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榮 李家祿
編者按:上一期本刊發(fā)表了《血染三條石》一書中的第四回,揭露了解放前天津市三條石的資本家殘酷剝削和摧殘青年徒工的罪惡。本期,我們又發(fā)表了其中的第八回;并且還刊登了《資本家的欺騙宣傳》一文和有關(guān)圖片,請大家再看一看,資本家盤剝工人的手段是多么陰險狡猾;對工人的壓榨又是多么地敲骨吸髓,貪得無厭。
第八回使盡奸詐計假發(fā)饋送錢 延長剝削期重訂賣身契
到了年跟前,三條石大街上出現(xiàn)了一番熱鬧的景象,有幾家大的廠子正在粉刷門臉、油漆牌匾、張燈結(jié)彩。那些一間門臉的小作坊里仍然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木o張的打鐵聲。作坊主站在門外,臉上堆笑地招呼著那些南來北往、各種穿裝打扮的置辦年貨的人,不時把手中的鐵勺和菜刀互相撞擊著,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吸引行人的注意?/p>
刁鴻發(fā)坐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地閉目養(yǎng)神,可他心里卻在上上下下地算計著今晚上如何給徒弟們發(fā)饋送。按三條石的規(guī)矩,陳玉仁這幫徒弟已經(jīng)來了三年,就應(yīng)該發(fā)饋送。
這天晚上,收工以后,馮麻子走進廠棚,邊走邊對徒工們喊:“今兒個是好日子,你們都先別睡覺。誰睡了,可就沒誰的份兒了?!闭f完,他就哈哈了兩聲走了。劉文安對陳玉仁說:“玉仁,聽說今晚給咱發(fā)饋送錢,俺攢著等給俺娘捎去?!?/p>
陳玉仁看劉文安那高興的樣子,苦笑了笑說:“唉,來到這兒已經(jīng)三年多啦,這饋送錢還不知道是怎么發(fā)呢?也不錯,自己能掙錢,要是俺爹娘還活著,他們不定會有多么高興呢!”
為了暖和,徒工們擠成一堆坐在廠棚里等著發(fā)饋送。他們只要一坐下來,兩只眼皮就打架。不一會兒,便東倒西歪睡著了。只有陳玉仁強睜著眼睛盯著,他想,如果馮麻子喊誰,誰不馬上答應(yīng),那還不又是一頓臭打。大年夜的,為嘛再挨打。他讓師兄弟們睡覺,自己盯著,隨時防備著馮麻子。
“劉四,到柜房來,快點,又跑哪瞇著去啦!”馮麻子沒好氣地喊叫。
陳玉仁聽見馮麻子的喊聲,連忙把劉文安叫醒。
劉文安迷迷糊糊地走進柜房。馮麻子象廟里的惡鬼似的,橫眉豎眼,兩手叉腰,站在迎門處,大喝一聲:“干嘛去啦,這么半天才來。小窮崽子,給你大洋錢都不想要啦!”
刁鴻發(fā)坐在那瞇縫著眼,假仁假義地說:“劉四?。∧阋膊凰阈±?,有十好幾了吧?怎么還不知好歹。你說我哪點錯待你?這一年你給我惹了多少禍?沒事盡出些個么鵝子(意即壞點子),調(diào)個皮,搗個蛋,偷個懶兒,耍個滑兒,你也就是在德發(fā)興學(xué)徒就完了,換個別的廠,遇見那刺兒頭掌柜的,早把你打扁啦!你今后可要把心眼用在干活上,別盡用到邪魔歪道上去,盡看你來年好好干不好好干。今年我不但不少給,我還多給你錢。白掌柜,給劉四拿一萬塊錢?。ㄟ@是指日偽統(tǒng)治時期的偽幣)”
白眼狼裝模作樣,前前后后地翻了一會賬本子,說:“劉四,今年你一共歇了多少天工?”
劉文安的腦袋里不住地嗡嗡,說:“我記不清啦!”
“咳,小小的孩子,別學(xué)著撒謊?!钡篪櫚l(fā)對白眼狼說:“給劉四算算,看看有多少天。”
白眼狼噼啦啪啦地胡亂撥了一下算盤,然后說:“連前帶后一共歇了十二天半,再加上跑的那十八天半,一共是……”
“容他一次吧,那跑的就不算啦,光算生病那十二天半?!钡篪櫚l(fā)剛說完,象抓住理似的又說:“劉四啊,你自己想想,跑了十八天半,少學(xué)多少手藝吧!馮師傅也為你著急。咱是照章辦事,刨去十二天半的飯錢,就按一天六千五百塊錢算吧,白掌柜,你給算算?!?/p>
白眼狼早就算好了,隨著大聲回答:“飯錢共合大洋八萬一千二百五十元整,除刨凈剩,還欠大洋七萬一千二百五十元?!?/p>
劉文安一聽說還要找他賠飯錢,腦袋頓時象是挨了一棍,身子一晃悠,差點沒倒下。
刁鴻發(fā)提高嗓門說:“劉四,聽見了嗎?除了把那給你的饋送錢一萬塊補上,你還欠柜上七萬多塊錢?!彪S后刁鴻發(fā)又是貓哭耗子地說:“現(xiàn)錢你一時拿不出來,那沒關(guān)系,先記在賬上,由柜上替你先擔(dān)著,錢多錢少那不怕,只要你來年好好干,買賣好了,來年饋送多分點,不就補上了嗎!”
