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準(zhǔn)
一
“幸福的生活
在勞動中
誕生。”
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和我的同伴在草原上新開的一條路上走著。這里所謂“路”,只是在半人深的荒草水泊中踩開的一條道道。我們本來是騎著馬去的,可是走到中途,馬腿陷進(jìn)了污泥里,后來只得下馬步行。我們開始走的一段路,是在地勢較高的荒原里。在這里,今年春天雨量較多,腳下邊到處是一片片小水泊。人走在黑紅色的泥土上,像踩在泡在水里的海綿上一樣,一腳下去,枯。草沙沙作響,擠出一片黃水汁來,如果不趕快抬腳,就會連腿陷在泥里。
我們在叢密的草莽里走著,一眼望去,四野茫茫盡都是些小葉樟、蒙古柳和鵝冠草。在草窩里走,就像被裝在鼓里一樣悶,好像永遠(yuǎn)沒有走完的時候。就在這時候,我們面前出現(xiàn)了長著一叢叢椴樹和小樺樹的小山崗。
我們興致勃勃地向著小山崗上跑著,這時腳下的小水坑沒有了,土壤也變成了黑沃沃的團(tuán)粒土。透過樹縫,在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上,一縷縷像美麗的發(fā)絲一樣的炊煙,在裊裊娜娜地飄散過來。
“看那邊!”我的同伴笑著指著山崗的那邊。一片廣闊的黑色原野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時太陽快要落山,一垅垅剛耙好的平坦的田地,被金紅色的晚霞籠罩著。在松軟的泥土上,一群群青年人正在播種。小伙子們趕著馬、扶著犁,用清脆的嗓子吆著,唱著。穿著薄薄衫子的姑娘們在后邊丟著種子:擦著汗,不時地把響亮的笑聲,散送在草原上的晚風(fēng)里。
在這一片寬闊的凹地中間,隱隱地看見一片排列得很整齊的高高低低的房屋。在房屋的周圍,可以看見豐茂的綠色牧草中的牛群和金黃色的草垛。在廣場上有農(nóng)具、車輛、籃球架和水井,這些和搭在繩子上洗曬的花衣服,互相掩映地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的村落圖畫。
或許是我在荒僻的草原上跑得太遠(yuǎn);也或許是我對他們想望已久,當(dāng)我看到這些房子、炊煙和他們這樣歡樂地勞動的時候,我的眼睛卻潮濕了。
二
“萬事開頭總是難的,
也因此創(chuàng)造才值得贊美。”
去年十月,當(dāng)祖國的南方人們還穿著單衣服,在北滿草原上,已經(jīng)是寒風(fēng)凜冽雪花飄飛了。這時候,一支二百二十名的青年墾荒隊,由山東萊陽出發(fā)了。這二百二十個青年,都是農(nóng)民的兒女,像祖國廣大人民一樣勤勞、勇敢、樸實是他們的特點(diǎn)。他們抱著“到最艱苦地地方去:開發(fā)祖國富饒的草原,建設(shè)祖國的邊疆!”的志愿,經(jīng)過六千多里的跋涉,來到了大草原。
他們來到草原的頭一天,就被這一片肥沃黑土原野吸引住了。草原是多么大?。合窈谏拇蠛R粯?,極目望去,看不到邊際。在草原走上三天五天,腳下盡都是像黑砂糖一樣的團(tuán)粒土,這些團(tuán)粒土和關(guān)內(nèi)挖出來最好的塘泥一樣肥,最適宜生長小麥、水稻和大豆。還有大片大片松軟的沙壤土,犁耙毫不費(fèi)力。在這種土壤上,不但能夠長很好的莊稼,同時對花生、西瓜、紅薯和各種蔬菜作物來說,也是最適合的土壤。
草原袒開自己的胸脯,歡迎著它新來的主人。這些來自關(guān)內(nèi)的年輕人,當(dāng)看到草原是這樣遼闊和肥沃的時候,他們高興得吃驚了。他們躺在草原上,坐在草原上,像會見親人一樣,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些泥土。有個青年叫周書魁,他來到草原后,就從地下抓起一把黑油油的泥土,裝在信封里,寄給他家鄉(xiāng)年輕的妻子。他興奮地告訴她:這里的土地就是這樣肥!他們就要在這樣的土地上開始勞動,安家立業(yè),他們的孩子也就將要在這塊土地上被哺育長大。
