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駝背四嬸死了,父親讓我去“幫忙”,我堅決不去。
在我們農(nóng)村,遇到紅白喜事,每家每戶都會去一兩個人做一些零七碎八的事,叫做“幫忙”。當然,也要看去世者家的人緣,人緣好的,去“幫忙”的人就多;人緣不好的,自然就少。
我們和駝背四嬸是鄰居,不管駝背四嬸家人緣好不好,我家都必須得去一個人。母親已經(jīng)去世,父親和駝背四嬸的關(guān)系不明不白,他怕人說閑話,不能去,所以只能我去。但我不想去,我怕別人戳我脊梁骨,而且我還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母親。
但父親是個倔強的人,他站在我面前,看著紋絲不動的我,氣得直瞪眼。他歪著腦袋,手有點兒哆嗦,不說一句話,就那么盯著我。
我看這架勢,我是非去不可了,就抓了件淺粉色的外套往門外走。
父親喊住我,厲聲說:“換件別色的衣服。”
我換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還換了一雙黑色布鞋,把那件淺粉色的外套扔在了家里。
跨進駝背四嬸家,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與眾不同,“幫忙”的人不多,但穿得五顏六色的。大家聚在一起抽煙的抽煙,聊天的聊天。坐在進門第一堆的是村里的首富王德貴,還有村支書和幾個村委會的人。劉凱也坐在那里。
劉凱是駝背四嬸的兒子,一個木訥的男孩。他在聽王德貴訓話。
王德貴說:“來干就行,餓不著你,知道吧?駝背四嬸是好人??!我小時候,生病了,家里窮,沒錢,駝背四嬸給我叫的魂兒,你還別說,第二天早晨,我發(fā)了一身汗,病就好了。駝背四嬸就是這個?!彼Q起大拇指。
王德貴看了一眼正屋,屋里幾個女人在燒冥紙。院子外面是靈棚,駝背四嬸的幾個侄子在跪著守靈。
王德貴把目光收回來,看著低頭不說話的劉凱,又說:“把院子收拾收拾,干干凈凈的多好?駝背四嬸沒了,你要撐起這個家。去我廠子里干,給你開三千塊錢工資?!?/p>
周圍的人都認真聽著王德貴說話,有的人還點著頭,聽到這句話時,有人附和了幾句。
劉凱點了點頭,但還是不說話。
村支書忙說:“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p>
王德貴沖著村支書說:“你看,愛莫能助,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村支書聽了這話,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就沖著劉凱說:“把茶葉倒了,重新沏一壺?!?/p>
劉凱聽了,像解脫了似的,忙拿起茶壺,去倒茶葉,沏茶。茶沏好了以后,他還是坐在那里不說也不動。
村支書說:“守靈去啊,坐這里也沒用。”
劉凱慌忙走了。
王德貴看到我站在那里,說:“來,坐,剛沏好的日照綠?!?/p>
我忙說:“不用,我看看能幫上什么忙。”
王德貴說:“沒什么事,坐著喝茶,來?!?/p>
我趕緊走開了,走到了第二堆人那里。二姑和幾個鄰居在那里坐著。
駝背四嬸的家里只有這兩堆人。我突然感覺心里酸酸的,掃了一眼正在守靈的劉凱。他跪在那里,屁股坐在腳后跟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東墻。
我小聲對二姑說:“凱子以后咋辦呢?這么老實?!?/p>
二姑扯著嗓門說:“咋辦,還能咋辦?王廠長讓他去廠子里干,他還不樂意呢。你說,好人能有好報?四嫂子那么好的一個人?!彼f完,看了我一眼,眼角上悄悄爬上一絲笑意。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她心里肯定想的是駝背四嬸和我父親的事情。
這時,我聽到王德貴嚷著:“泉鳳,你再嘴上沒有把門的,小心我把你的嘴撕爛了?!?/p>
二姑不說話了,剜了王德貴一眼,去和鄰居們聊天了。
王德貴沖著我說:“來,到我這邊來。”
我慢吞吞地走了過去,端起茶壺給王德貴、村支書,還有幾個村委會的人倒?jié)M了茶。
王德貴開口了:“駝背四嬸是好人,三良也是好人?!?/p>
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也笑瞇瞇地看著我。我趕緊低下了頭,給自己倒了杯茶,悶著頭喝起來。
