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微融,道路結(jié)冰,街道被凍得縮成一團,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爐火正紅,菌湯、羊肉、牛肚、豆腐和蘿卜片翻滾,沉沉浮浮。酒精受了潮,在爐子下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二兩半的玻璃杯倒?jié)M,一旦喝完,就有人立刻斟上。老王舉著手機說,我得給莫莉發(fā)定位,她是路盲。老李無暇應答,正忙著刷手機視頻,指尖的香煙與屋里的蒸汽攪在一起,把他額頭弄出了汗。
老王說的莫莉,是“長夜里”的駐唱歌手。“長夜里”是小酒吧,小到門口連自行車都停不下,但在葵市名氣大得很。老王和老李這把年紀本該和酒吧絕了緣,那天,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二人路過“長夜里”時推一下門。這一推就把老王的腳絆住了,用他的話說,胸口被八磅大錘掄了一下,呼吸暫停將近三十秒。
老李說,那是高血壓犯了,心肌梗死前兆。老王連連搖頭,堅持認為八磅大錘就是莫莉。他說活了大半輩子,從早年在工地掄八磅大錘干起,到開公司當老板,萬花叢中過,唯獨莫莉讓他動了心。老李能從他說的話中聽出杜撰的成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老王說著就摸出磨得發(fā)亮的銀色打火機,叮的一聲彈開蓋子,火苗和煤油味立刻就把他的眼神點亮了。
莫莉煙癮大,場間休息時跑出去抽煙,正好跟老王走了一個對臉。老李已經(jīng)閃身進去,老王卻原地站著,目光隨莫莉來回飄忽。莫莉掏出一根細長的女人煙,遞進嘴里后才發(fā)現(xiàn)沒帶打火機。她抬起頭就看見直勾勾盯著自己的老王,她把煙交到指間,抖了抖眉毛問他,有火沒?老王如夢方醒,連忙摸出打火機遞過去。莫莉點上煙,深吸了一口。她吸煙的猛勁有點嚇人,吸完后還要閉上眼回味一陣兒。那個陶醉樣兒讓老王心里蕩漾了一下。斑斕的霓虹燈光里,莫莉左手拿起打火機,翻來覆去摩挲了一會兒。機身上的波浪細紋讓她的指尖愉悅,她看了看蓋子上的公雞商標和側(cè)面的鋼印的編碼,用沙瓤西瓜一般的嗓音說,挺有品。說完把它丟給老王并遞來一支煙給他以示謝意。
老王戒煙已經(jīng)很久了,但他還是順從地接過了莫莉的細煙,跟在莫莉身后走進了“長夜里”。老李正從里面出來,截住老王就往外拉。時間差不多了,約定的酒場已經(jīng)擺好,別讓人家等太久??衫贤醪幌胼p易放棄跟隨莫莉的機會,無奈老李身量寬大,而“長夜里”的走道異常窄小。老王象征性地從老李身邊擠了一下,沒擠過去,只能隨他退出“長夜里”。流光溢彩的世界在眼前一閃而逝,最后定格在莫莉的背影上。老王把那支細煙湊到鼻子上聞了又聞,香氣里既有煙草還有青檸,也有莫莉微辣的香水味。
老李把老王手里的煙奪去點上。他是西北人,雖然早已操葵市口音,但時不時會暴露小時候的苦出身。老李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其實也是為你們老騷羊考慮,身子骨要緊,不能為了短暫的快樂玩命嘛。話雖這樣說,轉(zhuǎn)天老李還是陪老王去“長夜里”泡了四個小時。用老李的話說,莫莉唱得真好,聽入迷了。
老王帶老李去泡吧,一半是因為二人關(guān)系近便,另一半則是因為老李年輕時曾在酒吧賣過唱,有專業(yè)基礎(chǔ)。這樣的考量沒有實際意義,因為三十年前的酒吧根本沒法兒跟今天的“長夜里”相比,《黃土高坡》與《浮夸》也根本不在一個調(diào)門上。二人在“長夜里”實際上被刷新了一回世界觀。為了挽回點面子,老李趁著酒勁兒跳上臺,要給全場獻唱一曲《北國之春》。臺下年輕人起哄,他仗著臉皮厚毫不在意,手里緊攥麥克風。莫莉正在前排陪老王喝酒,聽到一聲“亭亭白樺悠悠碧空”響起,忍不住鼓了幾下掌,說這胖子有點意思。英雄惜英雄,倒是把老王整得有些尷尬了。
