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故交
1932年,北平。
天橋大街上熱鬧熙攘,一個清俊少年風(fēng)塵仆仆地走來,看著藝人們摔跤、爬竿、抖空竹、耍中幡的精彩表演,不禁感嘆道:“不愧是酒旗戲鼓天橋市,多少游人不憶家呀?!?/p>
他找到一小塊空地,從懷中摸出個紙包,里邊是白沙(漢白玉粉末)。他先抓一把在地上畫鍋兒,然后開始圓粘(招徠觀眾)的絕活——白沙撒字。他半蹲下身子,以地為紙,以白沙為墨,一邊撒字一邊唱太平歌詞《十字錦》。這少年聲音洪亮調(diào)門高,感情充沛韻味足,手中沙子如行云流水,在地面上撒出雋秀的字跡,不一會兒,便圍上來不少觀看者。最末一句唱罷,少年起立挺身,拱手道:“在下靠賣藝為生,今日來到貴寶地,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說完一段人情綱,少年便插科打諢,使起了單春(單口相聲),引起一陣陣笑聲。
大街拐角,有座獨(dú)門小院,門匾上題“云起堂”,是天橋出了名的相聲班子??蛷d里,俞班主正坐在八仙桌旁喝茶,徒弟范云山笑著跑進(jìn)來:“師父,街上來了個小兄弟撂地團(tuán)春(“團(tuán)春”即相聲),活兒真不賴。”
俞班主特別愛才,一聽這話立即讓他回去,等對方演完,請過來一見。待那少年跟著范云山前來,俞班主看到其樣貌,不由得心頭一震,暗道:“像,太像了!”
俞班主表面不動聲色:“聽小徒說,你也是團(tuán)門的?還請報個蔓兒?!?/p>
那少年一怔,這句話在調(diào)侃兒,試探他是否為行里人,遂恭敬道:“不錯,晚輩生鐵蔓兒?!?/p>
姓郭?俞班主語音微顫:“貴鄉(xiāng)在……”少年說從長春來,俞班主再也按捺不住,遽然而起:“你莫不是云奇?”對方驚呆了,顧不得禮儀,上下打量一番俞班主,脫口而出:“您是俞師伯?我見過您和我爹、我?guī)煾傅暮嫌??!?/p>
俞班主激動地問:“我那兩個師弟如今可好?”郭云奇神色黯然,說他爹兩年前去世了,前不久師父也撒手人寰。俞班主眼含淚光:“孩子,你留下吧,有空跟我多說說他們的事兒。”
從此郭云奇留在了云起堂,每天勤于練功。俞班主見他相兒好,肚囊寬綽,便讓他和范云山搭檔演出,沒想到竟一炮而紅。
這天,云起堂在小園子演出,臺上郭云奇正跟范云山使活兒,忽地瞄到一個中年男子挑簾進(jìn)門,帽檐下一雙眼睛朝他射出陰鷙之光。郭云奇心一沉:我演相聲搏出名,是為吸引“正點(diǎn)子”,不料先招來了這只“狼”!
夜里,郭云奇見同屋的范云山睡得挺熟,便披衣下地,蹬上鞋子,剛推門而出,就看到有個黑影從墻頭翻進(jìn)院子,惡狠狠地向他撲來。
郭云奇也不出聲,于靜默中跟黑影拆招換式,打斗起來,他身手敏捷利落,但力道稍顯不足,幾個回合下來,被一腳踹倒在地。
這時范云山睡眼惺忪地出屋上茅廁,見狀大喊:“快來人啊,有賊呀!”黑影一驚,翻墻溜之大吉。郭云奇艱難爬起,對聞聲出來抓賊的師兄弟們說,賊已經(jīng)跑了,大家繼續(xù)睡覺吧。
俞班主屋里的燈亮了,他喊郭云奇和范云山進(jìn)去說話。兩個年輕人并立榻前,俞班主目光灼灼地盯著郭云奇:“剛才那個人是不是沖你來的?”
