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泉
我和阿英同志相識,是在一九三三年。那時我二十一歲,學徒滿師不到兩年,從杭州來到上海小西門蓬萊市場傳經樓書店當職工,兼為店里的兩個學徒傳授古書修補技術。這家書店的主要業(yè)務是經營古舊書,在上海算小的。其時,時常有這樣一個人來店里搜集晚明詩文集,并且為店里重印《山歌》作過序,三十出頭,高盤臉,寬額角,眼睛很有神氣——這就是阿英,當時化名“張鳳吾”。由于店主經常外出收書,逾月不回,店內事務常托我照看。因此,有機會不時與阿英攀談。我常向他請教問題,當作師長看待;阿英也常與我談古書版本。這樣,我們就很快地熟悉了。
一九三五年,店主見學徒能獨立從事店內的工作,便將我回退了。不久,阿英知道我無去向,便要我到他那里,替他修點書。而這時阿英也沒有房子,住在泰東圖書局經理趙南公家里。年底,我們一同搬到英租界赫德路趙家橋壽萱坊三十二號。從這年至一九三八年四年中,我前后與阿英一同生活了兩年多。
阿英同志當年搜集晚明人的詩文集是有原因的。當時,國民黨的書報檢查制度極其嚴厲,阿英的作品又因宣傳革命思想、揭露國民黨黑暗而遭禁的很多。泰東圖書局也因經常出版阿英等左翼作家的作品而遭查封,歷年所欠阿英的大量稿費,當然也成為泡影。明朝晚期社會日益衰敗,引起一批士大夫的不滿,他們便用曲筆來揭露、諷刺現(xiàn)實,而文筆都較清新生動。因此阿英便用“借古諷今”的手法,來繼續(xù)他的新的戰(zhàn)斗。他的這類文章,常在雜志上發(fā)表。爾后他從事古典文學、民間文學的考證、編纂工作的緣由還是由此而來的。象彈詞說唱這類通俗文學,過去很少為人重視過問,阿英這方面的工作,對提高通俗文學的地位是很起作用的。
阿英沒有財產,他本人是職業(yè)革命家,父親是個小手工藝者。所住房子是一樓一底,五十多平方米,卻因家具太少而顯得空蕩,每月租金二十多元。阿英當時已有四個正在上學的孩子,維持這一切只能靠他那支被國民黨所抑制的“筆”??上攵?,這該是多么的困難。在這種艱難度日的環(huán)境下,阿英還是使人難以理解地盡力買書,覓找近現(xiàn)代文學資料。我印象最深的有這么幾件事:
一九三五年底,我回紹興老家過年,阿英囑我沿途代為留意書籍。我由滬到甬,經過余姚,有盧家珍藏一大批小說,意欲出售。春節(jié)后我回上海告訴了阿英,阿英想即刻去看看。但經濟困難,一時無力籌集,直到四月我們才一道出發(fā)。到余姚后因事不順,阿英有事先轉去澉浦,托我留在余姚繼續(xù)辦理,終因錢少,頗費周折,弄到上海,阿英看后覺得無甚好書,然而好不容易籌措的錢卻為此而花光,造成了以后一段生活的更為困難。阿英曾將這段求書的艱辛,寫成《浙東訪書記》。
同年夏天,上海漲大水,馬路上水一天高一天。替中國書店收書的朱某在中國書店碰到阿英,告訴他,近來收到一部《玉妃媚史》,尚在家中。阿英聽了赤腳
還有一次是晚上,等阿英吃飯,但總不見他回來,我們很著急。已經很晚了,阿英才興沖沖地挾著一大包書回來。我問其故,原來中國書店寄到一批書,因收購人火車晚點沒到,不能拆包。阿英恐其中或有好書,又怕他人先得,竟餓著肚子一步不離書堆坐等。果然后來從中找到幾部好書。其中一部是《清平山堂話本二種》,他送給了鄭振鐸。鄭氏在自著《劫中得書記》中對此書大加贊賞,稱“錢先生得此,亦是奇緣”。
阿英并不是為好書而買書,在他的書箱里,很難找出“四書五經”之類的書來。他自己也說過:我所收集的都是些資料,可派用場。他所買的書,是他那支“筆”的“食糧”。
