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龍首山下,雨是稀客。
悄悄來,匆匆去,怕人多占便宜。
井是貴客。
要多聯(lián)系,黎明一聲,黃昏一聲,夜半就嘩啦嘩啦進了田里。
月是???。
子夜懸空,噤聲息語,騰挪間晃白了村莊與大地。
二
造物主溺愛嶺南。春毛毛雨,夏陣陣雨,秋淋淋雨,冬綿綿雨。天河每年的雨量,多數(shù)分到了南地,余下的,又劃出大半,凝成雪,翩翩落到凜北疆域,那么春夏秋三季,只好可憐地將其余分了去。所謂黃土人家黃土地,即為此由。
山下的人家慕雨??搭A(yù)報,觀風云,辨節(jié)氣,飯后或睡前,嘴里喃喃絮絮,都為了雨。
雨卻是偷偷來。萬里晴空,陡然小風空襲,天的邊陲冒出幾團小云。警惕地看,哪里有異響,哪里有人昂首,立刻縮緊身,叫風撤后。太陽冒火,大地在燥氣中沉默。這時又安了心,報告給后方,緩緩前移,幾團變成十幾團。天暗灰些,細柳飛飛,嫩葉顫顫,西風終于揮起行動的旗幟。黑云出現(xiàn)了,成群成山,巍巍蕩蕩,急涌而來。但不敢停步,不敢逞威,四處慌張打量,云團里悄寂無聲,怕驚了下方的憩民。
開始了。柔柔地,先做試探,避開鐵具鋁器,找軟土嫩葉,幾滴,落下來,細嫩一響,又被熱卷起,沒了影兒。大地如常,都松了口氣,西風運作,隊伍緩緩下沉,隨后云口大開,憋足了勁兒,嘩啦啦地倒,雨點變成雨錘,砸得塵泥紛飛,磚瓦叮響。卻也不是無止境地泄,一秒,兩秒,精準地計著數(shù)。
人還在夢中,花狗雞鴨卻遭了難。各處敞開了肚皮睡覺,埋緊了頭捕食,雨錘直落,立刻昏了頭,不知道躲,大嚷,亂叫,又蒙眼跑,雨中的末日廢土。
人終于覺察,一家,十幾家,山下全部人家,男女老少,翻身,擠靠窗臺。不敢相信所見,兩眼還被睡意扯動,使勁揉揉,再清醒不過了?;袒涕_門,院里泥雨四射,雞狗亂舞,澎澎湃湃的奇景。于是抑制不住地揮臂,咧嘴露牙地嘿笑,無數(shù)雙眼齊整整地凝望于天,預(yù)想屈腿叩首,永遠地留下這團團的大云。
黑云們受了驚。雨的定額,明明擺著,山內(nèi)多泄一點兒,山外的綠就矮長一寸,春里分得多,夏就落得少,秋必定現(xiàn)荒涼。對人,是不公,對物,是殘忍,沒有定量潤澤,對天河不好交代。自然看見雨中的人就怕,怕他們嘴里的笑,怕他們眼中的盼,云心難安。
云在躊躇,西風卻止了云閥,三分的雨時,不多不少。大旗激揚,黑云被推著急急往東方去。云消雨散,天是水藍的色,草葉花樹上晶透的水珠兒,萬物臉上濕潤的鮮樣,山下變出個涼窩。
人們短暫沉默,而后轟然地發(fā)出哀怨的號,各家久久回蕩。不解,失望,這急促之雨,來得悄然,走得決絕。院里水瀝瀝,留不住,全朝墻口跑。最擔心的青田,淺淺一層水潤,暫救了糧作的急,可炎陽這時也輝煌地露了面,大赤赤的,蒸騰,炙烤,要收取葉根下所有濕潮,原來這雨也含著它一份。
三
山憐惜鄉(xiāng)民。
往地下探幾十米,有無息的暗藏,清冽甘潤,是山偷留給人們的私贈。沒有大河清湖,不見激流飛瀑,怕引來上方窺察,只敢悄悄在幽小的石縫里,冒出細流一股。沿山腰輕輕滑,在裸石間拐幾個大彎,繼續(xù)游走,尋株綠繁密處,暗暗浸出一條淺溝。曲曲繞繞緩下,又突然驚遇山鼠的秘洞,大喜,無聲流入,黑冥中放開了膽,蓄力,再橫沖直撞,鑿刻出往山腳的隱道。這時流水激蕩,潺聲連連,被制止的天性徹底釋放,厚石下歡響著滂湃之音??熘辽侥_,開始收速緩行,水面無波無痕的肅靜,從草根浸出幾點,細察天的臉色,柔和無恙,定了心。
