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歲,一個能輕易撥動打工人神經(jīng)的年齡。在時下語境里,它常常和中年危機、職場下坡路、求職困難聯(lián)系在一起。
對基層女性來說,35歲這個年齡更為艱難。它意味著越來越窄的職業(yè)選擇,逐漸逼仄的上升空間,日益沉重的生活負擔。
她們不僅要和男性共同承擔房貸、車貸,還要照顧家庭,承擔母職、妻職的責任。
她們可能沒有耀眼的學歷和光鮮的履歷,也鮮少關注網(wǎng)上熱議的女性主義,只是腳踏實地地工作、生活,對抗人生的風雨,拒絕被社會定義的35歲危機。
她們中,有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的媽媽,靠送快遞撐起了家庭;有獨腿的殘障姑娘,在客服工作中收獲尊嚴;有北漂十余載的女騎手,靠一單單外賣,在城市扎根……
無一例外,她們用雙手的勞動開辟出一條通往更廣闊天地的通道。
重慶金科五金機電市場,沿街林立著大大小小幾百個商戶。路過時,能清晰聞見空氣中冰冷的金屬和機油味道。這里絕大多數(shù)工作都由男性承擔,這里天然是他們的戰(zhàn)場。
何勤是特別的,幾乎每個快遞公司都有安排在機電市場攬件的快遞員,她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快遞員。每天早晨八點前,何勤便風馳電掣趕到市場,輕車熟路走進店鋪招呼。客戶驚奇她來得真早啊,卻不知道開始工作前,她還得先送兩個孩子去上學。
剛被站長安排到機電市場的時候,何勤還尋思,這里的商品多是沉重金屬類的大件制品,十幾斤重是家常便飯。自己身體蠻結實,估計使把勁兒就能搬得動。
但最開始,并沒有人愿意把件交給她去寄。商戶們用重慶話調侃:“哎呀,怎么派了個女娃子來搞快遞,你別做幾天就不做了?!焙吻诼犃诵π?,大聲回復:“怎么會不做了撒?我以后一直跑這里的!”看似閑聊的話語,實際上也是何勤對生活的承諾,她向來是個言出必行的姑娘。
就像過不下去,她就下定主意決定分開。何勤結婚時才22歲,丈夫是家里介紹認識的,兩人磕磕絆絆過了十多年,有了兩個孩子。身邊人都勸她,這么多年都過了,女人嘛,那一個人的日子可不好過。但對方不賺錢不顧家,矛盾越來越深。
何勤覺得自己年輕時候過得有點迷糊,反而是30歲后突然想明白了一些道理:沒有過不下去的日子,只有不努力的人。她學歷不高,說不出太高深的話語,但她愿意踐行自己相信的生活法則。
為了撫養(yǎng)兩個年幼的孩子,2022年,何勤把超市2000多塊錢工資的收銀員工作辭了,心一橫,加入了家門口的快遞站,成了一名快遞員。那一年,她剛好35歲,開始撐起自己和孩子的一片天。負責機電市場后,趁著送件的功夫,何勤每次都熱情地推銷自家的攬件服務,商戶們雖加了微信,偶爾也會問價,但很少下單。機電市場像個小小的熟人社會,每個快遞員都有自己的老主顧。大多數(shù)小商戶都是賺辛苦錢,幾毛錢的帳都算的清清楚楚,甚至價格一樣也沒必要換掉熟悉的快遞。何勤吃了不少閉門羹,泄氣也是有的。“什么時候才能讓大家用上自己的快遞?”她忍不住想。一天,有個商戶老板晚上7點給已經(jīng)下班的何勤發(fā)微信:“我有個急件,人不在店里,你能不能自己來拿。”何勤立馬答應,從家里騎了電瓶車就往市場趕。老板脾氣急,一直打電話催,何勤快速找到貨物,趕在物流車出發(fā)的最后一刻送了上去,還自己墊付了運費。從這之后,這個叫老李的商戶老板成了何勤的固定客戶,不僅找她寄快遞,還把她推薦給周圍的鄰居。商戶們被她的韌勁打動,越來越信任她。
