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縵
一個科學家,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受過戰(zhàn)爭考驗而又熱愛祖國的革命者、共產黨員,僅僅由于在水利建設工程問題上不同于自己的上級,不符合“長官意志”,于是,一連串的災禍便發(fā)生了:挨批挨整,受處分,開除黨籍,被捕入獄,強迫勞改,甚至被迫承認自己是人民的敵人,……這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它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這便是羅馬尼亞當代名劇《權力與真理》(見《當代》一九七九年第一期)大膽而尖銳地提出的一個發(fā)人深思的問題。
“權力與真理”,好尖銳、引人注目的問題??!古往今來的文藝作品,自然也一再接觸過這一問題。但是,當前,在社會主義國家里,權力和真理的關系如何?怎樣對待和運用權力?怎樣探索和維護真理?凡此種種,又是現實生活中,也是文藝作品中的一個新課題。這個劇本,也許會使一些淺嘗即止的讀者感到政論意味過重了些,無意讀完;但我以為,只要耐心讀來,多加咀嚼,便會一新耳目,獲益非淺。
現實生活中的有些事情,按理說應該是比較單純的,正常的。比如劇本中那個名叫佩特列斯庫的科學家,早在法西斯的牢房里,曾經充滿熱情和理想地向戰(zhàn)友提出過一個水利工程設計方案,但是,事隔很久,經過他的實際了解和認真思考,發(fā)現這一方案不符合社會主義建設的實際情況,是冒險行為,要重新討論、研究和修正。試問:這難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嗎?這難道不是對黨、對人民高度負責精神的表現嗎?
說怪也怪,這一正常的行為,竟一下子觸怒了大大小小的“迷信權力”的“長官”們。于是從州委第一書記斯托揚起,各種各樣的“權力迷”們便一擁而上,把說了真話、要按照實事求是辦事的佩特列斯庫當作“靶子”來打。當然,在作者筆下,這些“權力迷”們的情況、品格、程度還是各有差異的,這也符合實際狀況,證明作品是從真實出發(fā)的。不過,可悲而又可怕的是,不論是那個不乏耿直性格的第一書記斯托揚,還是那位專會溜須拍馬的“左傾分子”瑪努,都已經被那條“權力決定一切”的繩索緊緊地套在一起了。正由于他們信奉的都是同一的生活信條,便認為只要權在手,就會無所不能,無往不勝;并且,一旦有了權,便認為自身是真理的化身,反對他們便是反對黨、反對社會主義。他們對佩特列斯庫的歷史、現實情況不能說不清楚,有的甚至是生死與共的親密戰(zhàn)友,但是,當佩特列斯庫說出了幾句真話,請大家——而且包括他自己——都來服從真理的時候,他就被這樣一批大大小小、程度不等的“權力迷”者視為里通外國的“間諜”,出賣革命的“叛徒”,不共戴天的“敵人”。每讀至此,我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沉思:事情為什么會發(fā)展到這樣嚴重、這樣復雜呢?觸目驚心的教訓在哪里呢?
《權力與真理》沒有抽象地議論“民主和法制”這些字眼,而我從劇本中想到的一個中心問題,恰恰就是民主和法制的重要意義。
社會主義制度是遠比資本主義優(yōu)越、先進的,但是,如果那里沒有民主和法制,沒有真正的、完全的、充分的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類似劇本中的極不正常的現象以至悲劇將會發(fā)生,將會重演,將不可能杜絕和根治。當然,從劇本揭示的情況看,這是某一地區(qū)、某一局部的情況,但教訓卻是深刻的,有普遍意義的。
劇本中一位頭腦清醒、善于從歷史經驗中思考的領導者杜馬說得多么好?。骸霸诟锩哪硞€時期,權力集中在少數人的手里,沒有時間討論,沒有時間爭辯。那時就可能因為個人的缺點……造成全國性的影響?!薄笆呛牵谀骋粋€時期,權力集中在少數人的手里是客觀的需要……歷史的需要。……可是到后來,……有些人……覺得這樣很方便,……自認為是真理的化身?!边@番話,不僅對劇中發(fā)生的這場尖銳復雜的斗爭是極好的闡明,而且對現實生活,對社會主義制度下由于不能正確處理權力和真理的關系所帶來的弊端,也是深刻的概括。
正如世界上沒有神一樣,“真理的化身”,絕對正確的圣人,同樣是不存在的。一個科學家,一個設計者,不可能搞出一個永遠適用的方案,佩特列斯庫的可貴和可愛,就在于他勇于面向實際,發(fā)現錯誤,即便是自己制造的錯誤,也勇于改正,不怕丟失面子,承擔責任。因此,他跨越過了錯誤和荒謬的門檻,一步步走進符合實際——真理的殿堂。但是,有的人,即以那個地位比他高,斗爭經驗遠比他豐富的斯托揚來說,由于權迷心竅,無視實際和群眾,這就會錯把謬誤當真理,把個人意志當成法律,其結果,不僅離客觀事物—真理越來越遠,而且會干出連他自己也吃驚的蠢事。啊,權力啊權力,秦始皇、凱撒、拿破侖……他們的權力可謂大矣,但一朝離開了真理,任何權力又有什么用呢?歷史發(fā)展到了今天,那么,更可以斷言:權力決不是真理的代名詞!