郭云奇點(diǎn)頭道:“他名叫吳天良,是長春城外山上的胡子,我好不容易逃出他的魔掌,誰料他居然一路追到了這里?!?/p>
俞班主問:“你們倆有什么仇怨?”郭云奇悲憤交加:“我爹和我?guī)煾付际潜凰λ赖?!?/p>
兩年前,吳天良聽說從清朝流傳下來一張《龍輿圖》,圖上繪制著大清龍脈和藏寶地點(diǎn),現(xiàn)落到了長春相聲名角兒,即郭云奇的父親郭儻手中。他信以為真,帶領(lǐng)手下將郭儻綁票,逼其師弟,也就是郭云奇的師父,交圖贖人。
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兒,郭云奇的師父實(shí)在拿不出圖來,對方一氣之下撕了票。后來官軍進(jìn)山剿匪,山寨被一鍋端,吳天良下落不明。
去年九一八事變后,長春淪陷,成為偽滿洲國的“新京”,吳天良竟然又露面了。為了向新主子邀功,他舊事重提。郭云奇的師父當(dāng)機(jī)立斷,解散班子,讓徒弟們各自逃生,自己卻在掩護(hù)郭云奇離城時,被吳天良一槍打死。
十多年前,俞班主和兩位師弟到長春落戶,組班授徒說相聲,卻因理念不同,最終分道揚(yáng)鑣。他心中很惦念兩位師弟,只是性格固執(zhí)又要面子,便一直沒通音信,現(xiàn)在聽說故人乃遭害而亡,悲痛之余,更添憤慨。
郭云奇冷然道:“我原打算日后偷偷潛回長春,趁其不備殺此漢奸惡匪,如今既然他來到北平,就別想活著離開了!”
出堂會
過了幾天,北平警察局吳副局長忽然派人來云起堂,說自己過生日擺壽筵,請俞班主帶徒弟們?nèi)パ萏脮?,還特地點(diǎn)了郭云奇的名兒。
吳副局長、吳天良,這很容易令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俞班主擔(dān)心是個陷阱,建議郭云奇裝病推辭,郭云奇沉思片刻后說他必須去。
這日,吳宅門前車水馬龍,賀客如云,俞班主早早領(lǐng)著徒弟們到來,被安排在后院一間客房候場。郭云奇和范云山正在院子里對詞兒,一位身穿洋裙的少女走了過來:“小范,咱們又見面啦,你跟新搭檔最近很紅啊。”范云山連忙介紹:“云奇,這位是吳大小姐?!?/p>
“什么大小姐,叫我吳瑕就行?!鄙倥芩剩靶」?,我干媽非常欣賞你,她今兒有事沒來,還托我管你要簽名照呢?!狈对粕竭B忙說道:“吳大小姐的干媽是咱北平的市長夫人?!?/p>
“沒問題,正好我前幾天剛?cè)フ障囵^照了幾張,回頭簽上名字敬奉?!惫破嬖掍h一轉(zhuǎn),“吳瑕小姐,府上這兩天是不是來親友了?”
吳瑕一怔:“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一位遠(yuǎn)房堂叔,不知大老遠(yuǎn)從長春來找我爸干啥,這次壽筵就是他提議辦的?!?/p>
這時管家過來通知,說前廳已開筵,吳瑕滿懷期待:“我等著看你們的表演?!?/p>
富麗堂皇的大廳中,賓客們推杯換盞,氣氛熱烈。郭云奇同范云山走到場面桌前,向眾人鞠躬致意。
郭云奇道:“諸位,今兒是吳副局長壽誕,敝班非常榮幸能受邀獻(xiàn)藝?,F(xiàn)在便由我們倆伺候各位一段?!?/p>
一段相聲說完,滿堂哄笑,掌聲不斷。
廳門外,吳天良對著郭云奇冷哼一聲,轉(zhuǎn)身欲走,差點(diǎn)兒迎面撞上一人。那人身姿挺拔,一臉精悍之色,對吳天良皺眉道:“吳先生,走路看人呀?!眳翘炝笺溃骸靶荜?duì)長,你可來遲啦?!眰删冴?duì)長熊三神情淡然:“沒辦法,有公務(wù)在身。”
郭云奇與范云山演完下臺,兩人往后院走,范云山低聲說:“我剛才瞥見廳門口有個人,身形和眼神很像那天夜里的黑影,咱們可得小心。”
“吳天良?”郭云奇嘴角一挑,“該來的,躲也躲不掉。”
熊三來到吳副局長身旁落座,低聲道:“局座,剛得到消息,長春一個地下抵抗組織被日本人‘剿’了,成員逃走不少,像是有往北平來的。”
吳副局長一皺眉,就見管家匆匆來報:“老爺,不好了,大小姐閨房遭竊?!眳歉本珠L一拍桌子:“豈有此理,竟偷到我家來了,馬上給我搜!”