這就是命。老李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沒時莫強求。我想起一個人來,你未必認識,我剛到葵市,身無分文,在西工小街瞎晃蕩,他給我買過一碗餛飩。他姓關(guān),我叫他關(guān)哥,比關(guān)二哥少一個字。他有關(guān)二哥那股子義氣勁兒,我問他為什么給我買餛飩。他說看你還是個學生娃,又餓又饞,還抹不開臉討飯,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我說關(guān)哥你真好眼力,我是從西安扒火車過來的,到西安前,我還扒過馬車驢車拖拉機,走了很遠的路。關(guān)哥問我為啥來洛陽,我說在縣里我是好學生,但是高考沒中,家里也供不起復讀。只有村里還把我當個人才,說要么到村小學臨時代課,要么放牛放羊,將來自學個獸醫(yī),吃香喝辣。我正是心比天高的年紀,獸醫(yī)不是夢想的極限,山外面或許才是,于是我就瞞著家人,來洛陽投親戚。關(guān)哥聽完,又丟給我十塊錢。在那個年頭,價值相當于一頓飽飯和一張車票,足以送我到達洛陽最遠的郊縣。其實我親戚家離城區(qū)不算太遠,但關(guān)哥并沒有收回錢的意思。他還說將來遇到什么難處就到軍屯找他。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軍屯這個地方。后來才知道,東漢末年葵城是軍事要地,葵河兩岸號稱“九營十八屯”。曹操曾在葵河南岸駐軍屯墾,因而有了這個地名,到明清兩朝這里也是屯墾之所。這里的人沒有辜負這個名字,數(shù)百年軍民混居,習武之風很盛??怯忻裰V曰“喝口軍屯水,都會耍耍錘?!笨堑摹板N”和“拳”基本是一個意思。六合、鷹爪、通背拳,什么樣的絕活兒軍屯都有。這里秘傳一套拳法,練成以后是“銅頭鐵襠鋼脊梁”,全身擊打無死角。關(guān)哥自小生活在這地方,幾乎學遍了軍屯的各家拳腳,這套秘傳拳法自然也得到了真?zhèn)鳎u頭石塊什么的在他腦門上就像豆腐渣一樣。像你說的八磅大錘,關(guān)哥用褲襠都能擋下來,老李說,他讓我踢過襠。我不知輕重,上去就是一腳,結(jié)果像是踢在了沙袋上,當時腳就麻了。老王聽得心馳神往,要是再年輕幾歲,他非得把這絕活兒學到手不可。
依仗趟拳,關(guān)哥在葵城打遍四方無敵手。稍大一點,他就到全國拜訪名師,但凡有點名氣的他都要過過招。三五年下來,他見過的拳法上百種,學會的也有七八十。回葵城的關(guān)哥的火氣就小多了,對誰都非??蜌???墒恰拔浒V”的名號已經(jīng)在外面叫得很響,隔三岔五總有外地人來找他切磋,他得管吃管住。有一年夏天,我去找他,正遇上一個練八極拳的年輕人跟他過招。這里需要補充一句,我拿著關(guān)哥給的十塊錢,很快就找到了在諸葛鎮(zhèn)當會計的二叔。二叔給西北老家去了信,算是報平安,又把我介紹進了龍門水泥廠。白天在廠辦寫材料,晚上到城里“阿波羅”歌廳唱歌,收入總和一度超過了副廠長,引得工人們議論紛紛。我在廠里沒朋友,一有閑工夫就騎十四五公里的車,要么去日報社投稿,要么到軍屯去找關(guān)哥,他總是少不了請我一頓酒喝。
