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煮竹
如今的青年人,唱的是“幸福”“快樂”和“美麗”;在舞臺上看的是“幸?!薄翱鞓贰焙汀懊利悺?;在電影中,連名字也充滿了“幸福”“快樂”和“美麗”。久而久之,便以為生活一律都是如此,共產(chǎn)黨員都像“偉大的公民”中的沙霍夫,都像趙一曼。星期天,全國各地都是手風琴和“紅莓花兒開”……
“幸?!薄懊利悺薄翱鞓贰焙汀凹t莓花兒開”卻也是我們真實的生活,但不是生活的全部。為了更好地幫助青年人認識生活,理解人,我倒以為該讓青年們看點壞的!——這想法是由前天晚上看馬連良演出“一捧雪”引起的?,F(xiàn)在,先請大家看看這個戲的說明書——
明嘉靖時,莫懷古赴京上任,路上,收了一個落魄的書生,名叫湯勤。到京城后,懷古見湯勤頗有才干,乃將他薦與奸臣嚴世蕃。
湯勤品質(zhì)甚劣,久已看中懷古之愛妾雪艷,奈無法到手。到嚴府后,便趁機搬弄事非,將懷古家藏寶物“一捧雪”(酒杯名)之事密告世蕃。世蕃強要“一捧雪”,懷古以假杯贈之。不料被湯勤識破,訴知于嚴,世蕃大怒,過府搜杯。幸真杯被仆人莫成藏起,未被搜出。
懷古全家棄官逃走,行至蘇州被捕。莫成為救主人性命,與蘇州總兵威繼光密商將懷古放走,并改扮懷古模樣替主受刑。懷古逃往古北。
嚴世藩聞所殺之人并非懷古,遂奏請嘉靖帝,令錦衣衛(wèi)正堂陸炳,審問人頭真假,并親派湯勤會審。
監(jiān)斬莫懷古的戚繼光,與陸炳有舊。陸擬將人頭斷為真的,以了結(jié)此案;但湯勤一口咬定是假。在審案過程中,陸炳發(fā)現(xiàn)湯勤久有霸占莫妾雪艷之意。為了開脫威繼光并替莫懷古報仇,陸炳假意將雪艷斷與湯勤為妾。湯既如愿,于是承認人頭是真。
花燭之夜,雪艷刺死湯勤,然后自刎而死。
湯勤的為人,真是何等令人驚心動魄!而這個戲,向我們顯示了多么可怕的人生!但便是事件的目睹者威繼光,也并不曾被嚇倒。
封建時代的藝術(shù),有頌歌,也有如“一捧雪”這樣血淋淋的暴露。便是在同一戲中,有湯勤這樣的奸妄小人,但也有并不為權(quán)勢所嚇倒的陸炳。是是非非,十分鮮明。
今天比之過去,是不同了。但如果便說一切只有好與次好之別,也是不正確的。如果不把生活中的不如意事也加以揭露,這便使一般青年人對豐富、多樣、曲折而且變化萬端的生活,從思想上缺乏必要的準備。因而,當他們一旦接觸到不如所料的事情時,立刻表示出十分惶惑,不能理解。有的竟至失望、頹喪!原因便是他先前看到的、聽到的,往往只是生活的一面。
其實,不要說生活,便是最粗糙的石頭,又何只一面!