下山,便不必警惕,村外河灘小溝,是預(yù)設(shè)的歸屬。久涸的沙床,由卵石筑了巢窩,擠擠攘攘,灰頭灰面,仰天渴雨的眾生相。水突現(xiàn)灘頭,先是無聲驚滯,幾個,后來一伙,之后大片,直到南北成群,歡呼、喧嚷,昂首望向那久盼的泥流。流水各處浸潤、洗潔,卵石換了新顏,芽草有了覺醒的預(yù)兆。孩童首覺,報給大人,全村老少又聚了來。驚奇,疑惑,雙手在流水中輕滑,捧起爽飲,迷迷醉。
水日日不斷,河灘變?yōu)楹映兀骞庋?,也成了鄉(xiāng)民的水飲地。晨起,往河池來,先爽涼涼的一大口,凈了腸胃,又將木桶盛滿,悠晃晃地返回,梳洗,蒸煮,全依仗河水之利。午時,撤了飯具,心念著村外,總要找些可在水中磨閑的碎事。孩童們趕著戲泳,三兩婦女,攜家中舊服,結(jié)伴行來,水花蕩蕩,笑聲如潮。日暮,不先著家,鞭使驢牛羊犬往河邊去,沙土飛揚,南北兩畔喧鬧的擁擠,無數(shù)張舌嚷嚷地貼近水面,汲聲朗朗,河面滾蕩霞波。
山還有更深意。水之利,只在夏秋,山地稀雨除外,峭冷常駐,風滾滾無盡。秋末,冷意加重,冰霜消融又凝,待到臘月寒流北下,流水凍結(jié),河池暫斷生機,鐵冰一塊。只能鑿,叮叮嚓嚓,驢騾牛車呼呼急喘,河底又見卵石。春初,山外就起風勢,層層堆疊,逐漸越過山頭。山力有不逮,只看著風如巨洪滔滔向山下,卷動黃沙細土,粘連碎葉草屑,攪拌混合,挾天之威,要給眾生頭頂加蓋一層污濁。自然河池也遭了殃,清流變?yōu)闈{泥,人不能常取,畜不能酣飲,困苦循環(huán)。
人漸漸明晰。有水,就有源頭,沿流而上,直到山腳,卻只看到石縫里的細流無聲。水在何處?鄉(xiāng)民踱步思量,要鑿開了山?不妥。沒那神力,也對不起山的真心。這石下流水,是山的禮物,帶給人的希望。千百年來,荒蕪逐漸蠶食一切,山地枯瘠,生機不存,成了造物主的憎地。祖輩不計行途萬難,卸囊扎根,與荒蕪做斗爭,終成了山的民眾?,F(xiàn)在山反哺后人,人卻要親手開山,背信棄義,是掘祖先之根,斷后代之命,給自己挖墳。只好另作考量,把目光移至山下。山中藏水,山地,山物,方圓百里,都根系于山,那山下之地是否還有多余?疑問拋出,似云中驚雷,在眾人耳旁回旋。開山不易,掘地可行,這是擺在眼前的明路,人心動蕩,急急朝山下趕。
人多力盛,多日勘選,拉來鐵鏟鎬錘,對著一處洼地開始敲打。數(shù)米的圓徑,掘深,土被一擔擔提起,壘成高堆。一日,十日,百日,一米,十米,數(shù)十米,巖塊聚成小山。三十五米,三百日,再掘,拼命下探,至四十米,土開始潮潮的黏著,泛出濕爽。更進,突然冒了細泡,土被拱開小口,渾水緊著泛出,又很快漫了腳,往更高處涌。井上徹底沸騰了。
這是鄉(xiāng)民的第一口井,大山的贈禮。眾人虔誠叩首,又立石碑,刻名山井,井臺四周鑲石磚,頂蓋石板,每月輪派專人清掃。往后年歲,得山井滋養(yǎng),子孫繁衍勃勃,人畜興盛。
前路未止。山地,東西橫長,南北緊縮,囊括黃土千頃??杀换氖徴紦?jù),糧不生根,樹不長青,是山的遺憾。石井,只是讓鄉(xiāng)民邁過第一道關(guān)隘,糧作的虧空,胃臟的饑瘦,是關(guān)乎命脈之事。如何讓山地遍布蒼翠,鄉(xiāng)民在思考。一口山井的開鑿,耗費之大,磨難之多,卻只供生活,想引水灌田,是妄想。若放棄村外河池,讓山泉改道至田塊,不僅杯水車薪,也易生分歧。兩相難解,只得交給時間。