那一回挺兇險的。八極拳本來就剛猛暴烈,年輕人下手又不分輕重,打得關(guān)哥連連后退。好在關(guān)哥沉穩(wěn),見招拆招應付得過來。恰在此時,年輕人露出破綻,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個破綻來得好沒道理。果然年輕人后退半步躲過,轉(zhuǎn)身就是一腳踢要害部位。本該點到為止,卻是結(jié)結(jié)實實用了全力,關(guān)哥只好接下這一腳。在場的看客多是武林人士,都忍不住輕聲驚呼,連年輕人也愣怔了一下。就在愣怔之際,關(guān)哥的拳就頂?shù)搅怂哪樕稀H^自然沒有發(fā)力,電光石火之間攻守易勢,關(guān)哥勝出,還拉住年輕人連聲說“承讓”。當天晚上關(guān)哥請大伙兒吃喝,我也作陪。年輕人面帶愧色,說下午那一招其實是八極拳十八絕命手之一的“仙人照鏡”。他雖然學藝不精,但是在這招上從沒輸過誰。來葵城前,他曾聽說關(guān)哥有本事,沒想到實戰(zhàn)中竟有如此威力。關(guān)哥聽了哈哈一笑,說這些所謂的絕學,不過是習武人在小圈子里爭強的花招罷了。真正到了社會上,一把菜刀加上王八拳都能讓武林高手聞風而逃。咱們練拳無非是求個強身健體,結(jié)交同道,除此之外,還真不如他們。關(guān)哥說“他們”的時候指了指我,說這兄弟是個文人,能寫會唱,這個社會需要他們更多。
我借著酒勁兒,站起來唱了一曲《北國之春》,把在場的習武之人唱得眼角起霧。關(guān)哥喝多了,勾著我肩膀問我什么時候?qū)W的唱歌。我說哪里學過,連譜都不識。只是從小在西北生長,放羊時對著塬那邊的人吼,吼出來的好嗓子。那些年流行歌壇西北風勁吹,安雯的“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被李娜杭天琪接二連三翻唱,火遍大江南北。這首歌簡直就是為我量身定做的,城里的歌手也唱,但是都沒我那個野勁兒?!鞍⒉_”大概是看中了我這一點,才讓我進去唱歌的。一周兩次,一晚上五十塊。我也算有點音樂細胞吧,聽歌過耳不忘,又自學了幾首,在“阿波羅”慢慢站住了腳跟。《北國之春》就是我最喜歡的。
關(guān)哥連連點頭,說你這股勁很像我,學起武來啥都不管不顧。我說關(guān)哥,我發(fā)現(xiàn)一條鐵律,最尊重文人的就是武人,文人之間只有相輕。你看你和你的朋友們都把我當貴客,文人圈恰恰相反。我每次去報社送稿子,都會喪失一些自尊心。編輯部里稿件堆積如山,我的那一封還沒有拆開就被丟在垃圾桶里。關(guān)哥拍拍我肩膀說,別泄氣,總會遇上好人。
你看看,這么好的人,居然命里沒壽。我認識關(guān)哥半年多后,接到他的邀請,說是要過五十歲生日,在鎮(zhèn)上擺了兩桌,來的都是至親好友。實際他才四十九,按照風俗過的是虛歲。我那時候還是毛頭小伙子,除了吃喝什么也不懂,只覺得關(guān)哥那天非常開心。一年后的某個早晨,關(guān)哥和往常一樣晨練,在自家院子里打了一趟拳。到了發(fā)力的當口,氣沉丹田,全身的勁兒都灌注到了腰上,準備隨右拳輸出。結(jié)果胸口傳來“嘣”的一聲,關(guān)哥暗叫不好,急忙讓家人把他送到醫(yī)院。還沒到醫(yī)院人就涼了。老李說這就是命,誰會想到一身功夫的關(guān)哥會死在功夫上?要我說他命里就不該有功夫,就像你一樣命里沒莫莉,強求也沒用。
繞這么一個大彎子,就是為了勸退我?老王咧嘴一笑,說我也想起一個人來,你未必認識。那些年我還在工地上掄八磅錘,他連行李都沒有帶,直接闖進來找活兒干。工頭看他要價低,就要了身份證做了登記,讓他跟著我。他叫衛(wèi)國,姓什么我忘記了,不是本地人。
衛(wèi)國平常話很少,抽煙挺猛,右手少了一根無名指。工地上的人都喊他九指神丐,跟洪七公一個名字。我知道他沒錢,買煙時總會給他買一包。到了月底盤賬,工頭給我們發(fā)錢,衛(wèi)國就請我去附近的城中村,坐在蠅蟲橫飛的地攤上喝酒,看夜幕下的女人們一邊整理妝容,一邊匆匆離開城中村的身影。我倆光著膀子,喝著劣質(zhì)白酒,猜測那些女人的職業(yè)和去處,爆發(fā)出不懷好意的笑聲。從那以后,我就是他的固定酒友,他只有在喝酒的時候才會變得能說會道。我知道那才是他的真實面目,別看他年輕,經(jīng)歷的事情可不少,人通透得很。就這樣過了半年多,我像拼圖一樣弄清了他的來龍去脈。