凡是領導者,都會有一定的權力。值得警惕的是:權力可以通向真理,也可以走入絕路。怎么辦?劇本從佩特列斯庫的悲劇遭遇啟示我們:越是有權力的領導者,越要真正理解、堅決維護人民的民主權利。當前,在我國文藝界,不是有人還在重彈“談藝術民主,反對‘長官意志,……實質是奪權”這種舊調嗎?那么,奉勸這類同志、尤其是某些領導人,很可以照一照《權力與真理》這面鏡子。從我國的實際情況來看,在經歷了十年“四人幫”一伙的專制統治之后,僅以我國的文藝界現狀為例,到底是民主多了,還是遠遠不夠呢?到底是“長官意志”危害嚴重,還是已經出現了所謂“右派”要“奪權”呢?權力啊權力,“四人幫”和林彪,就是借用手中掌握的大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鎮(zhèn)壓,迫害了千千萬萬從身經百戰(zhàn)的將軍到方才懂事的孩子,這種空前未有的歷史教訓,難道還不夠深刻和沉痛嗎?如今,粉碎“四人幫”已近三年了,難道能夠允許剛剛得到的一點民主權利,得而復失嗎?斯托揚式的人物,瑪努式的人物,在我國的大地上,也遠遠沒有絕跡,還有很大的代表性和現實意義。這是多么令人深思??!
“人性!”當我從劇本中看到這個字眼的時候,我思索了很久很久;當我提筆記錄下自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隨想時,對于要不要接觸這一內容,我也頗費斟酌,難有把握。多少年了,“人性”、“人道”、“人情”這些字眼,已經成了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同義語,被劃為社會主義文藝不可進入的“禁區(qū)”。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并繩。難道這僅僅是我一個人害怕的問題嗎?難道在號召思想解放的今日,不可以對之議論一番嗎?
“人性”和“人性論”是不是一回事?夏夜酷熱,苦思冥想,我開始以為這不能簡單地劃等號。
自然,自有階級以來,各種階級的人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只有階級的人性,決沒有超階級的人性。但是,對“人性”的探討是不是只能以此為界呢?難道不可以再進一步作些思考和研究嗎?
從劇本來看,作者所以一再提到人性問題,我體會是針對那種法西斯式的殘暴行為而言的。是否如此,有待討論。聯想過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世界絕大多數的人一致譴責希特勒“滅絕人性”,這不是說明,在億萬人們心目中,有“人性”這樣一種共同的觀念存在嗎?對照現實,我國最大多數人都萬分痛恨“四人幫”一伙毫無“人性”,這不又足以說明,在大家的心目中有“人性”和“獸性”的區(qū)別存在嗎?今天九億中國人民,都期望有一個強大的現代化的社會主義新中國,人心所向,大勢所趨,那么,這樣一種普遍的共同愿望,是不是也可以看成中國人民廣泛的愛國心——普遍的人性呢?我的聯想還很多很多,例證也不勝枚舉??偟膩砜矗斀裎覀冞@個民族,這個國家,除了極少數頑固反動分子、社會敗類之外,總不外有普遍的愛國心、民族情感、道德風尚,等等,能否就這些問題來進一步探討呢?我以為是可以的。
“你在宣揚人性論!”有人會給我戴上這頂嚇人的帽子!那么,可敬的先生,我不禁要問:“人性”不能談,不能探討,難道只準許探討“獸性”嗎?無產階級是全人類最偉大、最先進、最美好的階級,這一階級的思想、道德里,也就會包含有繼承和改造了的全人類的崇高人性,這是不必諱言的。那種把“人性”、“人道”、“人情”統統讓給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所獨有的想法和做法,恰恰是一種簡單的、幼稚的、荒謬的做法而已。
一邊讀劇本,一邊還聯想到另一個似乎無關的問題。我確實又一次深深體會到:好作家,好作品難得,而從某種意義上說,獨具慧眼的好編輯,尤為可貴。近期以來,各地陸續(xù)出現了十余種大型文學叢刊,限于時間和精力,自然難以一一細看,而在其中,剛剛創(chuàng)刊的《當代》卻分外令人注目。為什么?這是因為在作品的選擇上,這本刊物更顯示了編輯的眼光和勇氣。話劇《未來在召喚》的最初刊登,羅馬尼亞翻譯名作《權力與真理》的登載和編者前言,便是有力的說明。我也是一名編輯,自己從切身體會中感受到:盡管有好作品——尤其那種大膽的、新鮮的、不同凡響的好作品——在,要是編輯不熟悉讀者的心聲和需要,不深刻感受到時代的脈搏,乃至不怕承擔種種責難和非議,能夠在同一期上這樣集中地予以介紹嗎?這自然是一種題外話了,但它和出版工作、文藝工作的繁榮和發(fā)展,該不是無關的吧?
斷想片片,本不成篇。所以敢于如實地奉獻在讀者面前,也只是想把一些心中真正想的、有的還是長時間使自己困惑不解的問題,擺在大家面前,以求教正。
一九七九、八、五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