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緣起、內(nèi)涵與制度路徑

王 群

(中共重慶市委黨校(重慶行政學院) 法學教研部， 重慶 400041)

公眾參與司法適用不僅能夠緩解專家審判的刻板印象，還能彰顯國家司法的民主意蘊，實現(xiàn)司法審判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現(xiàn)有研究對此著述頗多，但對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的研究卻相對缺乏，即便有零星研究，也大多從籠統(tǒng)的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概念和價值進行論述，尤其缺乏對不同類型的司法公眾參與者責任的針對性討論，例如，公眾參與者和司法機關參與者的責任、體制內(nèi)公眾參與者和體制外公眾參與者的責任。

一、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的必要性

首先，如果不講參與者的責任，參與司法之公眾就可能濫權或者敷衍。其中，濫權主要是針對對司法判決具有直接約束力的公眾參與而言，它一般是體制內(nèi)的司法公眾參與，例如，人民陪審員制度。根據(jù)我國《人民陪審員法》第21、22條規(guī)定，無論是在3人合議庭還是7人合議庭，人民陪審員均能對事實認定發(fā)表意見并行使表決權，尤其是陪審員在參加3人合議庭時還能就案件的法律適用行使表決權。如果不講人民陪審員的責任，其行為就缺乏相應約束。正因如此，我國《人民陪審員法》第27條規(guī)定了陪審員參與司法時的相應責任。敷衍主要是就對司法判決施加間接影響的公眾參與來說，它通常是體制外的司法公眾參與，例如公眾輿論監(jiān)督司法?，F(xiàn)實中，它大多表現(xiàn)為公眾對某一熱點刑事案件的討論及其發(fā)表的意見，他們與案件中的當事人素昧平生，案件的最終裁決結果也不會對他們的個人生活產(chǎn)生什么影響，他們之所以和萬千同道探討案件定罪“疑點”和量刑輕重問題，與其說他們是在參與案件的法律適用，不如說他們是在滿足自己“正義”的快感，尤其是伴隨網(wǎng)絡自媒體的迅猛發(fā)展，他們隨時發(fā)聲、隨地表態(tài)。實際上，他們并沒有同人們想象的那樣關注案件本身，正如美國學者克利福特·斯托爾所言：“網(wǎng)絡是歷史上存在的最接近真正的無政府主義狀態(tài)的東西。”[1]相反，他們更多關心的是自己的價值觀能否被認同，由此，對他人案件發(fā)聲很多時候并非就是深思熟慮的意見表達，甚至僅僅是為了不讓自己意見被孤立的盲從表態(tài)[注]根據(jù)“沉默的螺旋”理論，那些表達后不被孤立的意見或人們?yōu)榱吮苊獗还铝⒍磉_的意見是輿情形成的基礎，一個支持者眾多的陣營大聲宣講自己的政治理念，其他小陣營的支持者為了避免被社會孤立隔絕，傾向于保持沉默。。當這些狂熱甚或敷衍的聲音以人民的名義影響法律適用而又無需承擔任何責任時，司法公眾參與就事實上淪為公眾意見“狂歡”的盛宴，而司法性質(zhì)和后果的特殊性決定這種“狂歡”不被允許[2]，從這個意義上說，論及司法公眾參與者的責任亦是不可或缺。

其次，如果不講參與者的責任，司法公眾參與就易異化為司法機關的民主秀。長期以來，學界對司法公眾參與責任的強調(diào)，更多強調(diào)的是公眾的參與責任，忽略了司法者的責任。要知道司法機關在司法公眾參與中無論是對司法程序的了解還是對司法知識的熟練程度均具有先天優(yōu)勢，一旦司法機關濫用優(yōu)勢支配地位而又沒有相應責任約束機制的話，就會造成嚴重后果。這并非危言聳聽，例如司法機關經(jīng)常鼓勵公眾就案件法律適用提出意見，但很少對公眾意見進行有效反饋；司法機關經(jīng)常倡導公眾參與熱點案件討論，卻缺乏合適程序讓討論結果進入裁判環(huán)節(jié)；司法機關經(jīng)常鼓勵公眾通過各種方式參與司法，卻沒有相應的配套措施來保障參與落地。給人造成的印象就是司法機關在意的是公眾參與法律適用、傳遞司法民主的各種“秀”，而不是其到底能帶來什么樣的實際效果；反之，若有嚴格的責任約束機制并執(zhí)行，司法機關直接或者變相侵犯公眾參與司法權利的行為就會遭遇懲戒，其違規(guī)不作為或者濫用權力的成本就會大大提高，司法機關即便有權也不敢任性，甚至還能借此督促其積極地作為。因此，我們必須要有如下認識：司法者不僅是司法公眾參與的參與主體，更是司法公眾參與的責任主體，要牢牢地抓住這個“牛鼻子”，方能真正保障公眾有序、有效地參與司法。

