一機。

“江團長，我撤回改行報告。在敏蔚的啟發(fā)下，認識到個子矮也能跳好舞。我們已編了個獨舞，名叫《冀望》，合成完了，要求明天參加審查彩排?！?/p>

“人事調動是很嚴肅的事，怎么可以——”

敏蔚不得不介入了：“爸爸，馬克思說，選擇什么職業(yè)一是為造福人類，二是為完善自身。蒙斌已經找到了矮個子也能在舞蹈職業(yè)中實現(xiàn)這兩個目標的道路，為什么還要改行呢？”

“敏蔚，你是外單位的，管團里的事影響不好。再說，這不是我個人的決定，是一級組織?！?/p>

“好吧，江團長，不為難您——”

“不，你應該撤回請調報告!”敏蔚急了。

“江團長，您不是讓我后天去報到嗎？那明天我還是歌舞團的人，要求站好最后一班崗，明天晚上參加彩排。我現(xiàn)在向您報節(jié)目：獨舞，《冀望》，編舞并演出蒙斌，作曲江敏蔚，鋼琴伴奏李梅?！?/p>

江南團長是不能拒絕蒙斌“站好最后一班崗”的，只好答應了。

江團長未來的女婿蒙斌要改行去省圖書館，以及他編了個獨舞參加彩排，這兩個大相徑庭的爆炸性消息很快就家喻戶曉。人們無法理喻，神秘莫測。第二天晚上彩排到《冀望》時，臺下坐了特別多的人，有團領導、樂隊的、舞美隊的、行政人員、還有家屬。臺上側幕條處擠滿了演員，舞臺監(jiān)督不僅不趕，而且自己也伸長了脖子在看。人類獨有的好奇心理組織了這個熱烈而專注的空前場面。

蒙斌出場了，沒有機關布景，沒有精心設計的天幕，沒有復雜的照明，他只穿了一條三角短褲。僅這一點就引起了觀眾的嘩然：這叫什么服裝？獨舞，從古至今都是一個特定的（有職業(yè)、身份、性格特征的）人物在舞；穿條游泳褲算個什么階層的人呢？他在什么具體環(huán)境下做些什么？都無法確定。他只是一個共性的、抽象的人?！獙?，開始這一點，蒙斌就和觀眾無聲地溝通了。

音樂錄音播放了。節(jié)奏是現(xiàn)代人的，復雜而熱烈；色彩是現(xiàn)代印象派的，絢麗而多變；旋律是中國的，優(yōu)美而流暢。蒙斌起舞了，不，是伏地而舞了。

“這是什么法（fèr)？”同行們驚詫地互問。

他，沒有固定的程式，沒有規(guī)范的動作，沒有解釋主題的伴唱。他吸收了現(xiàn)代舞大師鄧肯的師法自然、瑪莎·格雷姆的“呼吸表情”、韓芙莉的“抗地心引力的掙扎跌落”，雜交了中國太極拳的柔中有剛、武術的低姿閃展騰挪，創(chuàng)造了一套全新的動作。他利用各種節(jié)奏、各種幅度的呼吸動作，表達內心的不同程度的難過、痛苦、激動、期待、歡樂；利用肌肉的松弛、收縮、顫動，表達心情的平靜、不安、煩悶、激怒；利用手指伸屈、腳背勾蹦、腰胸波動，表現(xiàn)掙扎、反抗、斗爭、失望、期望等等。他還設計了難度很大的中國式的技巧：“絞柱變身接搶臉”，以體現(xiàn)心潮激蕩；“單手后翻、空中叉腿接盤坐”，以表現(xiàn)掙扎、反抗、希望……他充分利用了整個人身來表達真實的內心體驗；他證明了臉是第一表演區(qū)，軀干、后背也是富有魔力的第二表演區(qū)；他實現(xiàn)了中國古老的理論：舞為心聲；他大量的動作在地面，變矮為優(yōu)勢，開拓了一個新的表演疆域。

彩排是沒有鼓掌的慣例的，但是唯獨這個舞蹈閉上大幕后，爆發(fā)出熱烈而持久的掌聲，“逼”得他出來謝幕3次。這個共性的、抽象的舞臺“人”一舉一動會在每個具體人身上感應出類似生物電的脈沖，引起觀眾的神經、肌肉和演員一樣的同步反應，從而產生了神妙的、強烈的情感共鳴和諧振！演出一結束，很多人都來找他。好象他在臺上不是跳了個舞，而是出了個謎語，大家都向他說出謎底：

“你這舞是刻劃了被‘四人幫迫害的人的內心過程，及對今天的希望，對不對？我看了就想起了批斗會、牛棚、粉碎‘四人幫后在大街上扭秧歌……”

“你大概是想表現(xiàn)青年在愛情上的苦悶，然后在工作上找到了光明吧？”

“叔叔，你是不是在用身體說，不聰明的孩子也別泄氣，要有希望？”

“我看了你的舞，想到那和我一樣的一條腿殘廢的青年攻下了5門外語，你是不是以他為模特兒？”

“我的冠心病磨掉了我的意志，看樣子還要有希望，這是‘精神維生素。你跳的是‘精神維生素，我看懂了?！?/p>

啊，《冀望》就象大理石上的紋云，石灰?guī)r洞中的鐘乳石，天空變幻無窮的晚霞，窗前月下?lián)u曳的花影，音樂廳蕩漾著的無標題樂章……象這些抽象的美物，給人以極廣闊的想象力的天馬馳騁的場所。

摘掉猴帽的小李偏要問到底：“蒙斌，你把我深深感動了。我問你，你到底想表現(xiàn)什么？”

“我？表現(xiàn)一個矮子不幸當了舞蹈演員，怎么從極度的苦悶中得到了希望，就這些?！?/p>

“哦。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會引起這么多人激動？”

蒙斌答不上來，冷美、寡言的敏蔚這才說話：“因為人無完人，人無完境，連馬克思都說人所固有的我都具有，都有缺陷和壓抑，所以都需要升華……”

升華的蒙斌沒有去省圖書館報到，而是參加了全國舞蹈比賽，榮獲了創(chuàng)作一等獎，表演一等獎。當記者們硬要他站在高臺上照相時，他偏要蹲著。人們不可思議，認為他有“矮癖”的變態(tài)心理。

江團長自慚地出來做解釋：“蒙斌這次看了兄弟省的優(yōu)秀節(jié)目，還看了許多外國舞蹈大師的錄像，他壓抑地對我說：我又矮了，還不到1.67米……沒有矮就沒有高的升華……”

閃光燈不停地閃爍，把一個蹲著的矮子——一個似有變態(tài)心理而實在是常態(tài)心理的我的研究對象——攝入鏡頭……

19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