劉文安緊咬著下嘴唇,頭也不回地走出柜房。陳玉仁看見劉文安眼淚汪汪地回到廠棚,剛要上前安慰他,就聽馮麻子在喊,便急速地向柜房走去。
一進柜房,刁鴻發(fā)笑瞇瞇地看著他,陳玉仁不由得一陣寒心,心想:人們常說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他這一笑,今兒個我得遭殃。
刁鴻發(fā)笑呵呵地說:“哈哈,要不人家常說,早養(yǎng)兒早得繼,早養(yǎng)閨女早送終。你看人不大,居然會掙錢啦。我早就看出陳二這孩子有出息,比他們那幾個都強。以后你少和他們在一塊兒,省得叫他們把你給帶壞了。哈哈,才來三年多,就能掙錢,可真叫你趕上了。小寶貝兒,你還不知道這是托誰的福氣哪。人走時運馬走膘。今年德發(fā)興賺了點兒錢,還不盡仗著我給你們操吃操喝,要不你們就喝西北風(fēng)了。今年你干的活不錯,得多分給你點。給你一萬元,這一萬元可不少啦。你問問馮師傅,他過去學(xué)徒時想要一個子兒,哪摸去啊1今年買賣雖說賺點錢,可也不太多。這買賣是大伙的么,肉肥湯也肥。咱是賺多就分多,來年好好干,還可以多分點,你說對吧!”
“行,行,一萬元可是真不少,不過,夏天陳二打了一個碗,你看得扣多少?”白眼狼手里不停地點著票子,頭也不抬地說。
“呵,我看就少扣點,扣兩千吧?”刁鴻發(fā)假仁假義地說。等到白眼狼把錢遞到他手里,他舉起錢—— 一沓五百元一張的聯(lián)合票,晃了兩晃說:“全廠徒弟,就數(shù)你拿的錢多。要知道錢有用,別胡亂讓這‘飛來風(fēng)飛走了。你爹娘養(yǎng)你這么大,有多么不易呀,連你祖宗知道你掙錢,躺在棺材里也都是樂的。再說你沒家沒業(yè)的沒處捎,沒地方放的,萬一把錢丟了,可就狗咬水泡干喜歡了。我看這樣吧,把這錢給你存在柜上,你什么時候用,就什么時候支,行了,去吧!”
陳玉仁早已氣得臉色鐵青,一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向暗樓走去。
大年三十的晚上,廠棚里也比往常早收了一會兒工。陳玉仁他們洗了洗手就到廚房里去幫大黑包餃子。大黑一邊和面,一邊張羅著叫陳玉仁他們剁菜餡。劉文安一看剁的都是些爛白菜幫子,問:“怎么連點正經(jīng)菜都沒有?”大黑苦笑說:“菜心都叫留著給掌柜的炒菜啦!”陳玉仁氣哼哼地說:“好啦,菜心喂兔子,菜幫敬爺爺?!贝蠛谝泊钋徽f:“白眼狼到咱村招工那會兒不是說‘一年到頭吃餃子,這不就是一年到了頭才吃餃子啦嗎!”
幾個人悶著頭包餃子,心情十分沉重,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劉文安想起老娘現(xiàn)在還不知死活,眼淚象斷了線的珍珠,一個勁地往手中的餃子皮上掉。陳玉仁看見劉文安在傷心落淚,知道他又在想家了,不由得也想起自己的哥哥早巳冤枉死在刁鴻發(fā)手里。還有表哥劉維民,自從那年在雜貨鋪遇見他,他說要跑回老家,也不知到底回去了沒有。這時柜房里傳出來的猜拳聲和街上的噼啪、咚咣的鞭炮聲,更增加了他們懷念親人的痛苦心情。
天已大亮,徒工們在廚房里等著吃餃子。鍋小人多,供不上吃,大家互相讓著。頭兩鍋還能吃上幾個象樣的黑皮餃子,到后來就沒有整個的了,每人盛了一碗片湯。馮麻子又來了,瞪著紅眼說:“還沒吃完?一個個真是水梢沒木梁子,頭號大飯桶。都少吃點,東西是人家的,命是自己的,別撐死了。都別吃啦,跟我去給刁掌柜拜年,未曾端起碗親先謝恩,這是老規(guī)矩,忘了還行??熳?!”