衛(wèi)國是外省人,父母死得早,跟哥哥過日子。哥兒倆節(jié)衣縮食,總算是攢了點錢。衛(wèi)國勸他哥早點和女朋友結(jié)婚,他哥卻另有打算,想盤下螺絲廠旁邊的舊旅社,多掙點家業(yè)。旅社開業(yè)那天,他哥的女朋友沒來,衛(wèi)國替哥惋惜。他知道哥照顧他,所以就特別勤快。哥兒倆的旅社生意不錯,沒承想?yún)s惹惱了街對面的那家旅社。那家家里有點門道,經(jīng)常有工商稅務公安消防接到舉報,來查哥兒倆的旅社。輕則罰款,重則停業(yè)整頓。停業(yè)整頓那幾天,總有人深更半夜往旅社里扔磚頭,把窗玻璃砸得稀碎。衛(wèi)國暗自憋著勁兒,蹲在花壇里等到半夜,想抓個現(xiàn)行,不料卻被對方找茬狠狠地揍了一頓。衛(wèi)國上門討醫(yī)藥費,又被那家放出的狼狗追了兩條街。旅社是干不成了,賠了錢不說,兄弟倆在街上也沒了立足之地,只能各自出門打工,從頭再來。他哥不知道衛(wèi)國并沒有咽下這口氣,沒過半個月衛(wèi)國又悄悄回到街上,趁著夜色摸進了那個老板家里。這次他帶著刀,先是捅死咬他的狼狗,接著又捅了老板幾刀,然后帶著從旅社偷來的一張身份證到了葵市。
衛(wèi)國是這張身份證上的名字,從此以后他就一直用這個名字,甚至忘記了自己的本名。他說那個老板沒死,命真大。他說他很虧,跟狗搏斗時留了一根指頭在狗肚子里。我知道他趁著酒勁說出這番話時,就已經(jīng)下決心要離開工地,就多嘴多舌地問了一句他以后的打算。他沒有回答,只是勸我喝酒,第二天人就沒了蹤影。有人說他去了新疆,有人說他下了東莞。
三十多年轉(zhuǎn)瞬而過,本以為衛(wèi)國就是一陣狂風,過去也就過去了,留不下什么痕跡。誰知前些天我去櫻桃園溝過周末,竟遇到衛(wèi)國。他成了這里最大的民宿老板,除了餐飲和住宿,還有幾十畝櫻桃園和兩個草莓大棚。平時雇工二十來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給他打理辦公室,閑了就做直播招攬客人。他說哥,以后不興叫衛(wèi)國了,叫建軍,八月一號是我的生日。
我知道建軍也不是他的真名,但他畢竟逆天改命成了企業(yè)家。我當然不會把他的秘密講出去,你也要守口如瓶。我給你講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你命不命的都是瞎扯淡,人生只要奮斗,該來的肯定會來。就像我老王一樣,誰會想到當初在工地掄錘的農(nóng)民工,現(xiàn)在竟然開了租車公司,當了老板。
老李說,話說到這個份上咱就打個賭,看今晚莫莉會不會來。老王說行,輸了你就唱《北國之春》,我愛聽。老李說,要是你輸了呢?老王讓服務員拿來一個大玻璃杯倒?jié)M白酒,擱在桌子正中間說,我輸了立馬喝完。已經(jīng)過了午夜,服務員過來說后廚就要下班,還需不需要加菜。老王不聽老李的勸,執(zhí)意給莫莉點了手切鮮羊肉、白菜和粉絲,又要了一份秘制蘸料。屋子里的暖氣很足,羊肉端上來沒多久就塌了架,看上去無精打采。
這時候開門聲響起,卷進一蓬雪花,莫莉踩著高跟鞋走了進來。這樣寒冷的雪夜,她依然穿得單薄,鞋面上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皮膚,清脆的腳步聲引得全場注目。老王立刻站起身幫她拉開凳子,她坐下來,周身的寒氣讓老李的訕笑凝固。莫莉抓起老王的打火機,點上一支煙,用貼著黑鉆的指甲敲了敲右手邊的空玻璃杯。老王心領(lǐng)神會,立刻斟滿。
莫莉面前的酒精爐燃了起來,菌湯里的羊肉爆出香氣。她仰脖喝掉剛剛那杯酒,抄起筷子去夾羊肉。
她用沙瓤西瓜般的嗓音說,這么好的雪,正適合聊天講故事。難得我這么有興致,你倆愿意聽不?