最后，權責一致不僅是社會主義法治的基本原則，更是衡量現(xiàn)代法治水平的重要標志。它要求行為人擁有多大權力就要承擔多大責任，沒有無權力的責任，也沒有無責任的權力。司法公眾參與，對公眾而言，是其參與司法的權力；對司法機關而言是司法面向民意的權力，它們都是“權力”的參與者和擁有者，而一切有權力者都應為權力善治擔負起責任，既包括正當行使權力的責任，也包括濫用權力承擔不利后果的責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參與者的責任直接影響司法公眾參與的整體質(zhì)效，關系人民群眾能否在每一個案件感受到公平正義。一方面，公眾參與司法是外部參與，這種參與的外部性要求法律必須對參與者的責任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否則，參與的過度性就可能會延伸到司法的內(nèi)部[注]即使在標榜民主自由的古希臘，公民參與立法出現(xiàn)過錯也需承擔責任的。據(jù)考證，在古希臘，公民個人雖然可以在公民大會上提出修改或廢除以往法律的權力，但若這種提議的法案最后被公民法院判決與雅典基本法相抵觸，不但法案本身要被宣布為違法，原提案人也要受到罰金處分，甚至有生命之虞。[3]。例如，公眾參與若沒有相應責任約束機制，就可能影響司法審判活動的效率，甚至妨礙國家司法裁判權的中立行使。另一方面，若沒有對司法機關責任的約束機制的話，司法機關在公眾參與司法過程中確實容易濫用優(yōu)勢支配地位，造成公眾無法或者無效地參與司法。

沒有誰可以不對社會負責，即便是以公眾的名義，否則將會是整個社會的災難。公眾參與司法既可以看成是個體討論案件法律適用的過程，也可以視為民眾公議案件判決公正性的政治參與過程，尤其是后者，公眾化身為人民隨意對司法“發(fā)號施令”且無需承擔任何責任。因此，司法公眾參與必須論及責任機制。

二、何謂參與者的責任

參與者的責任是參與者基于其角色職責所應當承擔的一種法律責任。司法公眾參與中的參與者責任既包括參與者應當主動或配合參與的積極責任，也包括參與者違法或者不參與應當承擔不利后果的消極責任。由表及里，闡釋司法公眾參與中參與者的責任不僅要從積極責任到消極責任進行類型化觀察，更要從前提到實質(zhì)進行深層次透視。

(一)前提：義務與責任的二分立場

義務與責任的混淆往往遮蔽責任的真實面紗，理解參與者的責任，首先得明確參與者的義務。純粹法學派代表人物凱爾森曾說：“法律責任是與法律義務相關的概念，一個人在法律上要對一定行為負責，或者他為此承擔法律責任，意思就是，他做相反行為時，他應受到制裁?！盵4]雖然在法理學上責任與義務密切相關，但并不等于說義務和責任可以混同，否則就是對它們的雙重誤解了。實際上，義務是責任的先聲，正如我們總是從義務談及責任，而非相反，這不僅是大腦邏輯思考的習慣，更是實踐生活的發(fā)生進路。司法公眾參與中的參與者責任同樣要把義務和責任嚴格區(qū)分開來，義務本質(zhì)屬性是一種“應當”的事物[5]，既然是一種“應當”的事物，義務主體就有必要以相對節(jié)制的作為或者不作為的方式保障“正當”的事物得以順利實現(xiàn)，如果不這樣做，就會產(chǎn)生法律責任，即違反法律義務所承擔的法律不利后果?？傮w而言，法律義務適用于一切人，而法律責任僅適用于部分人，即違反法律義務的那部分人；法律義務是一種觀念形態(tài)的現(xiàn)象，而法律責任則是一種現(xiàn)實的后果；法律義務是一種潛在的作為或者不作為，而法律責任是一種現(xiàn)實的歸責；法律義務是與法律權利相對應的法律概念，而法律責任是對保障法律權利實現(xiàn)的概念設計，是義務主體由于違反第一性義務而引起的第二性義務。我們以司法公眾參與中的人民陪審員為例，根據(jù)《人民陪審員法》第2條規(guī)定，每個公眾都有參加人民陪審員選任的義務，即參與者義務是指每個公民都有參與陪審員選任義務，公眾不能無故拒絕選任或逃避選任，換言之，一旦公民無正當理由拒絕或逃避選任就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在日本可對其處以罰款[注]日本《裁判員參與刑事裁判的法律》第112條規(guī)定，若國民無正當理由而不出庭，將被處以10萬日元以下的過失罰款。，這樣，公眾潛在的法律義務就變成現(xiàn)實的法律責任了。