2
三良是我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人。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老實巴交的人卻出了“桃色新聞”。在農(nóng)村,“桃色新聞”不是什么真正的新聞,最多算是一個故事。可問題是,“桃色新聞”出在我父親和駝背四嬸的身上就成一個真正的新聞了。為此,我總感覺在村里抬不起頭。
其實,駝背四嬸曾經(jīng)有過一個相好的,是鄰村的一個叫孫愛明的老光棍。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一點兒沒錯。自從駝背四嬸的丈夫死了以后,這個孫愛明就有事沒事到駝背四嬸家里賴著不走。
劉凱是一個老實孩子,孫愛明在那里自己倒水,自己喝茶,駝背四嬸也不好意思趕他走,來的次數(shù)多了,不三不四的閑話就多了起來。一次,駝背四嬸委婉地勸他別來了,孫愛明卻耍起橫來,駝背四嬸拿起笤帚就打他。
孫愛明一邊躲閃,一邊往外走,正碰上了出門挑糞的父親。父親看不得欺負人的事,他放下肩膀上的扁擔,端起一桶糞水潑了孫愛明一身。
孫愛明就地撒起潑來,還好我從地里回來趕上了,他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從那以后,不知道是孫愛明傳出去的,還是鄰居說的,反正父親和駝背四嬸關(guān)系不明不白的傳言就傳遍了整個村子,但我是不相信的。
二姑是個嘴閑不住的人。有一次,她拉住我,把嘴湊到我耳邊,小聲地說:“別讓你爹犯糊涂,她是什么人?將來是個累贅,聽姑的,趁早勸住他!你娘才走了幾年???”她聲音有些哽咽,我心里一酸。
父親承包了村南的一塊地,春天種洋蔥,夏天種豆角,秋天種豌豆,冬天種白菜。收成多了,他就去集市上賣,村里人都夸他勤快。
父親經(jīng)常拿一把豆角,幾頭洋蔥,幾棵白菜,擇干凈了,洗干凈了,走到駝背四嬸家門口,喊一聲“凱子”。駝背四嬸就會出來,接過父親送來的菜,笑一笑,回屋。
二姑家離我家只隔了兩戶人家,她總是站在自家門口,靠一棵樹掩護著,默默地看我家有什么動靜。因此,父親給駝背四嬸送菜肯定是二姑傳出去的,因為她傳給了我,也傳給了王德貴。
王德貴是二姑的本家,他喊二姑為二妹,更多的時候叫她泉鳳。那天,王德貴跑到我家來,跟我父親說:“三良兄弟,按說我不該說,你是個老實人,少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孩子大了,也該給自己找個伴兒了,理理這個家。泉鳳是個好人,托我給你說說這事,她是我妹,又是你鄰居,心眼不壞,她也是為你好,聽她的沒錯。”
王德貴說得有點兒顛三倒四的,但意思不含糊。
父親一聽到“不三不四的人”就生氣了。他站起來,瞪著眼珠子沖王德貴喊:“誰不三不四了?誰跟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p>
父親得罪了村里的首富王德貴。
3
那段時間,我坐立不安,我對父親也沒有好臉色。父親卻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該澆菜澆菜,該摘豆角摘豆角。
事情就發(fā)生在豆角上,也是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我很少關(guān)注地里的收成,有時候只幫父親干一點兒地里的農(nóng)活,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城里上班了,回來得很晚。
豆角被偷的事,是孫愛明告訴我的。自從那次被父親潑了糞,他就很少來我們村里了。一天下班,我騎電動車路過孫愛明他們村的路口,他橫在路中間,我不得不停下了電動車。
孫愛明跟我說:“你家豆角少了?!闭f完,他很無賴地笑了笑。看我不說話,他又補充了一句,“是駝背四嬸偷的,不信問你爹去?!?/p>
我本來不在乎孫愛明,他愛說什么說什么,只要讓我過去就行,但是最后一句話聽起來很刺耳。
我停好電動車,推了他一把。他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我騎著電動車回家了。
我徑直走到父親的豆角地,看見他滿頭大汗地抱著一大抱豆角,對我說:“來了。”然后,把豆角遞給我,示意我抱到小推車上。
我站著沒動,問他:“豆角是不是被偷了?”