徒工們沒吃飽,只好敢怒不敢言地跟著他走了。來到刁鴻發(fā)家的大門口,馮麻子就扯著脖子大聲喊:“給掌柜的拜年來啦!”
“就在院里磕吧!”刁鴻發(fā)早有準備,坐在屋里迎門的一張?zhí)珟熞紊?。馮麻子走上去,咕咚一聲就搶先趴在地上,象雞啄米似的一個勁兒磕頭。徒工們只好隨著跪下,隨便點了一下頭就站了起來。
拜完年,徒工們憋著一肚子氣,剛回到廠里,馮麻子就吩咐:“今兒個不干活,你們也別滿處跑去,省得到外邊給我惹事生非。我看這樣吧,愿意玩的跟我一塊玩玩。”馮麻子就把那些多少分得了一點饋送錢的徒弟都叫走。陳玉仁的饋送錢被刁鴻發(fā)強存在柜上。劉文安不但沒有饋送錢,反倒欠了飯錢。他們倆人都沒被馮麻子叫走。
馮麻子把徒弟叫進屋里,拿出一副骰子,笑嘻嘻地說:“今天,我哄著你們玩玩,大伙在一塊樂和樂和。過年了嗎,玩玩樂樂,再吃點好的,也莫不白過個年。來,都把錢掏出來。這玩意兒,雖有點輸贏,可也沒便宜外人,都是師兄弟,自個的人?!?/p>
幾個徒工都說不會,就要走開,馮麻子無論如何不讓走,強迫徒弟們賭博。不到一個小時,徒工們眼淚汪汪地走出屋子,他們的饋送錢都被馮麻子騙走了。
初六早晨,天還沒亮,整個三條石,遠遠近近的,鞭炮聲響成一片。開市了!德發(fā)興的兩扇大門象吃人的大嘴一樣敞開著。廠棚里機器開動了,化鐵爐里熊熊的烈火噴吐長長的火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F錘聲又響起來了??雌饋砗屯]有什么異樣,可是徒弟們的心情卻和往常不一樣。這也是三條石的規(guī)矩,每到大年初六是裁人的時候。剛一開市,掌柜認為不需要的人就被解雇攆走。在這一天,誰都是提心吊膽,誰要是被叫進柜房去,誰就倒霉了。
陳玉仁跟李師傅等人正在埋頭干活,忽然白眼狼來了,把陳玉仁、劉文安等六七個一起進廠的徒工都叫到柜房去。刁鴻發(fā)正在柜房里來回遛達,見陳玉仁他們進來才停住腳步,裝出一副哭喪臉說:“年也過啦,現(xiàn)在咱廠的買賣也不怎么好,你們就先回家或是到別處去另找飯碗吧。說實在的,我也從心眼里不愿意讓你們走啊,可是沒活干,那不耽誤你們學(xué)手藝,沒法子,你們自己去找活路吧!”
陳玉仁心想:學(xué)了三年多啦,已經(jīng)都能干點機器活了,刁尖頭為什么在這時候叫我們走呢?如果我們這幫大點的徒弟一走,那幫新來的又不能干正經(jīng)活,德發(fā)興不就關(guān)門啦嗎?到底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刁鴻發(fā)又把面孔一板,說:“怎么都不說話呀?還有嘛為難的事不好說嗎?”
徒工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在他面前說一句軟話。刁鴻發(fā)看到時機巳到,便又假仁假義地說:“看這意思你們都不想走。按說都在這兒呆得熱乎乎地我也舍不得你們走。再說你們還正在學(xué)手藝,沒出師到哪去也吃不開呀,我也不能光為我自己著想,也得替你們想想。既然你們不愿意走,我也不能硬攆你們,俗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咱們沒飯緣,還有個人緣呢。我看這樣吧,重新立個字據(jù),都留下吧?!痹捯粑绰洌篪櫚l(fā)隨手把巳經(jīng)準備好的“工徒學(xué)藝志愿書”由抽屜里拿了出來。
陳玉仁看那字據(jù)和自己剛進廠時訂的那份一模一樣,這才明白刁尖頭的葫蘆里賣的是假藥,說來說去,無非是讓他們重訂賣身契,再給他白干幾年。他想不干,可是又沒處找生活。想來想去,只好忍痛立下了第二張賣身契。其他幾個徒工也只好忍著仇恨和痛苦,在第二張賣身契上按下了手印。
(此文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