(二)實質(zhì)：負擔與激勵辯證統(tǒng)一

傳統(tǒng)觀點認為，責任就意味著要承擔不利的后果[6]。正因為如此，參與者的責任就是要通過對不法參與者施加潛在負擔督促其勤勉地參與案件的法律適用，否則就面臨不利后果，這無疑是必要的。問題是，參與者的責任僅僅就是指傳統(tǒng)消極意義上的負擔嗎？這個追問放置于中國司法公眾參與弱生態(tài)的當下尤為必要。從歷史上看，我國古代長期司法行政權合一，縣衙既是基層行政管理機關又是司法裁判機關，司法權為政治國家所獨享，公眾參與司法經(jīng)常被看成是對國家司法權的僭越，即便有零星的公眾參與行為，比如案件裁判的公眾請愿書之類的也需政治國家確認，司法公眾參與在我國并沒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基因。此時，如果還過度強調(diào)參與者責任特別是公眾參與者責任，勢必就會大大降低公眾參與司法的積極性，個別參與者甚至可能為了規(guī)避責任而出現(xiàn)參與“配合化”的情況。從現(xiàn)實來看，改革開放以后，我國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目標，在此背景下，公眾發(fā)家致富的熱情被最大程度地調(diào)動起來，極大地推動了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然而，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公眾為人處事首先想到的是能不能獲取利益或者獲得多少利益，而對諸如社會公平、民主等公民價值并非首要的推崇，因此，我們不應該過高地估計時下公民參與司法的積極性，如果我們罔顧事實而過分夸大司法公眾參與者的責任，那么，責任就有可能成為扼殺司法公眾參與積極性的“最后一根稻草”。除此之外，學界對法律責任內(nèi)涵的理解也有了新的發(fā)展，凱爾森時期的法律責任“不法行為應當受到制裁”形式結構正面臨著諸多詰難，例如，“應當受到制裁”尚需滿足在事實層面能夠通過強制力方式實現(xiàn)這一條件，等等。鑒于此，我國有學者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霍菲爾德的基本法律關系分析框架，提出法律責任新的構造形式:“不法行為狹義權利—狹義義務”救濟權關系或即時強制中“特權—權利”救濟權關系[7]。這種新的法律責任構造模式就為責任內(nèi)涵的擴張?zhí)峁┝肆硗庖环N可能性，即沒有必要總是從制裁或者負擔的角度去理解法律責任，相反，責任的真實面貌應是負擔與激勵的辯證統(tǒng)一。以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中公眾參與者責任為例，責任之負擔與激勵表面上看似矛盾，其實是一體兩面的關系，無論是負擔還是激勵都是為了保障法律責任的實現(xiàn)，即恢復被破壞的法律關系。如果只談公眾參與者的負擔，不談激勵內(nèi)容，公眾參與者就可能合理規(guī)避負擔，公眾“配合式”參與司法就會涌現(xiàn)，我國人民陪審制度改革中的“陪而不審”和“審而不議”現(xiàn)象就是例證。公眾參與者責任之激勵又可分為積極激勵和消極激勵。積極激勵，比如對司法公眾參與中表現(xiàn)優(yōu)秀者授予榮譽稱號，給予相應物質(zhì)獎勵，等等；消極激勵，比如建立司法公眾參與者的責任豁免機制，以避免公眾參與者一邊用顫抖的手翻閱起訴書，一邊自問：“假如我這樣做，我要承擔賠償責任嗎”的尷尬。眾所周知，大多數(shù)國家均已建立法官責任豁免機制。西方的司法豁免理論認為，法官責任豁免機制能夠保障法官行使司法職權的獨立性，沒有法官獨立性，法官責任也就無從談起[注]聯(lián)合國《關于司法機關獨立的基本原則》第16條亦規(guī)定：“在不損害任何紀律懲戒程序或者根據(jù)國家法律上訴或要求國家補償?shù)臋嗬那闆r下，法官個人應免予其在履行司法職責時的不當行為或不行為而受到要求賠償金錢損失的民事訴訟。”[8]。法官尚且能建立責任豁免機制，專業(yè)素養(yǎng)相對欠缺的公眾參與者為何就不能建立起參與者責任豁免機制呢？誠然，尋找在激勵與負擔之間恰當平衡的責任困境是真實存在的，而科學合理的司法公眾參與責任豁免機制是二者達致平衡的有益嘗試。