父親愣了一下,說:“沒有,你聽誰說的?”
“沒聽誰說。”我這才伸手接過豆角放在小推車上。小推車上有兩個白色的塑料筐,一個空著,一個裝了一半的豆角。
我推著小推車往家走,父親推著我的電動車跟在后面,我倆誰也不說話。從地里到家只有幾百米,但我感覺走了很久。
“今天只摘了半筐?”我故意問。
“嗯?!备赣H回答。
“不是被偷了是什么?”我略提高了一下嗓音,“偷”字故意說得很重。
父親沒有吱聲。我有點兒生氣,還是發(fā)不出來的那種感覺,想找個什么出口發(fā)泄一下。我滿腦子都是攔路的孫愛明,他到底想干啥呢?告訴我的目的是什么?不管怎么樣,我感覺孫愛明的話假不了。
這時,我到了家門口,推著小推車,等著父親去開門。父親卻抓了一大把豆角往駝背四嬸家走去。
頓時,我火冒三丈,放下小推車,上前一步,搶過父親手里的豆角,生氣地問:“你干嗎去?”
父親沒說話,去搶我手里的豆角,搶到后又從小推車里抓了一大把。
我發(fā)泄不出來的怨氣一股腦兒地冒出來,大喊著:“你想干嗎?你不要臉,我還要在村里混呢!”
父親盯著我,雙手直哆嗦,仍舊沒說話。
我把豆角扔進筐里,將小推車推到家里。父親還想去抓一把豆角,我倆拉扯起來。
這時,二姑跑了過來,嚷著:“你們爺倆這是干啥,犯不上?!闭f完,幫我們往家里推。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到駝背四嬸和劉凱的影子。我心里想,這就是你的相好的,關(guān)鍵時刻連頭都不敢露一下。
我沖著二姑說:“你說說,偷沒偷我家的豆角暫且不說,他還給她往家里送!”
二姑剛要說什么,一直沉默的父親聲嘶力竭地沖著我喊:“滾出去,老子還沒死呢,輪不到你炸毛!”
父親走到半筐豆角前,抱出一大抱豆角走出家門。
4
父親把一大抱豆角送到駝背四嬸家的時候,我沒有阻攔,因為二姑攔住了我。她湊過臉來,說:“駝背四嬸不干不凈的,不但偷人,還偷你家的菜呢,我親眼看見的?!闭f完,她往駝背四嬸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證明她說的話千真萬確。
這時候,父親回來了,他沒有了剛才的氣勢,又一副蔫了吧唧的樣子。我怒氣沖沖地向村委會跑去。
那時候,村委會辦公室每天都有人值班,那天值班的是王德貴。我喊了一聲:“叔,我來查一下村里的監(jiān)控?!?/p>
“查監(jiān)控干什么?”王德貴眨巴著小眼睛瞅著我,好像明白了什么,繼續(xù)說,“咱這有規(guī)定,村里的監(jiān)控可不是隨便哪個人想看就能看的。鎮(zhèn)上要求的,可不是我和村里定的啊,沒有蓋章的條子不能看監(jiān)控。”
我說:“我家豆角少了,我要查一下誰偷的。”
王德貴讓我坐下,說:“你呀,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叔跟你說哈,不管誰摘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總不能去找他吧,總不能去找警察來抓他吧?”