阿英買書,一般大書店由于書價高他不去,通常跑城隍廟和辣斐德路一帶的小書店和書攤子,或者到認識的、能夠欠賬的中國書店。但是買起書來十分大方,從不大計較還價。不了解他的人,鑒于他的名聲,還以為他是富收藏家。就有這么一個小藏書家,很羨慕阿英,經我介紹后,頭次見面就送給他一部罕見的彈詞,阿英邊看邊連聲稱好。一些知道阿英住址的書店書攤小經營者,還不時地一清早就“張先生、張先生”送書上門,反而弄得阿英窘迫。因此每天一元的費用常無保證,有時還要向保姆挪款度日。
阿英常受國民黨通緝。一九三六年,阿英一家一度難以繼日。不得不忍痛出賣一些心愛的書。有次他拿了幾部晚明的集子囑我賣給上海一個擁有幾百萬家私的大藏書家王綬珊,這個王綬珊知道我不會有這些好書,頭次去賣沒有說出阿英的名字,賣得很順利。第二次王綬珊生疑問我,一急我說出了阿英,不料他突然臉色一變,將書朝地上一扔,破口大罵:“阿英是個共產黨,你與阿英辦事,該死,該死”。阿英多次為上海地下黨組織覓購圖書。記得一九三八年,八路軍駐滬辦事處,從延安輾轉帶來毛主席的一封信,阿英當時將信給我看了,是托阿英代買一些古典詞曲的書,其中有開明書店出版的汲古閣本六十種曲。阿英很快辦好了,信中提到的有些書一時買不到,阿英從自己收藏的書中補齊了不少。
阿英同志民族氣節(jié)很強?!鞍恕ひ蝗焙?,阿英與郭沫若、夏衍同志創(chuàng)辦《救亡日報》,整天不回來,忙于工作。當時報紙經濟十分困難,他們還是堅持辦下去。一九四○年,有漢奸某某承其主子旨意企圖收買阿英,以十萬元引誘阿英,要他辦個影片公司,并宣稱,如果不答應,對阿英是不利的。阿英堅決地予以拒絕。
一九三七年夏,有朋友要我協(xié)助他開書店??紤]到這能改善經濟情況,我不顧阿英的勸阻離開了他家。可是時常有機會見面,并再去他家住過。一九四一年冬,敵偽勢力已進入租界,阿英已難于從事革命工作了。一天,我到他家去,他告訴我:近日他將帶全家離開上海去蘇北,問我能否一同去,我因已有家小沒有答應他。想不到,這竟是我們最后的分別。
可惜的是,阿英離開上海時未能帶走那批在艱苦環(huán)境中耗費了無數(shù)精力各處奔波得來的寶貴書籍,后來大多都被他委托保管的一位朋友散失了。
解放后,阿英同志在天津、北京擔負文藝界領導工作,繁忙之余,還繼續(xù)收尋小說、彈詞及晚清文學資料。他是北京中國書店的主顧,上海、蘇州一帶書店也常寄書給他。我同他之間的通信內容,自然也少不了談書。我因在杭州工作之便,時為他留意收尋。他在一次來信中提到“平均每天都要買進一兩部書來”。
文化大革命中,阿英政治上受“四人幫”的迫害可想而知。陳伯達和那個“顧問”之流搶掠了他的全部收藏,使之受到嚴重損失,對他如此愛書做學問的人,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是促使他患得肺癌致死的一個重要因素。
即使在阿英喪失人身自由和各種物質條件的情況下,他對書的愛好并沒有停止。一九七三年,其時江青強加在他頭上的“叛徒”帽子還未摘除,他在一封來信中,又提及要我代他注意清初反沙俄侵略和清末的反帝資料。當他得知我已被迫轉作它業(yè),及時來信相勸,希望我不要丟掉搞了幾十年的專業(yè)。并請慕湘同志來杭時看望我。他一直希望我能到北京去,同年四月十五日他在來信中寫道:“你忙碌一生,如能一作京游,借敘舊誼,自是一快事?!蔽乙蚬ぷ鞑坏妹撋?,擬在退休后再去。盡管在這幾年的通信中時常得到他“眼腕有疾”、“閱讀寫作已極困難”、“足不出戶”、“住協(xié)和醫(yī)院,唯精神尚好”這樣的消息,但萬萬沒有想到他去世得這么快。
阿英同志用筆戰(zhàn)斗了一生。他為中國革命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的貢獻,他所創(chuàng)作的那份瑰麗的社會精神財富,是人民永遠不會遺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