三、我國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的制度完善

理解“何謂參與者的責任”，不僅在于闡釋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的內(nèi)涵，更在于通過闡釋以更好完成建構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的重任，當然，恰當?shù)膯栴}意識，即認清現(xiàn)有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的不足，也是制度完善的一部分。

(一)我國當下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的不足

首先，現(xiàn)有參與者責任制規(guī)定不健全。一是“誰”來問責的問題。就司法機關參與者責任的問責主體而言，雖然國家監(jiān)察部門能夠?qū)λ痉▽徟腥藛T違法違紀行為進行問責，但對于司法機關自身實施的不當行為卻沒有相應的問責主體。例如，對違反保障公眾參與司法之司法信息公開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來說，問責主體實際上并不存在；就公眾參與者責任的問責主體而言，對屬于體制內(nèi)公眾參與者的問責主要是由司法機關來擔當，例如對人民陪審員履職過程中的違紀違規(guī)行為的問責是由人民法院會同同級司法行政機關負責[注]《人民陪審員法》第25條規(guī)定：“人民陪審員的培訓、考核和獎懲等日常管理工作，由基層人民法院會同司法行政機關負責。”；而對于體制外的公眾參與者，只有其本人參與司法行為涉嫌違法犯罪才會被司法行政機關問責，其他不當參與行為很難被問責。二是向“誰”問責的問題。正如前文所述，司法公眾參與的公眾主體類型可分為體制內(nèi)的公眾主體和體制外的公眾主體，只有厘清了主體在司法公眾參與中作用的大小，才能真正解決向“誰”問責的問題，而現(xiàn)有問責機制顯然忽略了這種類型化分析，基本將問責對象集中在體制內(nèi)參與者，例如事無巨細地規(guī)定了對人民陪審員和人民監(jiān)督員的問責，而對其他參與者的問責就相對稀有。三是問“什么”責的問題?，F(xiàn)有參與者責任的規(guī)定，無論是在問責的形式還是在問責的內(nèi)容上都有待完善。以人民陪審員制度為例，《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工作實施辦法》(下稱《辦法》)第26條和第27條分別規(guī)定了對人民陪審員不當行為的處罰，要么免除其陪審員職務，要么公開通報、納入個人誠信系統(tǒng)，甚至承擔刑事責任，雖然初步建立起道德責任到法律責任的責任階梯，但對于責任的激勵階梯卻沒有相應規(guī)定。同時，《辦法》通過列舉的方式規(guī)定了陪審員哪些行為需要問“什么”責[注]《辦法》第26條列舉了人民陪審員應當被免職的5種情況，第27條列舉了人民陪審員被處以免職、道德懲戒和刑事責任追究的7種情形。，但并沒有規(guī)定這些不當行為是否需要達到一定的嚴重程度，即追責是否需要符合比例原則，這就可能導致依據(jù)《辦法》只要陪審員“一年內(nèi)拒絕履行陪審職責達3次”，無論他是否有正當理由，都會被追責的情形發(fā)生。此外，對妨礙公眾參與者的問責由于缺乏配套的罰則也有落地難的問題。例如，《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方案》第7條規(guī)定：“人民陪審員所在單位不得因人民陪審員履行陪審職責而對其實施解雇以及減少工資或薪酬待遇等不利措施?！盵注]《人民陪審員法》第29條也規(guī)定人民陪審員因參加培訓或者審判活動，被其所在單位解雇、減少工資或薪酬待遇的，由人民法院會同司法行政機關向其所在單位或者其所在單位的上級主管部門提出糾正意見。但問題的關鍵在于該規(guī)定僅僅是個禁止性條款，并沒有規(guī)定相應的罰則，即沒有規(guī)定所在單位如果違反條款所面臨的不利后果到底是什么，這就好比“不帶劍的契約就是一張空文”一樣，根本難以對用人單位形成威懾，再加上用人單位對陪審員的不利措施也不可能公開地進行，潛在地影響陪審員在單位的工作績效和晉升才是最讓人無奈的。