何勤說話柔聲細語,遇到客訴、丟損、散單增量相關的咨詢,都會耐心溝通,這是獨屬于她的優(yōu)勢??蛻魝冎饾u喜歡上這個小太陽一樣的快遞員,何勤也越干越順手,每天能收五六十單,多的時候有上百單。整個站點就她一個女快遞員,但她全年零投訴,全年攬收量比前一年增加了一半還多,被評為“五星快遞員”。做快遞員后,何勤的工資比之前在超市翻了不止一番,不僅能還上房貸,還能靠自己養(yǎng)活兩個孩子。
親戚朋友還是那幾句話,見面依舊勸她不如找個舒服點的工作,何必這樣??伤矚g這樣踏實生活的感覺,快遞是一件一件地送,日子也是一天一天地過。肩膀上的責任讓她不敢懈怠,也不想停下。這樣的日子不叫辛苦,那些被困住的,沒有盼頭的日子才辛苦。
有時候,困住一個人的可能是婚姻的經(jīng)歷,也可能是命運的玩笑。
如果沒有11歲時的車禍,江蘇宿遷姑娘許春香的人生會是另一種軌跡。
她一直清楚地記得,并且偶爾會在腦海中回放那天的場景。
1998年2月的一個雨雪天。清晨六點多,她和往常一樣牽著妹妹去上學。一輛紅色半掛車突然從對面沖了過來,妹妹被甩到路邊的桑樹上,春香則被連人帶車撞進路邊的水溝。爸媽趕到醫(yī)院,看到醫(yī)用透明袋里的殘肢,當場暈了過去。
截肢手術后的兩個星期,年幼的春香一直在哭。生活就像奔涌向前的大江大河,軟弱的人倒下了,堅強的人還在向前。春香開始練習走路騎車。漸漸地,她能把拐杖掛在車把上,單腿騎車,甚至還能載著妹妹去上學。
在村里的老人看來,女孩接受教育,是可有可無的“鍍金”。和春香同村的女孩們,初中一畢業(yè)就會進廠打工。何況是春香這樣失去勞動能力的殘疾女孩。他們也會勸說春香的爸媽放棄這個“殘次品”:“她腿都截肢了,還給她上學,你不瞎糟錢嘛?”
樸實的父母不會說深刻的道理,卻依然用實際行動支持她讀書。2008年,春香咬著牙考上了大專,成了村里為數(shù)不多走出去的女生。
而在南京讀書的那段校園生活徹底改變了春香的性格,她開始相信:自己有知識有能力,不輸給任何人。2019年,回到宿遷老家的春香和只見過三次的相親對象匆匆結了婚,并在年底入職京東陽光天使客服團隊。她一開始并不適應客服的工作,偏在這時查出懷孕。拿到通知書,春香嚇得渾身冒冷汗,害怕因為懷孕丟了這份有五險一金的工作。主管安慰她,解釋這是女性的合法權益,她才安心。
孩子出生后一年,春香經(jīng)歷了一場官司,和有家暴行為的丈夫經(jīng)過法院完成了離婚。35歲的人生,對春香而言,一度跌到最低谷。不過,人生經(jīng)歷過最艱難的事情之后,接下來就都是向上的路。
但給春香托底的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這份能自食其力的工作。她主動找到新主管盧丹丹,請教話術技巧和提升服務滿意度的訣竅。此前,春香一度不知如何與客戶溝通。每天她要接上百個電話,客戶們帶著情緒,她不止一次地被說哭,用戶反饋的滿意度也不高。“丹丹姐告訴我要注意回訪,比如說給客戶退款之后五分鐘,要記住再回訪一下,這樣能夠讓對方感受到你負責的態(tài)度?!痹谥鞴艿闹笇?,春香當月考評就達到了星級。她一下有了信心,整個人開始在新生活的路上奔跑著前進。
為了多攢點錢,春香每天早上會擺攤賣醬香餅。清晨五點的鬧鐘一響,她立刻鉆出被窩,麻利地佩戴好假肢。半個小時內,她便騎著三輪車,拖著滿滿一車爐灶裝備趕到建筑工地。
在篤篤的切餅聲中,那些經(jīng)常光顧的老顧客們不知道,面前這是一個11歲就做過截肢手術的姑娘。早晨七點五十,她便匆匆收攤,回家送女兒去幼兒園,然后趕去14公里外的公司。九點,春香便帶上耳麥,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為了節(jié)約時間,她很少喝水,也不閑聊。接賬戶線時,別人接48個電話,她要接68個;做售后處理時,別人打160個電話,她要打280個……她成了辦公室里大家公認“最拼”的那個人,多次獲得五星級績效。2023年的雙十一當天,她甚至一天里打了432個電話,滿意度也保持在96%以上。