生活開始了。
這一群男女青年來到草原前,當(dāng)?shù)氐娜罕?,特意來到這里為他們搭起了四個大草棚。頭一夜里,二百二十多個人就擠在四個大草棚里。一路上趕得太疲乏了,他們在草棚里睡得那樣甜。你枕著我的腿,我壓著你的腳,可是誰也不知道。半夜,草原上的大風(fēng)第一次向他們挑戰(zhàn)了,一個大草棚刮坍了,人被埋在草堆中,可是他們還照樣呼呼地睡著。一直到天亮,他們才一個個笑著從草堆中鉆出來。
“萬事開頭難”,這個青年農(nóng)莊的主席蔣振學(xué)同志,生動地講述了他們在初來那些天的生活。
在草原上,盡管土地是這樣肥沃,可是人類向來。沒有在這里居住過。除了滿目荒無的野草以外,連一片瓦礫也難找到。在這里碰到的問題,是住在古老農(nóng)村和城市里的人所想象不到的。他們在第一個早晨,從草棚里鉆出來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需要水;需要食用和洗臉用的泉水。在荒地上,哪里有井呢?另外,當(dāng)?shù)厝罕娪指嬖V他們:要立即挖“防火道”。因為在草原上幾百里地都是枯干的荒草,萬一著了火,人是無法跑出去的。因此就需要在住‘區(qū)的住圍挖一條又寬又深的防火道。要水,要防火,要住房子,要吃飯,一連串的問題向著這一群青年人提出來,勞動就是這樣開始的。
草原上只有荒草,可是這些荒草卻成了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們用草來燒火煮飯,用草喂馬,還用草編草墊子,蓋草房頂。另外還向當(dāng)?shù)厝罕妼W(xué)會了用草擰成一尺多厚的草墻。這種草墻糊上泥,既美觀又結(jié)實,還非常保暖。草原上還叢生著雜樹,有柳樹,野梨樹、椒樹和楊樹。這些樹也為他們解決了很大困難。他們用來蓋房子、蓋馬棚,做農(nóng)具和家具,什么都需要它。
他們開始利用草原上的東西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一些有趣的創(chuàng)造開始了。
我曾見到了木工小組的田洪敖和范壽高等幾個人。在山東老家,他們都學(xué)過幾天木匠,可是來到這里后,木匠這一套本領(lǐng)卻顯得特別寶貴了。像補(bǔ)鞋,編柳條簍這些手藝一樣,在這里都特別愛人尊敬。田洪敖告訴我:“在這里當(dāng)木匠最忙了,各種家具都要做,因為這里原來是一塊白地,什么都沒有?!绷硪粋€木工組的青年笑著說:“這里做的家具,有的不要說沒有跟老師傳學(xué)過,連聽也沒聽說過?!彼麄冋f著就領(lǐng)我去看了一批奇怪的東西:有木水缸、木榮盆、木勺子、木盤子和其他許多木做的日用器具。看了這些奇怪的器具,我們笑著說:“這真是成了‘木器時代了?!?/p>
人們用勞動、用豐富的智慧在創(chuàng)造著生活,漸漸地一個富裕的村莊在草原上建立起來了。在這個農(nóng)莊里,我見到了這里唯一的“老人”鄭煥有,他是這里年紀(jì)最大的人(其實也不過四十五歲)。他告訴我:和青年們在一塊熱鬧極了,每天又唱又笑,碰到困難的事,只要一鼓勁就想出辦法克服了。他說,和這些青年生活在一起,使他感到自己也越活越年輕了?,F(xiàn)在他喂著幾匹母馬,已經(jīng)在草原上生了七個小馬駒,都吃得很胖。另外他們還喂了將近一千只小雞,再等幾天:幾十只小豬將要在農(nóng)莊里喂起來。
三
“年輕人走到那里,
歌聲就飄到那里?!?/p>
平常,人們談到“北大荒”,總是會聯(lián)想到遮天蓋地的冰雪,會想到冷風(fēng)刺骨的嚴(yán)寒。當(dāng)然,“北大荒”比起四季如春的江南,自然要冷得多,可是這些來到草原上墾荒的年輕人,在渡過第一個冬天時,他們并沒有躲在屋子里,相反他們卻用勇敢的勞動,堅強(qiáng)的意志和歡樂的歌聲,把草原的嚴(yán)寒趕跑了。
在去年冬天,他們來到草原后,開始新草除荊,燒荒墾地。在十一月里,當(dāng)草原被厚厚的大雪蓋住時,他們卻展開了割草運(yùn)動。