其次，現(xiàn)有參與者責任制畸形構造凸顯。一方面，現(xiàn)有參與者責任機制重負擔輕激勵。以人民陪審員制度為例，《辦法》通過列舉的方式規(guī)定了人民陪審員在哪些情況下會面臨懲戒，但對人民陪審員在哪些情況下可以享受激勵優(yōu)待卻缺乏細致規(guī)定。最新修訂的《人民陪審員法》第26條雖然規(guī)定了要對表現(xiàn)突出的陪審員依照有關規(guī)定進行表彰和獎勵，遺憾的是，語義模糊的“有關規(guī)定”使得該條文的可操作性大打折扣。實踐中，人們依然很難找到“有關規(guī)定”的具體條款來對人民陪審員進行激勵。另一方面，現(xiàn)有參與者責任機制重公眾參與者責任輕司法機關參與者責任。如前所述，《辦法》對人民陪審員參與司法建構起從道德責任到刑事責任的責任鏈條，與此同時，人民陪審員責任懲戒的救濟規(guī)定卻是寥寥無幾。與此形成對比的是，關于司法機關參與者責任的條款卻極為鮮見，除了《辦法》第29條第2款[注]該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和司法行政機關不得向社會公開人民陪審員的住所及其他個人信息?！痹摻剐詶l款并未指明司法參與者違反規(guī)定所要面臨的法律后果，這實質(zhì)是一種弱責任條款。這樣的弱責任條款外幾乎沒有，司法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只要不觸犯刑律，實際被追責的可能性非常小。除此之外，近些年社團組織越來越多地成為公眾參與司法的重要方式，而現(xiàn)有參與者責任機制對公眾以這種社團方式參與司法的社團責任規(guī)定也比較欠缺。

最后，現(xiàn)有參與者責任的程序正義觀有待加強。司法公眾參與者責任的認定必須講求正當程序，程序必須及時、公開和妥當，沒有正當程序的責任追究，要么陷入公權力的任性，要么誘發(fā)公民參與對司法權的僭越。遺憾的是，我國現(xiàn)有對參與者責任的認定行政化、封閉化和隨意性的問題仍然突出，比如司法機關內(nèi)設的紀檢監(jiān)察部門對參與者的責任懲戒，就類似于一種行政問責；再如對人民陪審員罷免程序的隨意化問題。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關于人民陪審員選任、培訓、考核工作的實施意見》第18條的規(guī)定：“人民陪審員任期屆滿后，人民陪審員職務自動免除?！倍撘庖姷?7條規(guī)定人民陪審員因違法犯紀而非正常退出時卻需經(jīng)過所在地人大常委會的法定程序罷免。同樣是職務免除，非正常退出尚能遵循規(guī)范之程序，而正常退出卻不能做到，這不正是一個程序正義缺失的問題嗎？