熊三連忙勸說:“局座,今日來給您賀壽的賓客非富即貴,不至于干偷盜之事,況且也不宜得罪他們?!眳歉本珠L氣道:“那東西便白丟了?”熊三朝后院方向一努嘴:“不如去搜查一下那里,說不定會有收獲?!?/p>
此話正中吳副局長下懷,他立刻親自帶隊(duì)去后院,果真從屋內(nèi)搜出一包珠寶首飾,正是吳瑕失竊的財(cái)物。吳副局長暴怒,指著云起堂的藝人:“把他們?nèi)テ饋恚 ?/p>
“不必了,這事兒跟別人無關(guān),要抓就抓我吧。”郭云奇主動走出來。俞班主大驚:“云奇,你……”郭云奇擺擺手:“師伯,我不想連累大家?!庇岚嘀骺纯赐降軅?,一咬牙一跺腳:“云山,咱們走!”
一行人回到天橋街角的小院,開門入內(nèi),范云山進(jìn)屋后又立即出來:“師父,有外人來過啦,我和云奇的衣物被翻得亂七八糟?!?/p>
俞班主走過去搭眼一看,屋里果然一片狼藉,他明白了,冷冷道:“好一招調(diào)虎離山呀?!?/p>
“吳天良把我們都‘調(diào)’去吳宅,他自己好來找《龍輿圖》?”范云山也醒過味兒來,但仍有不解,“他咋那么肯定世上存在那張圖呢?”
俞班主毅然決然:“我便是拼上這條命,也要救出云奇,讓吳天良血債血償!”
黃雀伺
按照謀劃,吳天良要將郭云奇關(guān)在吳宅審問,但熊三以“不可私人刑訊”為由,堅(jiān)持把“嫌犯”押入了監(jiān)獄。
偌大的牢房里彌漫著一股腐臭味兒,熊三進(jìn)來時,郭云奇正在唱《大西廂》?!巴?,怎么著,把監(jiān)獄當(dāng)作戲園子啦?”熊三走過來,滿臉不悅。郭云奇一咧嘴:“苦中作樂,您見諒?!毙苋湫Γ骸澳愕目噙@才開始呢,跟我去過堂。”說罷,熊三讓獄警開門,將郭云奇帶到審訊室。
審訊室里,熊三把郭云奇鎖在椅子上,指著一大堆刑具:“見過沒?”郭云奇臉色有些發(fā)白,勉強(qiáng)道:“聽說過?!毙苋龁枺骸跋氩幌朐囋??”見郭云奇猛搖頭,熊三就讓他把東西交出來。
郭云奇說:“東西你們不都搜出來了嗎?”熊三臉一沉:“我不是指那包珠寶?!惫破嬉苫蟮溃骸斑€有啥?”熊三輕輕吐出一個字:“圖。”
郭云奇心頭一動:“你也知道《龍輿圖》?聽吳天良說的?他那是在胡謅,根本沒什么大清龍脈和寶藏。”熊三從火盆中拿起燒得通紅的烙鐵,走到他身前:“看來你真想試試?!?/p>
酷刑臨身,郭云奇決定當(dāng)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賠笑道:“熊隊(duì)長,我服了,真服了,我愿意交圖?!毙苋牙予F扔回火盆,說了句:“算你識相?!惫破孓D(zhuǎn)轉(zhuǎn)眼珠兒:“但這《龍輿圖》你就過道手,還得交給吳副局長和吳天良,你不白忙活嗎?”
熊三俯身捏住他的下巴,沉聲道:“小子,不用挑撥,你知道什么叫‘黃雀伺蟬’嗎?”郭云奇臉色一變,點(diǎn)點(diǎn)頭:“我懂了?!?/p>
夜幕深沉,吳宅的前廳燈火通明。
吳瑕還在跟吳副局長爭辯:“爸,我的首飾肯定不是郭云奇偷的,今天咱家人多眼雜,他又是第一次來,怎么就準(zhǔn)確找到我的屋子盜竊,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后院藏贓?”