寒來暑往,人丁遷逝,終于,至三代光景,城鄉(xiāng)融通,貨物頻繁,新的思想落地發(fā)芽。由殷實人家集資,請專業(yè)隊伍入山,擇地勘察,鐵器隆隆,十幾口深井幾年間便破土成臺,井口奔涌滾滾沁泉。井管如樹根扎在山的肌體,與山取得聯(lián)系,地心之水借諸管口,在萬畝黃田蜿蜒細潤,荒蕪逐步消減,綠地慢慢豐實,山之意終得圓滿。
鄉(xiāng)民不必再做天的跪臣,不用看天的臉色,無須琢磨天的心思。管它黃沙漫漫,嚴寒棘棘,天要發(fā)怒,教它去,泥流,山擋著,地動,山壓著,狂風,山受著,滴雨不惠,山悄悄流著。山在眾民頭上撐起了圓頂,從山取水,溉以山地,收獲山物,養(yǎng)育后代山民,人山結(jié)成一體。
鄉(xiāng)民給深井建了住所,四四方方,紅磚白墻,頂上加蓋紅色錐頂,從此,山地就立起了一座座憨態(tài)的小房。在綠野上,在青楊下,與草私語,與墓作伴。它是山的使者,不會逞威,不會敷衍,沒有傲慢,勤勤懇懇,一寸寸,一田田,潤澤山土,滋養(yǎng)細根。只是它很忙,炎陽惶惶,太多鄉(xiāng)民要等著,它轉(zhuǎn)不開身,一會兒流向山南,一會兒轉(zhuǎn)向山北,日夜不停。它老忘記些什么。
四
地盼等人歸。
地是有靈的,人若以勤懇,地必饋以豐收。人的各種念想,地都知道。兩鍬土翻上來,地明白人要開墾,探探鐵鍬的深度,地了解了人的態(tài)度。人來來往往布撒肥料,地摸了摸薄厚,就知曉人將準備投入的力度,也清楚了苗根未來下陷的深度。人往地里跑多少趟,培了多少回渠,壟了多少次苗,拔了多少根草,藥了多少只蟲,地原原本本記著,到秋末,報告給人的,是苗稈的高度,糧作的厚度。地不會多言,所有想法都借苗稈的好壞傳達給人。苗萎,人透以氣,稈弱,人施以肥,蟲多,人輔以藥,葉垂,人溉以水,沒有偏差,不見虛假,比人更盡責,因為地是糧作的母胎。
驟雨急退,霧水飄升,苗葉慢慢枯垂,地都看在眼里,地靜靜等人在某個時刻重歸。
日落,就入了夢,幾個時辰恍惚,燈突然亮了。翻起,待一陣,門頭的鐘表嗒嗒轉(zhuǎn),慢慢著衣。下地,抖抖灶灰,折幾截枯枝,向灶口送,有火星躥跳,鍋里添了水。水慢慢開了泡,噼噼剝剝,霧氣扭著柴煙,眼睛清醒些。鍋蓋揭了,四個饅頭、兩碗米粥,騰騰熱。壇里夾出咸菜,拼湊一餐,還有提前滾好的黑茶。胃口并不強烈,甚至帶著抵抗,細細嚼,屋外看看,迷蒙蒙,杯子里倒?jié)M了熱。緩緩,往院內(nèi),黑暗里的絲絲冷白,風小小一吹,鳴蟲淺息。朝墻根走,哪塊軟土,摸準了位置,洋洋灑灑一泡,舒服了。坐回門前臺階,微微熱,白天留給的,點支煙,吐霧,幾撮細縫里的草,拽了,瞅瞅,又丟開。一根就止,起來,陶甕里的水,沁沁涼,滿捧,往臉上戳,呼啦呼啦,嘴配合著,捎帶凈了鼻腔。是時候了,提來膠鞋和鐵鍬,兩雙,兩把。頭上纏綁礦燈,摁下,朝夜空晃晃,白柱,射到一顆星星,掐滅了。終于朝院外走,門關(guān)了,燈也黑了,有狗叫了幾聲。
山看著,地等著,井焦急的,打量某個方向。白日又得了次促令,再不能耽擱,很努力的,使百米深水激涌,小房里嘩聲隆隆,地水奔流在彎渠,浸潤最后一分干土。之后,便要立即轉(zhuǎn)向,遵照預(yù)定的水時,到人面前交差。