(二)作為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的改進方案

首先，加強參與者責任的頂層制度設計。我國法檢系統(tǒng)分別制定了《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和《關于完善人民檢察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而對于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的專門規(guī)定卻極為欠缺，對參與者責任的現(xiàn)有規(guī)定散見于各種規(guī)范性文件中，而新時代社會主義法治建設對公眾參與司法有著更高的要求、更高的期待?！吨泄仓醒腙P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保障人民群眾參與司法?！盵9]因此，待時機成熟，實有必要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統(tǒng)一的《司法適用公眾參與法》，設置專門章節(jié)規(guī)定參與者的責任，集中解決向“誰”問責、“誰”來問責和問“什么”責等系列重大問題。向“誰”問責，無論是體制內(nèi)還是體制外的參與者均應對各自參與司法行為負責。當然，參與者承擔責任的形式和內(nèi)容可適當考慮參與者性質(zhì)以及其對司法判決的作用力大小等內(nèi)容?！罢l”來問責，對參與者的不當行為的問責機構選擇，既可以考慮司法系統(tǒng)外獨立懲戒機構模式，也可以考慮司法系統(tǒng)內(nèi)的懲戒委員會模式，但無論哪種模式都必須確保問責主體保持一定的“外部性”，即問責主體的組成不能全都是司法工作人員或者是社會其他公眾，類似于法院懲戒委員會的獨立問責機構或許比較可行。問“什么”責，除了繼續(xù)完善現(xiàn)有從道德責任[注]道德責任和道德自律是不同的，前者是行為的初級責任，類似于集體對個人施加的道德責難，后者是個體的內(nèi)心自律，是個體自我反省的行為認知。到法律責任的責任階梯外，還應適當增加激勵性的內(nèi)容，進一步豐富責任的內(nèi)涵，對參與者不當行為的嚴重情形的描述也應盡可能地詳實細致，以增強規(guī)則的可操作性，對參與者責任的追究也應符合比例原則。

其次，增強參與者責任機制的實施力。對參與者責任的追究不能僅停留在某些禁止或命令性條款上，還要爭取參與者責任背后的整個社會支持系統(tǒng)的配合。例如，日本《裁判員法》附則第3條專門提到：“為了保證國民更加方便地以裁判員身份參與刑事裁判，國家要努力改善各種環(huán)境。”這就充分說明了家庭和社會力量的支持對裁判員履職和公眾參與者責任兌現(xiàn)的重要促進作用。同時，還應當適度強化參與者責任條款的剛性，例如日本《裁判員法》第77、78條分別規(guī)定：“犯有請托裁判員犯罪的，處以2年以下懲役以及20萬日元以下的罰金”；“脅迫裁判員的脅迫罪，處以2年以下懲役以及20萬日元以下的罰金”。此外，參與者責任機制的實施力還依賴于追責程序的正當性，程序正當有助于緩和問責主體和問責對象的對抗情緒，特別是降低雙方在追責過程中因意見互斥引起沖突的可能性，促使責任雙方始終在理性的平臺上互動討論進而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便于雙方最大可能地接受責任認定的結論。因此，對參與者不當行為的受理、立案、調(diào)查和作出決定都應當始終貫穿正當程序理念，尤其要重視保障被懲戒方的辯解、舉證、申請復議和申訴等權利，只有這樣，參與者的責任機制才會更有制度生命力。