老王和老李都沒有吱聲,直勾勾地盯著莫莉臉上初生的紅云。這紅云讓冷調(diào)的美人變得溫暖生動,她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她說,我們家遺傳一種奇怪的病,倒查族譜,五代以來沒有能活過五十歲的。三十五歲以前,我們家的人和別家人沒什么兩樣。三十五歲以后,就會莫名其妙地發(fā)病死掉。我爸是在睡夢里,我爺爺是在井臺上。老爺爺最喜慶,據(jù)說是在山陜會館的戲臺前聽靠山吼,看到穆桂英背著剛生下來的兒子大破天門陣,忍不住開心大笑。笑還留在眉梢上,人就沒了聲響。同來的鄰居發(fā)覺不對勁,伸手去扶,才發(fā)現(xiàn)我爺爺已經(jīng)斷了氣。
我們家最有希望打破魔咒的是我姑。我姑很漂亮,在大學是?;ǎ卺t(yī)院是院花。她學的是護理,嫁給了葵市醫(yī)科大附院最有名的心外科醫(yī)生,二人年齡相差十一歲。別人都說我姑倒追老男人是別有用心,我姑說她倆是真心相愛。我猜這真心相愛里多少有我姑對于死亡的畏懼。老男人還沒有成為我姑父的時候,就離婚帶一個五歲兒子。他老婆是下崗女工,失業(yè)以后就沒再找工作?;蛟S是缺乏安全感的緣故,做人越來越跋扈。動不動就疑神疑鬼,摔手機砸桌子,把兒子嚇得哇哇大哭。換了任何一個男人難免都會后悔。
我就用姑父稱呼他吧。姑父沒有得到過家庭溫暖,最渴望的就是體貼。我姑就給他織圍巾,煮綠豆湯,有意無意地噓寒問暖。加上他們在同一科室,每天見面,有許多聊得來的話題,總是膩歪在一起。我姑燒得一手好菜,得空就請姑父和同事來到家里吃飯。我姑說,她沒有主動表白,但是她所有的行動都在告訴他,她喜歡他。有一次姑父喝醉了,來到姑姑的單身宿舍,說了很多話,那天他們睡在了一起。過了半年多,姑姑和姑父結(jié)婚了,是姑父的小男孩做的花童。三四年以后,房子和車子也都有了,還多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我姑的幸福并不足以改變家族遺傳,她女兒小學畢業(yè)那年夏天,我姑到學校參加畢業(yè)典禮,因從醫(yī)院出來有些晚,騎車匆匆忙忙,剛把自行車停到校門口,胸口就一陣麻痹渾身疼痛。她背靠很大的梧桐樹,樹蔭像湖水一樣清涼。她就在那一片清涼里離開了人世。結(jié)婚十五年,姑父對姑姑沒的說,如果能治好她的病,無論多復雜的手術(shù)他都會去做。平日他總是叮囑我姑注意身體,每年都要體檢好幾次,終究還是沒能救下她。
窗外又下起了雪,凍僵的街道正在被輕薄的白色覆蓋。飯店里客人散去,只剩下莫莉這一桌三人。老王和老李都在聽她講述,屋子里沒了其他雜音。鍋底的火苗偶爾噼啪跳躍,青檸的煙氣繚繞周圍,讓莫莉的側(cè)顏和嗓音更加動人。
我們家也出過狠人,就是我大伯。他一輩子練武,就是想活過五十歲這個坎兒,可最終還是死在了五十歲生日的前一天早上。自從意識到這是跳不出去的宿命以后,我們家的家教就變得特別寬松,從不逼孩子成龍成鳳,只要不干違法亂紀的事,什么都好說。我從小學習不好只是喜歡唱歌,我爸就給我買了一把吉他。憑著這把吉他,我養(yǎng)活了自己,這就夠了……
維 摩:本名王小朋,洛陽文學院院長,作品散見于《天涯》《清明》《莽原》《廣州文藝》《紅豆》等刊物,出版短篇小說集《巨翅白鳥》,曾獲莽原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