我看確實查不了監(jiān)控,只好回去了。
回去的時候,我看到幾個聚在一起的人時不時地朝我看一眼,好像知道我去村委會干什么了似的。我總覺得是二姑告訴他們的。
這時,我碰到了二姑,我不想再聽她說東家長西家短。但她還是湊到我跟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大侄子,聽二姑的,勸勸你爹,等著二姑給你爹介紹個好的?!?/p>
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我沒有吃晚飯,躺在床上,望著剛剛掛在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非常圓,飄在幾抹云彩里跳來跳去的。
大概十點多鐘了,我聽到父親的屋里沒有動靜了,就偷偷跑到菜地里,躲在豆角架子中,準備守株待兔。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到一個人匆匆忙忙地從村里方向走了過來。我仔細一看,竟然是父親。
我躲在豆角架子下不敢出聲,想要看個究竟。
父親摘了一大抱豆角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悄悄地跟了上去。父親把豆角放在了駝背四嬸家的門口,然后悄無聲息地回家了。
他是害怕別人說閑話,偷偷地給駝背四嬸送菜呢。
我愣在那里,心里亂亂的。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一個黑影冒了出來。我以為是駝背四嬸或者劉凱來拿豆角,借著月光,卻看到孫愛明彎著腰走過來。他抱起豆角,急匆匆地跑了。
我突然可憐起父親來,他的那一片心被另一個人偷走了。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想著要不要告訴父親。我心里更亂了。
5
在發(fā)生偷豆角事件的那個冬天,駝背四嬸得了腦血栓。后來,她的身體開始變得不靈便,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
駝背四嬸得病的那天,劉凱大半夜來敲門。人命關(guān)天,我不再計較其他事,趕緊把她送到了醫(yī)院。但沒過幾天,劉凱就讓我把駝背四嬸接回來。
在醫(yī)院我問駝背四嬸:“治好了嗎?”
駝背四嬸一個勁兒地說:“沒事兒,又不是什么大病,回家躺躺就好了?!?/p>
回來的時候,父親在我家門口站著,看著劉凱把他母親扶下車,破口大罵起來:“你個混賬小子,你娘好了嗎,就拉回來!你個混賬小子!”
駝背四嬸身體還很虛弱,聲音很小地對我父親說:“三良,醫(yī)生讓回來的,讓靜養(yǎng),你別罵孩子?!?/p>
父親沒再說什么,幫忙扶著駝背四嬸回了她家。
二姑走過來,說:“中風了,你娘就是這個病,治不好,干浪費錢?!?/p>
我白了她一眼,她看我不理她,就跑到了駝背四嬸家。不一會兒她就出來了,對我說:“讓你爹回來,還不知道好歹嗎?就算那傳言是真的,現(xiàn)在她這樣了,你爹也該醒過來了吧?難道要伺候他們娘倆一輩子?”
這時,我想起父親那晚給駝背四嬸送豆角卻讓孫愛明拿走了的事情,我突然感覺父親和駝背四嬸很可憐。即便他們真的有什么,都這個年齡了,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別人為什么去橫加阻攔呢?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還能追求點兒什么呢?
在父親責怪劉凱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定是父親想起了母親,駝背四嬸也得了這種病,所以父親很著急。會不會他把對母親的愛轉(zhuǎn)嫁給了駝背四嬸呢?