最后，提升參與者責任分配的平衡性。其一，司法機關參與者和公眾參與者的責任分配平衡。正如上文所述，我國司法公眾參與機制重公眾參與者的責任輕司法機關參與者的責任，這是一種從觀念到事實上的不公平，甚至還可能抑制公眾參與者的參與積極性。鑒于此，我們有必要適當強化司法機關參與者的責任，既要建構對司法機關參與者從道德責任、行政責任到法律責任的責任階梯，又要形成從司法機關到司法審判工作人員的主體責任鏈，切實改變現(xiàn)有責任追究體系對司法機關重法律責任輕其他責任、重司法審判工作人員責任輕司法機關責任的缺陷。司法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如果違法設置障礙妨礙公眾參與司法，輕則負道德行政責任，重則負刑事法律責任，做到行責相適應。其二，參與者責任分配的負擔和激勵平衡。就責任的負擔面而言，要區(qū)分體制內(nèi)參與者負擔和體制外參與者負擔，體制內(nèi)參與者負擔可以參照日本《裁判員法》專門規(guī)定裁判員為犯罪主體的罪名一樣，設置以公眾參與者為犯罪主體的刑法罪名，例如人民陪審員故意泄露審判秘密罪等[注]日本《裁判員法》第79條第1款規(guī)定，裁判員等泄漏秘密罪，對于裁判員或者過去擔任這一職務的相關人員，泄漏評議秘密以及其他職務上獲得的秘密的時候，處以6個月以下懲役，以及50萬日元以下的罰金；第80條和81條分別規(guī)定了司法機關參與者泄露裁判員姓名罪、虛偽登記裁判員候選人的虛假登記罪。。還可以將諸如人民陪審員這類體制內(nèi)的公眾參與者納入到我國刑法關于司法瀆職類犯罪的范圍[注]日本《裁判員法》將裁判員認定為《刑法》第7條第1款中的“公務員”，如果裁判員在履職過程中有收受賄賂行為的，同普通公務員一樣構成賄賂犯罪。，擴充司法瀆職犯罪主體的范圍。亦可將這類體制內(nèi)的公眾參與者身份比照刑法的加重或減輕責任的身份，即將其視為刑法理論中不純正的身份犯，以落實對司法公眾參與中不法參與者的責任負擔。體制外參與者行為由于關系到公民輿論監(jiān)督的憲法權利落實，對其責任負擔的設定須保持必要的謹慎[注]公眾以社團組織的方式參與司法屬于體制外的公眾參與，實際上社團組織成員大多為自己的營生奔忙，無暇顧及組織內(nèi)部事務和有關策略的討論，司法適用意見大多由組織領袖們提出，其成員的作用只不過是批準一下而已，因此，對公眾通過社團組織參與司法中不當行為追責一般到其組織者或者是首要分子即可。，原則上公眾參與司法中的不法行為只有產(chǎn)生法定的危害結果時才能受到處罰，同時，一般只處罰組織者或者首要分子，畢竟公眾參與司法的本質(zhì)屬性是經(jīng)驗判斷，若被任何形式的外部權勢或壓力所控制或影響，公眾判斷就不復存在了。除此之外，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公眾參與司法大多借助一定的網(wǎng)絡平臺，這樣平臺就要切實擔負起司法公眾參與過程中防范各種不法信息傳播的主體責任，對符合刑法規(guī)定的拒不履行信息網(wǎng)絡安全管理義務的平臺要依法追責。就責任的激勵面而言，積極激勵要盡量減少物質(zhì)激勵，多用資格激勵，同時增加激勵的隨機性，否則激勵就容易變成某些人的投機工具和發(fā)財手段；消極激勵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要逐步建立起參與者責任豁免機制[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審議通過的《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首先明確了審判責任的范圍，規(guī)定審判人員對于故意違反和重大過失且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要承擔司法責任，同時規(guī)定了不得進行責任追究的8種情況。舉重以明輕，針對司法公眾參與機制中的參與者責任，也應建立責任豁免機制。。具體來說，參與者責任豁免機制分為絕對豁免和相對豁免：絕對豁免，比如參與者在履職過程中由于不可抗力原因造成危害結果就不承擔責任；相對豁免，比如僅豁免參與者的法律責任而不豁免諸如財產(chǎn)賠償?shù)绕渌熑巍o論是參與者責任的絕對豁免還是相對豁免，前提都是參與者行為是不當行為，只有不當行為才談得上責任，進而才有責任豁免的問題。何謂“不當行為”？對此應堅持主、客觀相結合的認定原則，以參與者不當行為為核心標準、主觀過錯為輔助標準、危害結果為補充標準；參與者只要履行了相關注意義務，依據(jù)自身經(jīng)驗常識對案件的事實和法律適用做出判斷即可視為正當行為，不能因為該判斷同二審法院的認識存在偏差被改判，或者以出現(xiàn)群體性事件、當事人自殺身亡等案外情況就認定其為不當行為。實踐中參與者不當行為主要有以下3種情況：(1)職務犯罪行為，參與者實施了觸犯《刑法》需要追究刑事責任的犯罪行為，比如貪污受賄、徇私枉法等行為；(2)職務違紀行為，指參與者行為雖不構成刑事犯罪，但其行為違背了相關法律法規(guī)，比如涂改、隱匿、偽造、損毀證據(jù)材料的行為，明知具有法定回避情形而不回避等；(3)其他不當行為，比如司法審判人員接受當事人請客送禮的行為[10]。

四、結語

康德曾說：“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11]司法公眾參與責任制落地除了前述參與者的制度他律，更離不開參與者的道德自律，它要求參與者在內(nèi)心深處真誠地認同公眾參與司法的意義并將其視為生活中的重要美德，在行動上盡可能勤勉地參與個案司法[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