因此,我對那些開口“幸福、閉口“幸福”的幸福論者,不能不有些懷疑。如果一個人的所謂“幸?!北闶菑耐袃核_始就只能在跌了一跤之后大叫“阿姨”!在少先隊和青年團就只會在星期天朗誦馬雅可夫斯基或普希金的名篇,大學畢業(yè)后,便由機關(guān)派來汽車把行李拖了去,于是上班下班,休假日去城郊逛逛也早有卡事侍候,不然那兒也不去。這所謂“幸?!睂嵲谑遣豁斨靛X的。我倒相信孟子早年說的“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夫,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這幾句話,不經(jīng)過風風雨雨,不實際看看人生,而所謂“幸福”,就如溫室里的盆景,有山有水,有蒼松翠柏,有樓臺亭閣,可是一旦在寒風中過一夜,便什么都摧毀了的。又有一句老話說:“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死而后生,亡而后存,這“生”和“存”,便最可靠,也更幸福。因為這是和生活經(jīng)過一場搏斗的結(jié)果。
在讀過“遠離莫斯科的地方”這本書之后,使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是阿列克塞關(guān)于丹妮亞的一段談話,他說:“有的母親對孩子吻哪怕哪,無所不至地縱容他們。而有的母親對她們的孩子卻很嚴厲,該罰就罰,很少吻他們,多半是在夜里他們睡著了的時候才吻他們。我贊成嚴厲的母親!她不僅是愛孩子,而且教育他。她對孩子不光是用她那顆心,而且用她的理智。她的孩子會成為有出息的孩子。而他們并不因為母親
嚴厲就少愛她一點!”作者通過阿列克塞的口接著說:“我的天啊!我無意中發(fā)表了一篇演講哪。”實際上,它正是這本書的基本觀點。這種觀點在加里寧“論共產(chǎn)主義教育”中首先說過:先讓孩子睡硬床,將來他不會不習慣睡軟床的。
不管是加里寧或者小說家阿扎耶夫,都不是隨便說這番話的。107年前,在俄國文學形象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像奧勃洛莫夫這樣澈頭澈尾的廢物。但是請你看看奧勃洛莫夫是怎樣被“幸福”毀了的——
在家里剛一醒來……
查哈爾,像保姆向來一樣,給他穿襪子,穿鞋,而伊柳莎,此刻已經(jīng)是十四歲的孩子,就只知道躺著將兩只腳交互地伸給他;而只要稍不如意,他就一腳踢查哈爾卡的鼻子。假使查爾卡不服氣,想去稟告,那他就再挨老人們一頓打。
隨后查哈爾卡給他梳頭,穿上衣,小心地把伊里亞·伊里奇的胳膊穿進衣袖里去,免得打擾他。并且還提醒他早晨應當辦的各種事——起來,洗臉等等。
伊里亞·伊里奇想要任何東西,他只消眨眨眼睛,就有三四個仆人趕去實現(xiàn)他的愿望;他失落了任何東西,或需要得到一件東西而得不到——拿點什么。為件什么事跑一趟;在他,一個愛耍的孩子,有時候倒想親自去完成這一切,但是這時候父親和母親以及三位嬸母卻用五個聲音喊道:
“干什么?上哪兒去?要伐西卡,凡卡,查哈爾卡干什么的?嗨.伐西卡,凡卡,查哈爾卡!你們在看什么。蠢材?我要給顏色你們看了!……”
因此,伊里亞·伊里奇就從沒有親自給自已辦過任何事情。后來,他覺得這樣倒舒服得多,于是自己也學會了叫喊:
“喂,伐西卡!凡卡!給我那個,給我這個!不要那個;要這個!去拿來!”
有時候,父母的善愛的擔心,也頗使他厭煩。他走下臺階,或者在院子里奔跑,就突然在他背后發(fā)出十個絕望的聲音:“嗨,嗨!拉住他!擋住他!要摔破的……站住,站??!”冬天他想出去到穿堂里,或者打開氣窗,那又該叫喊了:哎上哪兒去?怎么行呢?別跑,別走,別開!要受傷的,要著涼的……”
于是伊柳莎就凄然地蹲在家里,像溫室里的洋種花似地被人愛撫,而且正像后者一樣,他在玻璃底下慢慢地,了無生氣地生長。向外發(fā)展的力就轉(zhuǎn)向里邊,并且逐漸枯萎。
這接連在“幸福”后面的,難道不是一個可悲的驚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