想是這么想,當父親要借給駝背四嬸錢時,我還是堅決不同意。
那天,父親從駝背四嬸家回來后,說話吞吞吐吐的,站在我面前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看得我直著急。
最后,他終于說話了:“這病得治,明知道治不好也得治,你看你娘……”他知道我的軟肋,繼續(xù)說,“你借我一千塊錢,就算治不好,也能維持一陣子。村里多少得腦血栓的,不照樣活著?就算沒救了,也讓劉凱給她買點好吃的,她一輩子苦命。”
非親非故的,我憑什么借給她錢,一千塊錢能頂什么用?再說了,借給他們錢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劉凱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又沒個像樣的工作,但我沒有說出來,我顧忌著父親的感受。
父親看我無動于衷,又說:“咱們做人要學會感恩,你上學比我多,應(yīng)該比我懂得多。”
父親好像變了一個人,軟弱、愛嘮叨了。他繼續(xù)說:“你記得小時候嗎?你天天發(fā)燒就是不見好,是你駝背四嬸給你叫的魂兒,還給你做了荷包蛋。”
我雖然不記得這件事了,但是聽二姑說過,駝背四嬸給我叫魂兒,險些要我的命。我得的是肺炎,駝背四嬸給我叫魂的第二天,我的病情更嚴重了,咳嗽不止,最后被送去了城里的醫(yī)院,住了半個月院才治好。父親提起這事,我自己心里明白,但我沒有說出來。
父親最后借給駝背四嬸錢沒有,或者給了她多少,我不知道,反正父親沒有從我手里拿走一分錢。
那是冬天的一個早上,父親來到我的屋里,對我說:“你聽。”
我仔細聽了聽,什么聲音也沒有。父親就回他屋里睡覺去了。
天亮時,駝背四嬸死了。父親讓我去幫忙。
6
王德貴決定先打牌,因為過了中午十二點才能出殯。天氣很冷,還飄起了雪花。
“凱子,去買四副撲克牌來。”王德貴喊了一聲??吹絼P站了起來,他又說:“不用了,你先守靈?!彼戳丝次?,說:“你去吧?!?/p>
我買了撲克牌回來。王德貴和另三個人湊夠了一桌。王德貴運氣不佳,臉上貼滿了紙條。
王德貴開心了,嘴上就沒有把門的了。他說:“三良呢,三良怎么沒來幫忙?左鄰右舍的,不來不應(yīng)該呀,去叫三良。”他沖著我喊。
他這是給我難堪啊,我撒了個謊,說:“我爹病了,這不派我來了?!?/p>
王德貴一邊從臉上往下撕紙條,一邊說:“他應(yīng)該來,要不是你四嬸啊,你小子早沒命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給我叫魂兒的事情,他怎么知道的?肯定是二姑告訴他的。我看了一眼抓著一手撲克牌的二姑,感覺她面目可憎。
二姑很有儀式感地排列著紙牌的順序,嘴里說:“就是,就是?!?/p>
我沒再說什么。他們都是我的鄉(xiāng)親,人都不錯,但是一張張嘴真是不饒人,有什么事情都喜歡嚼來嚼去的。父親和駝背四嬸的事,沒根沒據(jù)的,他們傳來傳去可能就是當個笑話講,可是讓我苦不堪言。
我正想著,父親突然闖了進來。打牌的人立刻安靜了下來,看著父親。
只見父親肩膀上扛著一把鋤頭,徑直走到了院子里,他彎下腰,賣力地鋤起院子里的雜草。
不一會兒,父親就把滿院子的雜草鋤完了,并且都扔在了西墻根下。父親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也不管別人的目光,像來時一樣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駝背四嬸家。
在一陣寂靜中,王德貴突然鼓起掌來,他一邊鼓掌,一邊喊好。眾人也都莫名其妙,有的跟著鼓掌,有的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
王德貴說:“駝背四嬸是好人啊,好人要有好報。”我聽這句話都聽得耳根子起繭子了,看著他興奮地拍著兩只胖手的樣子,突然感覺王德貴有點兒滑稽。
過了一會兒,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家了。等到了該出殯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來“幫忙”的人了。劉凱在我家門口喊我,父親想出去,我趕緊搶先一步跑了出去。劉凱、我,還有駝背四嬸的一個侄子,我們把駝背四嬸抬到了靈車上,他們兩個人一起上了靈車,去了火葬場。
幾個侄媳婦站在院子里發(fā)愣,待了一會兒也走了。我站在院子里,看著屋里空蕩蕩的,院子里也空蕩蕩的,頓時,我的心更加空蕩蕩的,不知所措。
我走出院子,關(guān)上了駝背四嬸家的院門,準備回家。我看到父親站在胡同口,望著遠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問題,駝背四嬸為什么叫駝背四嬸呢?她根本不駝背,她是一個高高大大、嗓門很高的農(nóng)村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