吳副局長一擺手:“這事兒你甭管了,熊三會審明白的?!闭f曹操,曹操到。管家進(jìn)廳通稟:“熊隊(duì)長來了?!?/p>
熊三疾步而來,急促道:“局座,剛才監(jiān)獄停電,還沒等開啟備用電源,正在飯?zhí)贸酝盹埖姆溉藗兂脵C(jī)越獄,郭云奇也跑掉了。”吳副局長又驚又怒。這時,吳天良出現(xiàn)了,看來他一直注意著前廳的動靜。吳天良問熊三,在監(jiān)獄出事之前審問郭云奇沒,可有收獲。
“審了,他東拉西扯沒一句實(shí)話,”熊三回應(yīng),“但入獄時我搜過他的身,并無《龍輿圖》?!?/p>
吳天良很不解,說自己已去云起堂小院把郭云奇住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熊三沉吟道:“會不會他身上一直藏著圖,在被抓走前……”一語驚醒夢中人,吳天良眼睛發(fā)亮:“我知道啦!”
刨著使
吳宅后院。吳天良踹開院門沖了進(jìn)去,正撞上郭云奇從候場的屋子里出來。吳副局長和熊三也趕來了,后者掏出手槍:“你竟敢越獄,我現(xiàn)在就斃了你!”郭云奇趕緊高舉雙手:“熊隊(duì)長,我甘愿交圖保命?!?/p>
原來他早看出吳天良欲“調(diào)虎離山”,便將圖隨身攜帶,后來發(fā)生偷竊事件,吳副局長帶人來后院搜查到贓物,他立刻把圖藏于屋中隱秘處。吳副局長吐口氣:“早該如此,大清龍脈跟你沒關(guān)系,寶藏你一個人也挖不了,留著圖沒用還惹禍。”吳天良卻一反常態(tài)沒吭聲,臉上陰晴不定。
郭云奇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紙包上交,吳副局長打開,見里面有一塊泛黃的絹布,上繪蜿蜒的山川河流,注寫蠅頭小字,邊角處還蓋著一枚紅印章,僅看清“大清”兩個字,其余印文模糊不清。
吳副局長收好《龍輿圖》,吳天良惡狠狠地說:“把這小子交給我吧?!毙苋Z氣森冷:“圖都到手了,干脆直接結(jié)果他?!?/p>
吳天良見熊三要開槍,搶先撲向郭云奇,用極低的聲音說:“交出東西,饒你一命?!惫破婕t著雙眼:“反正都是死,我跟你拼了,給我爹和師父報仇!”兩人扭打之間,吳天良的上衣被撕破,兩張紙片從夾層中掉落出來。
郭云奇撿起一看,叫道:“日軍通行證,還有特別行動隊(duì)小隊(duì)長的委任令。吳天良,敢情你是漢奸呀!”
這時吳瑕走入院內(nèi):“爸,我聽管家說你們都來后院了……”
吳天良見身份敗露,奔過去左手扼住吳瑕脖頸,右手拔出插在腰帶中的匕首,大吼道:“都別動,否則咱們魚死網(wǎng)破!”
郭云奇反應(yīng)迅速,沖熊三喊:“熊隊(duì)長,我飛暗青子,你瞅空兒生沖子(開槍)!”
