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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的七月能把柏油馬路曬出油來,鐘杉杉趴在二樓磚雕窗臺上數(shù)駱駝,風(fēng)卷著沙粒撲在她臉上,熱乎乎的。這是她來新疆的第三個月了,可那些彎彎曲曲的維吾爾文字,她依然看不懂。
“小杉杉,去給古麗奶奶送降壓藥?!眿寢尠阉{(lán)布挎包掛在她脖子上,包帶上還殘留著診所消毒水的味道。鐘杉杉一邊抽打著風(fēng)滾草往戈壁灘走,單手負(fù)在身后,活像一位西域刀客,一邊還哼唱著小曲:“北方人烙大餅使喚用大餅鐺,多倒油少放鹽”忽然,她聽見白楊樹后傳來一陣鴨子似的笑聲。
鐘杉杉定晴一看,只見三個男孩正圍著一個戴白帽的小胖子,推揉過程中,在他的T恤衫上留下了好幾個灰撲撲的手掌印。
“笨駱駝! 領(lǐng)頭的卷毛男孩扯著他的帽子,“你是傻子!你媽也不要你了?!?/p>
見此情形,鐘杉杉的“山東脾氣”嘈地一下就冒了出來。她抓起一塊風(fēng)凌石砸在胡楊樹干上,驚得麻雀撲棱棱地飛起:“嫩憑啥欺負(fù)人!欺負(fù)人算啥本事?”地道的青島方言混著沙礫,將領(lǐng)頭的卷毛嚇得后退了半步。
小胖子趁機鉆出包圍圈,白帽子歪斜地戴在頭上,露出汗津津的額頭。他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彎腰抓了把沙土朝那三個男孩甩去。在他們咳嗽的空當(dāng),他拽起鐘杉杉的手腕就跑。
兩人躲進廢棄的坎兒井洞窟時,鐘杉杉才發(fā)現(xiàn)他的膝蓋在滲血?!澳闵笛??”她扯下紅領(lǐng)巾給他包扎,“他們打你都不知道還手?”
“星一星,我…我叫沙里克。男孩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隨后從兜里掏出一塊馕,并將它掰成兩半,“阿媽說,打架會弄臟新月帽。”他指了指戴在頭上的沾了塵土的白帽子,突然露出豁牙笑起來,“你剛才罵人,像我家發(fā)脾氣的小毛驢。”
“是杉杉,不是星星。你竟然敢說我像倔驢!”鐘杉杉?xì)獾瞄逼鹚?,沙里克卻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彩釉小陶罐:“送你,這是阿爸教我捏的。”陶罐上歪歪扭扭地刻著朵雪蓮花,在昏暗的洞窟里泛著釉光。
從那天起,沙里克就成了鐘杉杉的忠實粉絲,“星星”左“星星”右地叫個不停。他們用舊門板在洞窟里搭了個“秘密基地”,經(jīng)常在那里相聚。
有一次,鐘杉杉發(fā)現(xiàn)沙里克町著小賣部的山楂糕咽口水,第二天她就偷了媽媽的聽診器去戈壁灘撿瑪瑙石賣。
“你這是非法行醫(yī)!”媽媽抄起掛在診所墻上的地毯拍沖出來一一那棗木棍上綁著硝制過的羊羔皮,甩動時,七串彩珠流蘇嘩啦啦地響,驚得一只流浪貓“喵嗚”地四處亂竄。
沙里克抱著山楂糕跟在鐘杉杉屁股后面往外面逃,地毯拍卷起的風(fēng)帶著甘草藥粉的苦香,最長的流蘇穗子也粘上了紅艷艷的山楂凍,活像維吾爾新娘戴的染紅辮梢。沙里克哪里見過這陣仗,慌得左腳絆右腳,紅果凍似的糕體糊了滿臉,活像一個唱戲的大花臉,笑得鐘杉杉肚子疼了一整天。
2
正午,有兩三只花貓從土壞墻走過,陽光穿過葡萄藤蔓,在沙里克的白帽子上留下幾個跳動的光斑,看上去,倒像是他戴了頂綴滿金幣的小王冠。
鐘杉杉一臉嚴(yán)肅,舉著手機對著沙里克,示意他不要緊張。她要讓全國各地的人都看見沙里克的一手絕活。視頻里,沙里克盤腿坐在土窯旁,十根小胡蘿卜似的手指陷入泥團。他揉泥的樣子像是在給面團按摩一一這是阿爸教他的絕活,要把紅膠泥里的氣泡全都擠出去,燒的時候才不會炸膛。
“得……得像搓……搓羊毛繩?!彼Y(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著,沾著泥星子的下巴朝木架上的陶罐努了努。
此時,那個半成品罐子已經(jīng)有了渾圓的肚子,上面用指甲劃出的葡萄藤還沾著晨露。鐘杉杉發(fā)現(xiàn),沙里克拉坯時根本不用轉(zhuǎn)盤,全憑手掌在濕泥上旋舞,核桃木的老轉(zhuǎn)盤倒成了擺設(shè)。
突然,沙里克喉嚨里發(fā)出咕嚕聲,抓起駱駝毛刷往泥胎上拍水。他手腕抖得像撲棱翅膀的雨燕,轉(zhuǎn)眼間,罐口就收出個月牙彎一正是回族阿訇 (伊斯蘭教職人員)帽檐的弧度。
鐘杉杉剛想說話,卻見他摸出一根鷹骨簪,簪頭還纏著褪色的藍(lán)棉線。簪尖在罐腹游走時,帶出的不是刻痕,倒像是一條條從泥土里自然生長出來的葉脈。
“釉……釉料在棗木盒里?!鄙忱锟擞酶觳仓馀隽伺稣诎l(fā)呆的鐘杉杉,示意她打開盒子,赭石、孔雀藍(lán)和蜜蠟黃的釉料全在里面。
鐘杉杉覺得,沙里克舀釉漿的動作就像是她媽媽抓中藥一三指捏著貝殼勺,腕子懸空抖三抖,釉漿不多不少剛好掛在泥胎上。
土窯騰起青煙時,沙里克正往窯口塞駱駝刺。他蹲下去,就像個圓乎乎的球。忽然,他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哼起維吾爾民歌“婭莉古拉”,脖子還時不時扭動起來。
鐘杉杉聽得入迷,差點忘了自己還在拍攝?;鹧嬖谏忱锟说耐桌锾蓛啥涫窕?,那個剛放進去的陶罐則通體發(fā)亮。罐底,沙里克還用簪子偷偷刻了個“杉”字,以及一個小星星的圖案。
三天后開窯,沙里克捧著那個冰裂紋陶罐傻笑。釉色在夕陽下流淌,明明是靜正的器物,卻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力,仿佛能看見葡萄藤在罐身上蜿蜒生長。
3
幾天后,隨著視頻點贊評論數(shù)的增加,沙里克成了學(xué)校里的小名人,連之前欺負(fù)過他的同學(xué)也都圍著他請吃雪糕。作為沙里克的拍攝搭子,鐘杉杉去小賣部也能享受九折優(yōu)惠,成了不少人羨慕的對象!
