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恒進
我案前放著老劇作家吳祖光同志的新作五幕話劇《闖江湖》(載《收獲》1979年第三期),讀了一遍又一遍,我深深地被打動了。掩卷遐想,不能自己。我想,這是一出話劇,但更可以說她是一首詩,一首深沉悲憤的敘事詩。她飽含著血和淚,飽含著愛和笑,那樣細膩委婉,那樣激昂嘹亮,那樣真切動人。
我喜愛作者對于中國社會的深切了解,喜愛作者再現(xiàn)生活的藝術才能,更喜愛他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所著力探索的話劇的民族風格。作者是一位有獨特風格的作家,這個戲和他以往的作品一樣,樸實細膩,完整流暢,以合乎我國觀眾欣賞習慣的敘述線索和節(jié)奏,有頭有尾,有始有終,前呼后應,環(huán)環(huán)相扣,表現(xiàn)了鮮明的民族獨色。盡管作者描寫的并不是什么新鮮題材,但讀后卻那樣富有新鮮感,讓你覺得仿佛作者的思想和所塑造的藝術形象匯成一股清泉,在你心中潺潺流動,激蕩,使你興奮、思考、向往。
故事是在一九四五年夏天開始的??谷諔?zhàn)爭勝利前夕的舊中國,風雨如磐,一片黑暗。在天津貧民區(qū)“陰陽界”的一個小院兒里,以張義亭(師父)、張樂天(大師哥)為首的一個窮評戲班子,在帝國主義、封建勢力的壓迫下,在戲霸、老板的層層壓榨下,在饑餓和死亡線上悲慘地掙扎著。這樣一群流浪藝人,在演戲之外還要去拉排子車,拉洋車,還要去作小買賣,賣餛飩,賣白薯,賣糖葫蘆,賣煙卷。但就是這樣,也還是吃不上,穿不上,甚至生了孩子也養(yǎng)不起,要丟到垃圾箱里去。這是一幅多么凄慘的生活情景??!劇本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了矛盾,描寫他們怎樣和生活搏斗,怎樣和各種惡勢力的代表人物斗爭。在艱難曲折的斗爭中,他們有的悲慘地死去了,有的沉淪墮落了,有的彷徨動搖了,有的走上了革命道路。但是最終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投入了黨的懷抱,奔向解放區(qū),開始了新的生活。劇作者巧妙地將這些評劇演員的命運和當時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賦予這一題材以極深的含意。莎士比亞曾在《哈姆雷特》中借劇中人宣告過自己的藝術主張:“該知道演戲的目的,從前也好,現(xiàn)在也好,都是仿佛要給自己照一面鏡子,給德行看一看自己的面貌,給荒唐看一看自己的姿態(tài),給時代和社會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記?!弊髡哒峭ㄟ^這些評劇演員的命運和遭遇,給我們展示了那個時代和社會的形象和印記,憤怒地揭露和控訴了那個社會摧殘藝術、摧殘人才的罪惡,熱情地歌頌了我們的黨,歌頌了我們的新社會。這一主題,對我們今天的讀者,特別是青少年仍是有很現(xiàn)實的教育意義的。
在情節(jié)安排上,作者沒有故作驚人之筆,去追求強烈的跌宕和沖突,而是善于抓住生活中典型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通過常見的沖突,把生活如實地奉獻到觀眾面前,讓你為那些情節(jié)而激動,為那些人物的命運擔憂和高興。