吳天良當(dāng)過胡子,當(dāng)然也懂黑話,正訝異郭云奇不顧吳瑕生死,就聽得對方大喊:“看箭!”繼而耳畔風(fēng)聲銳嘯,似是一支響箭向他破空飛來。
吳天良心膽俱寒,來不及思索便把吳瑕往前一推,用她擋箭。郭云奇沖上前抱住吳瑕,往地上一個翻滾,脫離了挾持。
吳天良驚魂未定,舉目一看,哪有什么響箭來襲?即使不推“人質(zhì)”出去,他也毫無危險。郭云奇笑嘻嘻道:“怎么樣,我這口技逼真吧?”吳天良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上當(dāng)了,咬牙切齒道:“你故意喊話,讓我聽見你要發(fā)暗器,誘我當(dāng)真……”話音未落,槍聲響起,吳天良的太陽穴被打爆,他轟然倒地身亡。
熊三舉著手槍,對吳副局長說:“局座,這個人不能留。”郭云奇把通行證和委任令交給熊三,對方轉(zhuǎn)呈吳副局長過目。吳副局長看罷,掏出打火機(jī)把它們燒成了灰燼,冷厲的目光射向郭云奇。
郭云奇怕被滅口,忙對吳瑕說:“市長夫人不是要我的簽名照嗎?我明天就拿給你?!?/p>
吳瑕剛經(jīng)歷生死大劫,感激道:“小郭,你救了我一命,我干媽知曉后,也會重謝你的。”當(dāng)著女兒的面,吳副局長只好一揮手:“郭云奇,沒你的事了,走吧?!?/p>
天橋小院云起堂內(nèi),師兄弟們看見郭云奇回來了,興高采烈地圍著他,范云山更是抱著他哭了一鼻子。
郭云奇依照熊三交代的,說在吳宅盜竊的其實(shí)是吳副局長的遠(yuǎn)親吳天良,真相大白后,吳天良拒捕傷人,被偵緝隊(duì)熊隊(duì)長就地正法,官方通告很快便會出來。
等大家散去,郭云奇跟俞班主說了實(shí)話,吳天良惡貫滿盈,也算是為被其害死的人償命了。他拿《龍輿圖》換回自己和云起堂的平安,提醒師伯今后萬事小心,演出時盡量別針砭時弊、譏諷權(quán)貴,怕吳副局長借故加害,殺人滅口。
俞班主很驚訝:“還真有那張圖呀?”郭云奇笑道:“那是我爹被吳天良撕票后,師父托道上擅長做贗品的好友假造的,以備不測,反正也沒人真見過圖,想不到今朝還真用上了。哼,龍脈、寶藏,讓那些渾蛋找去吧!”
吳宅,后院中僅剩下吳副局長和熊三兩人。
“郭云奇身上還藏著更有‘價值’的東西,不然天良也不會怕你槍斃他,而去跟他肉搏?!眳歉本珠L老謀深算道。熊三一怔:“那會是什么呢?”吳副局長提示:“天良是從長春來的,又投效了日本人……”
熊三恍然大悟:“那東西莫非跟地下抵抗組織有關(guān)?”吳副局長下任務(wù):“這得你去查了,到手之后,就讓郭云奇消失?!?/p>
熊三略顯遲疑:“市長夫人那邊,不好交代吧?”吳副局長陰沉一笑:“所以,要讓他消失得合情合理,不留痕跡!”
金蟬脫
午夜,一條僻靜胡同中,路燈下站著個彪形大漢,正不耐煩時,胡同口出現(xiàn)一個人影,昏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正是熊三。
“熊隊(duì)長,咱倆兩清了,你還找我干啥?”大漢粗聲問。熊三淡然道:“我想再談一筆交易。”大漢一撇嘴:“有啥好處?”
熊三不疾不徐地說:“我剛找到個姓吳的替死鬼,可以把你的罪名安到他頭上,你洗白后便能光明正大地露面了。”大漢追問:“我越獄的事兒呢?”熊三爽快道:“那叫無罪釋放?!贝鬂h一拍掌:“成交!”
第二天傍晚,華燈初上。天橋小園子熱鬧非凡,云起堂慶祝郭云奇“竊名昭雪”,回歸演出,市長夫人也來捧場了。開演不久,吳副局長大駕光臨,坐在了臺下觀眾席的第一排正中。
臺上的郭云奇拿著玉子板伴奏,唱起太平歌詞:“天下云游四大部洲,人的心好比江河水自流……”忽然從二樓躥出一個蒙面大漢,順樓梯沖下來,舉槍朝臺上大喝:“郭云奇,你欠老子的——咦,吳狗官你也在?”他話說了一半,竟調(diào)轉(zhuǎn)槍頭,對準(zhǔn)吳副局長。
郭云奇眼疾手快,擲出手中玉子板,砸中大漢手腕,對方槍口一偏,打歪了。郭云奇墊步擰腰,足尖一點(diǎn)欄桿,飛身撲向大漢,大喊著“保護(hù)局長大人”,警衛(wèi)們紛紛端槍瞄向他們。