可9月的一個傍晚發(fā)生了一件事,讓鐘杉杉和沙里克產(chǎn)生了隔閡。那天,鐘杉杉去診所找媽媽,透過門縫,她看見沙里克坐在問診床上。媽媽輕輕撫摸著他額頭上的傷疤,眼神溫柔得像融化的雪水。沙里克突然抱住媽媽的腰,毛茸茸的腦袋在她懷里蹭了蹭。
鐘杉杉覺得有只毒蝎子在心里蜇了一下。她想起爸爸離開那晚也是這樣,抱著媽媽說悄悄話,到了第二天,客廳里就少了那個印著青島啤酒圖案的行李箱……
晚上8點,月光把鐵軌擦得鋰亮。鐘杉杉用她攢了三年的春節(jié)紅包在手機上買了車票。媽媽總說,這筆錢要留著交書法班學(xué)費,可她現(xiàn)在顧不上練字了,她要去青島的修船廠找爸爸。
“嗚—”當(dāng)K字頭列車的汽笛聲刺破夜空時,有人拽住了鐘杉杉的書包帶。她轉(zhuǎn)頭一看,是沙里克。他喘得說不出話來,連新月帽都跑歪了,手里還驀著個油紙包?!翱尽景印彼钡醚蹨I在打轉(zhuǎn),“是你媽剛烤的…
鐘杉杉甩開他的手:“你媽不要你了,你就來搶我媽媽,還管我干什么!”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沙里克突然像被抽了魂似的呆住了。
趁這空當(dāng),鐘杉杉跳上了即將啟動的列車。等她從睡夢中再次醒來時,車窗外正掠過成片的胡楊林。媽媽和民警站在她身旁,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媽媽工作服的扣子都系錯位了,鞋子上還粘著不少駱駝刺。
“那個會做陶罐的巴郎子(維吾爾語:小伙子)還沒找見咧!”派出所民警的對講機刺啦作響。
當(dāng)?shù)夭簧偃硕荚趲兔φ疑忱锟?。戴?帽的老爺爺們舉著馬燈鉆進梭梭林,橙黃 的光暈像融化的黃油漫過沙丘;派出所民 警的手電光在戈壁灘上織成一張蜘蛛網(wǎng); 沙里克常去的坎土曼店老板則舉著喇叭大 聲喊:“白帽巴郎子!”那聲音被風(fēng)扯成 斷斷續(xù)續(xù)的線頭…
鐘杉杉沖進洞窟時,沙里克正蜷在舊門板搭的“床”上。他懷里還揣著一個硬得像石頭的馕,嘴唇干裂得起皮,身邊散落著十幾個彩釉小陶罐一一每個都歪歪扭扭地刻著一個“杉”字。
“勺子(維吾爾語:傻子)!”鐘杉杉搖晃著他的肩膀,“餓了不會吃馕嗎?
沙里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把鑲往她手里塞:“給…給星星留的…”他腕上還系著鐘杉杉當(dāng)初幫他包扎傷口時的紅領(lǐng)巾一一都已經(jīng)褪色成粉紅色了。
后來,鐘杉杉才知道,沙里克的爸爸常年在外面的林場打工,他和叔叔嬸嬸在一起住。那些她撞見的“親密”,不過是媽媽在幫沙里克涂藥膏。而沙里克總往診所跑,也不過是想學(xué)幾個漢字,寫信給青島的修船廠。他聽碼頭工人說,那邊招學(xué)徒,管吃住。
“等我學(xué)會修輪…輪船,就帶你 爸……爸回來?!?/p>
“勺子,誰讓你去修輪船了?!辩娚忌家话褜⑸忱锟吮ё?,哭得稀里嘩啦。
臨走前,鐘杉杉把沙里克做的風(fēng)鈴掛在洞窟頂上。那是用啤酒瓶蓋和紅柳枝編制而成的,風(fēng)一吹就叮當(dāng)響,就像在哼小調(diào)。她相信,不管走多遠(yuǎn)的家人都能聽得到。
當(dāng)沙里克把最后一個陶罐放進壁龕時,夕照突然斜斜地切進洞窟。通過手機鏡頭,鐘杉杉看見沙里克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細(xì)密的陰影,她忽然覺得,喀什的黃昏比青島多了種味道,像是烤包子混著雪蓮花的芬芳。
責(zé)編:鐘燦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