高爾基說過:文學就是人學。戲劇不是憑概念,而是憑形象來教育人的。吳祖光同志在這個戲里沒有急著去描寫復雜的情節(jié),而是從容不迫的去寫人,用他的飽蘸情感之筆,寫他的張樂天、彩霞,寫他的金香、苦三等等。他不去寫他們的外部世界,而是寫他們的靈魂,寫他們的命運和遭遇,使你讀著劇本,仿佛不是在讀戲,而是隨著劇中人物的命運在同呼吸共命運。在這些眾多的人物之中,張樂天和彩霞夫婦的命運算是比較典型的,這也是全劇的主線。戲開始的時候,張樂天和他的媳婦彩霞住在一間四面漏雨,八面透風的小屋里,彩霞剛剛生了個孩子,他們無法養(yǎng)活他,也不愿意再給這個戲班子大家庭添個累贅,于是夫婦商量,決定把孩子丟掉。作者別具匠心,沒有寫母親怎樣為丟棄自己的骨肉而呼天哭地,難舍難離。當樂天抱著孩子走時,彩霞先是說:“抱走吧。別難受,身子要緊?!焙髞懋敇诽祀y以舍割時,彩霞又說:“孩子爹,你干什么,這也不是咱們興的,我們在臺上不是常唱別離段嗎?哭聲天,哭聲地,哭聲夫,哭聲妻,賣兒賣女……”這番描寫,對一個母親來說是很難想象的,但仔細琢磨,卻是十分真實的??嚯y的生活已經迫使我們的彩霞丟掉過三個孩子了,這是第四個,她的心早已麻木了,破碎了,她的眼淚也早已凝固了。讓人讀著彩霞的這番話,較之讓她哭哭啼啼,更感到加倍的凄楚。
在青島會友站,樂天和彩霞又遇到他們命運上另一次大的磨難。正當他們被老板錢德貴所騙貧困交加、生活無著的時候,師父張義亭得了重病,他們那個當時扔出去又被金香撿回來的孩子生病后,被一個日本娘們的騙子大夫一針送了性命??嗝牟氏家驗槭チ怂H愛的孩子悲痛欲絕。但她萬萬沒有想到,更悲慘的命運還在等待著她,原來樂天在會友站老板的逼迫下,為了還清債務,也為了給師父看病,已經把他心愛的妻子彩霞典給人家了。這對彩霞和樂天是多么難于想象的打擊啊!他們是多年的恩愛夫妻,今天,樂天背著彩霞辦了這樣一件對不起她的事,他到底怎樣告訴她呢?怎樣向她解釋呢?我讀到這里是很替作者擔心的。作者的筆是十分傳神的,他這樣寫道:
彩霞:(反轉來安慰丈夫)樂天,你也別難受了,只要大人活著,就不愁沒有孩子,我再給你生吧。
〔一句話戳到樂天的傷心處,癱倒椅子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彩霞:樂天,你怎么啦?
樂天:……彩霞……(說不出口,卻警惕地去關了里屋的房門)
彩霞:你怎么啦?你要說什么?
樂天:我說不出口哇……
彩霞:(瞪著他)你跟我還有什么不好說的?
樂天:行,我說吧!……賬房先生說,這兒有一個大煙商,他想典一個媳婦兒,為著給他……
彩霞:又不說啦,給他干什么呀?
樂天:給他,給他生兒子。
彩霞:他生他的,跟我扯得上嗎?
樂天:(指里屋)小聲點!咳!你沒聽明白呀,他要典一個會生孩子的……
這一下彩霞明白了,她驚呆了,她沉默了。但是彩霞畢竟是最顧大局、識大體、溫順賢慧的女人,當她弄明白這是救師父性命和救戲班子大伙兒的最后一條路之后,“猛地抬頭,挺起胸膛,擦眼淚”說:“我去!”作者異常準確地表現(xiàn)了這一對夫婦此時此地的特殊心境,推進和發(fā)展了人物的性格。讀到這里,不禁令人潸然淚下。
羅丹說過:“只有性格的力量,才能造成藝術的美?!弊髡吖P下的張樂天和彩霞是極富性格力量的,特別是張樂天,更為鮮明動人。他為人正派,心地善良,詼諧幽默,機敏善變。他的性格正如他的名字一樣是個樂天派,甚至在最愁苦的時候,他還笑語橫生。但是命運之神老是和他作對,一連串的厄運接連打擊著他,最后生活無情地剝奪了他的一切,孩子死了,老婆典給人家了。但是他還笑著,那是一種帶淚的笑,帶血的笑,讀者時時在他笑的聲浪里窺見一種凄涼哀傷的色彩。作者正是賦予人物這樣一種特有的性格,使他有著感人至深的力量。