性命攸關(guān),吳副局長也顧不得“更有價值”的東西了,拔槍剛要趁亂擊斃兩人,熊三忽地冒出來,一拽他:“局座,市長夫人看著呢?!眳歉本珠L仰頭一望,市長夫人果然站在二樓包廂中,扶欄注視樓下形勢。
那邊廂,郭云奇不敵大漢,竟被挾持為人質(zhì),逃出小園子,待警衛(wèi)們追到街上,已不見兩人的蹤影。
吳副局長命令停止演出,熊三提醒他:“郭云奇見義勇為救了局座,在場之人都看到了,您若不多照應(yīng)云起堂,那些亡命之徒再來,誰還肯舍命相救啊?”吳副局長無奈,裝模作樣過去安慰俞班主,表示一定派人全城搜索,救回郭云奇。
回到吳宅,熊三向吳副局長解釋:“那個蒙面大漢阿虎是越獄的犯人之一,我收買他讓其假裝郭云奇仇家,打算當(dāng)場劫走郭云奇再進(jìn)行逼問,誰料局座您也會去看表演。不知阿虎跟您有什么過節(jié),他竟臨時變卦改變目標(biāo),幸虧郭云奇打偏了他的槍口,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p>
吳副局長有苦難言,他不太放心熊三,才搞“突然襲擊”,卻令自己遭到襲擊,因?yàn)榘⒒⒋_實(shí)和他有仇?!鞍⒒⒉怀业陌踩珱]保障呀?!眳歉本珠L憂慮不已。熊三說:“此事交給我善后,您就放心吧,至于郭云奇……”
“長春那邊的事兒,跟我有啥關(guān)系,不管了,得到《龍輿圖》也算有所收獲?!眳歉本珠L不安地說道,“這回驚擾了市長夫人,明兒一早我還得去市府,向市長賠罪!”
清晨,北城門外官道邊,一輛裝滿貨物的馬車緩緩駛來,在一個小茶攤兒外停住,從貨堆中鉆出一個少年,正是郭云奇。
他跳下馬車走到攤兒前,只見角落里坐著一位客人,鼻梁上架一副墨鏡。郭云奇到對方身邊落座,悄聲問:“熊隊(duì)長,我?guī)煵麄儧]事吧?”
“云起堂都挺好,我會設(shè)法代你向俞班主報平安?!毙苋貞?yīng)。
郭云奇感慨道:“前天夜里我那段‘活兒’是刨著使的,沒料到吳天良把我的底也給刨了,幸虧你一槍處決了他?!?/p>
“他死有余辜,”熊三給他倒了杯茶,“接下來有何打算?”郭云奇一飲而盡:“我要去長春找失散的師兄弟們,重組班子說相聲?!毙苋c(diǎn)點(diǎn)頭,壓低聲音:“希望還有再相見的一天。保重,同志!”
郭云奇身子一顫,待熊三付賬離去,他的心情仍難以平復(fù)。
那張《龍輿圖》不過是掩飾。長春淪陷后,仁人義士們建立了地下抵抗組織,最近卻因叛徒出賣,組織被破壞,成員撤離前,繪制了名單聯(lián)絡(luò)圖,這圖是日后抗戰(zhàn)的火種,是最重要的“寶圖”,須送交北平地下聯(lián)絡(luò)站站長“黃雀”。
師父將此重任交給他,只來得及說一句“黃雀在井中”,便被來追尋聯(lián)絡(luò)圖的吳天良開槍打死。
對師父的遺言,郭云奇百思不得其解,來到北平,受邀去警察局副局長家演堂會時,他忽然聯(lián)想到,后三個字會不會是“在警中”?
他堅(jiān)決赴會表演,主動入獄,目的就是接觸警方,引接頭人聯(lián)系自己。不出所料,當(dāng)熊三說出暗語“黃雀伺蟬”時,他終于放下心頭的大石。他與熊三商議好,在吳宅后院,他取《龍輿圖》順帶拿出名單聯(lián)絡(luò)圖,將吳天良的兩個證件交予熊三之時,他就趁機(jī)“過渡”。
郭云奇站起身,走出茶攤兒,望著連綿青山,心想:大好河山,豈容外敵踐踏,這個國家永不缺熱血和反抗斗志!
他跳上馬車,對趕車大漢說:“阿虎哥,咱們出發(fā)吧?!?/p>
阿虎笑道:“我跟你小子還挺有緣,我最喜歡聽相聲?!?/p>
“我一個人只能給你說單口啦,先來段開門柳(開場小唱),就接小園子里那段——
“今晨看罷了桃花柳,明晚又看月當(dāng)頭,為人但把良心正,惡鬼敲門也不發(fā)愁!”
郭云奇坐在馬車上,唱著太平歌詞。天空朝霞如火,彤光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