這些男女青年,在家鄉(xiāng),可能有的還坐在溫暖的爐子旁;有的還被裹在媽媽做的厚棉衣里。可是在草原上,他們卻冒著嚴(yán)寒,拿著鐮刀唱著到荒野里去了。大家在割著草競賽著,有的割到七十捆、八十捆,還有的一天割到一百捆??墒撬麄儚膩聿唤锌啵绻姓l回去休息,誰就覺得恥辱。腳凍的麻木了,就跳一跳;手凍僵了,握不住鐮把了,就搓一搓繼續(xù)割。他們唱著:“大雪小雪鐮不停,完不成任務(wù)不收兵?!薄安粌銮?,只凍懶,越是勞動越出汗!”有個小姑娘叫江洪香,她才十六歲。在去年一冬季的割草工作中,她是出勤率最高的一個。不管風(fēng)雪再大,天氣再冷,她向來沒有缺過勤。她一天要割七八十捆干草。今年春天,他父親因為她年齡太小,惦記著她,曾輕來看過她一次。她什么困難也沒有和他父親講,只領(lǐng)著她爹看了看她們肥沃的土地,并且對她爹說:“等我們把荒
原建設(shè)好了,就把媽和弟弟妹妹都接來!”這個小姑娘在農(nóng)莊里年紀(jì)最小,可是她卻有這樣堅強(qiáng)的意志。一個上午,我和農(nóng)莊副主席李成法同志在田里碰見了她。她赤著腳正在地里點(diǎn)玉米。在休息時,我們問她在這里覺得苦不苦,她卻瞪著眼隨不解地說:“苦?這么多馬,這么多地,還苦?”我們沒有再問。我知道:對于勞動人民的孩子來說,他們把勞動看作是一種幸福,只要能勞動,什么困難都有辦法克服。
我還碰到另外許多青年。他們有的是從去年來自萊陽農(nóng)村,有的是今年來自濟(jì)南城市。有的是農(nóng)民的兒子,也有的是資本家的姑娘??墒窃谶@里他們都是那樣熱情地勞動著。你要問到他們對這里感到怎么樣,他們會搶著告訴你:“這里不算苦,我們比起志顧軍要差得多了!”“我們就是到最艱苦的崗位上來鍛煉自己,越是困難,越有勁!”在這里,每一個人把“青年墾荒者”都看作是一利最光榮的名字。
多少年來,北滿草原的土地在沉睡著,在這一帶土地上是那樣寒冷寂靜,只有成群的野狼,狍子在雪地里追逐著??墒钱?dāng)這些青年人來到這里以后,卻把草原吵嚷得沸騰起來了。
去年,大風(fēng)雪第一次侵襲到草原時,天氣驟然冷起來。墾荒隊員們才蓋的房子保暖設(shè)備還不夠好,晚上,屋子里的墻上都像鑲上玻璃一樣,凍結(jié)成連片的薄冰。連他們蓋著的被子上,也結(jié)了一層冰片。這些年輕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奇景”,他們在醒來之后,不是叫苦,不是喊冷,卻是一個個掀開嘩嘩作響的“冰被”,擠著搶著去墻上照“穿衣鏡”。
當(dāng)?shù)谝粋€新年來到草原之家的時候,大家歡歡喜喜地吃了一頓餃子。但剛吃完餃子,忽然有人發(fā)現(xiàn)“井”干了。原來所謂“井”,只是一個幾尺深的泥抗,里面沒有泉水,只是土里滲出來的一點(diǎn)水,平時還夠用,但今天一吃餃子就把這口“井”吃干了。
怎么辦呢?人要吃水,馬要飲水,地下又凍得象石頭一樣挖不開。最后,他們還是想出了一個辦法:烤大冰塊。但就在這樣困難的情況下,他們卻還演戲慶祝新年。他們把紅綠被面做蟒袍,剪來馬尾做胡子,用硬紙抹些墨做帽子,用兩根皮帶接在一起,中間鑲個小鏡子做玉帶。又請木工做了大刀和寶劍。就這樣“秦香蓮”“丁甲山”“戰(zhàn)長沙”等十幾個戲演出來了。
春天降臨草原以后,年輕人更活躍了。在這里,差不多每星期都有熱鬧的舞會。在月光下,在如茵的草地上,他們跳著,唱著,每天在勞動完畢回村的時候,他們趕著馬、背著鋤,一路上采集著鮮艷的鈴藺、野梨花、矢車菊,讓田野響澈了他們的歌聲。一走到家,香噴噴的玉米粥和熱饅頭已輕擺在場上迎接著他們。
去年,國營友誼農(nóng)場幫助他們開墾了將近一千公頃土地,今年春天,又幫助他們播種了小麥和大田作物。今年,如果沒有什么意外,算來莊稼可以收三十萬斤糧食。秋收后,每個青年莊員平均收入四五百元的勞動報酬,有的還要更多一些。在三兩年后,他們每個人將分得一所陽光充足的玻璃窗房子,還能吃到自己種植的蘋果、葡萄?,F(xiàn)在,名種各樣的蔬菜已經(jīng)綠成一片,一個富饒美麗的青年農(nóng)莊,正在祖國的邊疆上成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