在描寫正面形象的同時,作者也十分重視反面形象的塑造。吳祖光同志筆下是沒有什么幫風幫氣的,這些年來看慣了舞臺銀幕上那種千篇一律的反面形象,這個劇本中的幾個反面人物確可使人一新耳目。戲園老板錢德貴,土匪司令李作堯,惡霸王五陵都各具特色。錢德貴圓滑勢利,認錢不認人,李作堯惡棍草包,但卻冒充風雅,張口閉口大談藝術,王五陵心狠手辣,少言寡語。作者不是主觀臆測去人為的設計這幾個人物,而是讓他們從各自生活的院落和胡同里自己走出來和讀者認識、交談,每個人都帶著他們那個時代和階級特有的印記和灰塵,有著鮮明的性格色彩。
作者還善于選取和提煉性格化的語言來塑造人物,這個戲里決沒有那種空洞的議論,干癟的對話,作者完全是按照人物自身的思想邏輯和行為邏輯,讓他們去講話去行動的。我們讀劇本時,即使不看前邊的人名,也會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不會弄錯。有時作者往往寥寥數(shù)語,就把人物勾畫得形神畢露。第二幕張樂天和錢二嬸那段對話是很值得欣賞的。
錢二嬸是個高利貸盤剝者,錢德貴剛給戲班子開完份子,她跟腳就來收印子錢,張樂天變著法兒和她打哈哈:
樂天:您拔根汗毛也比我們腰粗呀!
二嬸:放賬容易收賬難,兩條腿都跑細了,誰管呀?指(樂天)你起開點,老擠我干什么?
樂天:二嬸,您真不愧綽號賽楊妃,這么熱的天,二嬸身上可真涼森,挨著您比吃冰激凌還舒服呢!
二嬸:(打樂天)這張貧嘴!彩霞,你也不管著你爺們點兒,這么沒上沒下,沒大沒小,沒羞沒臊的。
樂天:二嬸,她不管我。二嬸兒,明兒散了戲,我還教您騎自行車去。
真是妙極了,顧左右而言他,除了張樂天誰能講出這樣的話來,多么濃郁的生活氣息,多么簡煉形象的語言。作者居然把這一場討債抗債的斗爭寫得這樣輕松愉快,別具聲色,使人物性格躍然紙上,顯示了作者駕馭語言的才能。
此外,對于錢德貴、金香娘、站長的語言描寫,也有很多精妙之處,就不一一列舉了。
作者對于細節(jié)的運用也是頗具匠心的。恩格斯說過:“除了細節(jié)的真實之外,還要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比绻f一個劇本是一條項鏈,那么好的細節(jié)就如在項鏈上閃光的明珠,對于刻畫人物,交代情節(jié)起著重要的作用。第一幕,作者運用彩霞的孩子這個細節(jié),十分自然地引出了彩霞、樂天、荷姑、金香等一連串人物,同時交代了全劇的規(guī)定情景,二幕、三幕這個細節(jié)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繼續(xù)出現(xiàn),特別是三幕孩子的死,有力地加劇了沖突的力量,烘托了氣氛,給人很深的印象。
再如苦三的那套新衣這個細節(jié)也十分真實。開始他為了出去攬生意,省吃儉用,買來穿上,后來,他被拉去當苦力,寧愿光身而去,非把這套衣服當場脫給樂天不可,這一穿一脫,有著豐富的潛臺詞,形象地深化了主題。
第二幕里,作者描寫金香為了散戲后趕去紗廠作工,穿了一件背上寫著“250”的號衣,偏巧碰上惡霸王五陵。王五陵以擦號為由,挑逗金香,金香反抗,衣破人惱。通過這一細節(jié),作者活靈活現(xiàn)地勾畫出王五陵的流氓嘴臉和金香剛烈的反抗性格。
“此中真歌哭,情文兩俱備?!蔽艺J為,吳祖光同志的《闖江湖》正是陳毅同志所形容的這樣一出好戲,這樣一首好詩,讀著是一種難得的藝術享受,我盼望著能盡快搬上舞臺,和更多的觀眾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