月亮先到一步。很多年了,是那么一種習(xí)慣,懶懶的,估摸好辰時,從某處悠悠晃晃地升起。山,地,都是老朋友了,起起伏伏,廣袤幽邃。細水與河池,已成過往,留下淺溝沙灘,山把自己的心思又藏起來了。地越發(fā)繁盛了,綠的葉,白的蕊,紫的果,成林成海,面上都沾了幾點銀霜。彼此不語,萬年的相處,只抬頭望,招呼是沒有的,比星星更沉默。只有井和人,還能掘出新鮮,忙忙碌碌,喧喧嗦嗦,澎湃著生機,都愿意細細端詳,算是解悶的樂頭。
月亮看著下方的人。一前一后,有時相鄰,鐵鍬在肩上,說些什么話,緩緩走。出了村口,過枯橋,方向往北,一條石子路,經(jīng)過幾座矮墳塋,有緩坡,腳步快了些,兩側(cè)白楊搖響。轉(zhuǎn)彎,密密梭梭的玉苗,路細細的,扎進去,繼續(xù)行。微微蕩的風,從山頭來,靠近,又離遠,頭頂上打旋兒,行壟間穿繞,玉葉碎碎,草跟著晃。有夜蟲鳴笛,唧唧、啾啾、吱啦、嚓啦,細柔的,不敢尖狂,暗夜下的無數(shù)雙眼,張望著。石子路的沙沙響,向兩側(cè),前后,更遠方,層層傳遞。大概都醒了,葉尖的黑金殼蟲,矮草的大小蟋蟀,樹梢的翅舞鳳蛾,穴口的守夜兵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細地聽,原野里奔涌著寂寥之聲。前方出現(xiàn)了孤樹的影,立在玉地中,撐開蘑菇的綠頂,是行頭的標志,越來越近。
人終于到了。視野里無盡的蒼翠,鼻腔里滿溢的青芬,幾代人的夢想,多少人的惦念,早已扎根在現(xiàn)實的土壤里。記著檐下的雨盆,河池的沁水,石井的甘潤,深井的激涌,同山經(jīng)年的苦守,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終于換來了這斬不斷的前程。
地頭駐足,突然遠處一種低沉地響,在干渠的上方,快速抵近,變?yōu)槁÷」墓?,在綠野里擴大,再近,帶出嘯音,有潮意撲來。井水也到了。
人在沉默,地靜靜等待。地里的情況,它比人更清楚。井水先行,地下縱橫交錯的鼠洞,是它的克星。敞開著,或蓋一層薄薄的土,或藏在苗稈的須根,向下數(shù)米,又橫向掘進,一條,十幾條,纏纏繞繞,盤根在地下,有時也將鄰地也連起來。并不是幾年的工程,前代留下的遺產(chǎn),后代繼承,又不知疲累地擴張,鋪成了一張地網(wǎng)。水無能為力,不知情闖入,會慌張地打旋,越來越快,隊伍停滯不前,全往洞口涌。自然土壤不得豐潤,苗根不得長青,所有勞作都折了空。這就需要人的幫助,兩把鐵鍬,是關(guān)鍵的守護,遇上水旋,掘旁處泥土,果斷壓下,又拍實,水就止了虧,可以繼續(xù)向前。
礦燈又亮起來。朝上,遙對月亮,月亮晃了一下。下移,朝向山,山晃了一下。低垂,貼近水,水也晃了一下。往前探,密密的玉苗,黑洞洞的地,前方是未知的盡頭。
井水率先闖入,玉苗歡呼著,夜蟲驚慌逃躲,地上蒸騰起了銀光。急涌變成緩行,細軟的嘩啦聲,推進,漫過兩雙膠鞋,之后鉆入土的裂縫,細潤苗的莖根,一寸寸滋養(yǎng),盡力盡心。燈影在地頭晃搖,頓了頓,最終消失在密葉中。
地安了心。山還是沉默。月亮興趣正濃。
【作者簡介】玉才,本名霍玉才,2001年生,山西應(yīng)縣人。有散文、小小說見于各級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