最初每月300元的績效現(xiàn)在翻了十倍,一個月穩(wěn)定收入到手有六七千元。“除了工資,我還有個擺攤的收入,為了女兒我要好好賺錢,現(xiàn)在每個月除去房貸和日常開支,還能剩下一半?!?/p>
對春香來說,在老家能找到一份有五險一金和穩(wěn)定收入的工作,最重要的是,靠自己的努力,付出就有相應的回報,她很知足。每月到賬的工資、工作上的認可和肯定,都給了她底氣和尊嚴,讓她一只腿也能撐起自己的小家。
那些身體上的損傷,或是命運的虧欠,這些并不能改變一位女性堅韌樂觀的本色。春香用力地過著屬于自己的每一天,她一點點奔跑著。她想攢很多錢,想出去走走看看,她還想拄著拐杖參加宿遷的馬拉松比賽,而她最大的愿望是全力托舉著女兒成長,就像托舉那個曾經(jīng)小小的自己一樣。
每天早晨七點,石麗麗穿著紅色工服,騎著電瓶車穿行于寫字樓間,就像一滴水融入海洋,一只螞蟻匯入森林。在平臺活躍的130萬騎手中,她是這個地區(qū)的女騎手第一人,也是大興區(qū)眾包騎手單王前五,每天她都會完成40-60筆訂單,風雨無阻。完成一筆訂單,到賬后的收入,就是刺激她再次啟程的興奮劑。
出生于東北冰雪之地,石麗麗的胸膛里燃燒著一種獨有的韌勁。結婚后,她和丈夫在建筑工地從事運輸工作。每天和鋼筋、水泥、黃沙打交道,穿梭于城鄉(xiāng)之間。2015年,建筑工地關閉,他們便輾轉來到北京闖蕩。夫妻倆開起一個麻辣燙小吃店,從早忙到晚,一個月的收入扣掉一萬多的房租,所剩無幾。
“不甘心,好不容易出來了,不想再回去?!比欢藭r,石麗麗已經(jīng)進入35歲,適合她的工作只有超市收銀、保潔家政等工作。2017年,在附近商戶的推薦下,她成為了達達的眾包騎手,送外賣補貼家用。
當時,她還不會騎電瓶車,石麗麗總是緊張地攥緊了車把。有時,她會被突然從拐角處閃出的汽車嚇出渾身冷汗。最難的是在鋼鐵森林里穿行,同一棟小區(qū)有幾十棟一模一樣的大樓,她需要在有限的時間里,摸到具體地址。如果是沒有電梯的老舊小區(qū),體型嬌小的她還可能要背著米面糧油之類的沉重貨物,氣喘吁吁爬上六樓。
能在這座龐大的城市里謀生,石麗麗也有著自己的生存智慧。此前,她總擔心自己方向感不好。后來,她每去一個小區(qū),都會拍下門口的平面分布圖,保存在手機里。休息時,她會默默記憶。每次準時準點送達一單,她都會因此積累微小的成就感。每月收入八九千,她成了家庭經(jīng)濟的重要支柱,和丈夫平分秋色。
夫妻倆共同協(xié)作,還清房貸,將兒子送入了遼寧的私立高中,還購置了一輛屬于自己的代步車。隨著經(jīng)濟負擔的減輕,丈夫也曾勸說她從事花藝師之類的舒適職業(yè)。石麗麗拒絕了,她更享受手握車把的掌控感。
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優(yōu)勢:比如耐心,她不挑剔訂單,無論客戶住在高檔小區(qū)還是老舊居民區(qū),她都會接單;比如自律,無論是雨雪霏霏還是烈日炎炎,每個早晨七點她都會準時出發(fā);比如溝通能力,她會和客戶交流,提升服務的滿意度。隨著越來越多人的兼職加入,石麗麗也發(fā)現(xiàn)了女性身影的增多。曾經(jīng),她是聆聽優(yōu)秀外賣員傳授經(jīng)驗的徒弟,如今,在遇到那些新加入的生面孔時,她也會分享自己的心得。
在更多我們看不到的更廣闊的基層一線,還有許多像何勤、許春香、石麗麗這樣的勞動女性。
35歲或許是中年,但絕不是危機。女性也不是溫室里的花,她們的身體可以經(jīng)受風雨,也能用堅實的行動去探索腳下的路。她們很少討論生活的意義,也很少談論書本上的女性主義,然而卻在身體力行地踐行著女性獨立。
堅韌的力量在心里,在行動上,不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