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記得自己一句話也沒有說。至于站著的姿態(tài)一手是背到身后還是擦著衣角、墻壁是灰的還是白的、天氣的陰晴、心里在想些什么,全都忘記了。
難以言表的羞恥和痛苦沒有給我的心蒙上一層厚厚的陰云,使我的生活從此浸透在死水中,也沒有狂風暴雨式的席卷,它只是以一種極難察覺的隱喻暗藏在某些陽光明媚的清晨。
我走在路上,太陽剛剛升起。早上的太陽在地平線處進出巨大的白色光團,四處濺射,這讓我聯(lián)想到末日影片中爆炸前最后一刻的白光。我的眼晴幾乎睜不開。從這點來看,早上的太陽比一天中任何時候都要刺眼。我早上常常走的那條路是東西向的,于是不可避免地朝著太陽的方向前行??伤鼌s越來越高,越來越小,往我的頭頂上去。當眼前那片陰云再次出現(xiàn),我猛然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在我身后了。我的影子越來越長,變成一個奇怪的、四肢扭曲的人,太陽卻安然地、亙古地掛在那兒。
血一樣的顏色,血一樣的太陽。
十歲的小女孩忙征地町著內(nèi)褲上的血跡,語文課本上的比喻句突然有了輪廓太陽像鮮血一樣紅。
我胡亂用衛(wèi)生紙墊了墊,學著女孩成長故事中的主角期待一場慶祝長大的儀式,決心要告訴媽媽。整個下午,我忍受著黏糊糊的血液和衛(wèi)生紙粗糙的摩擦,保持著一個姿勢坐到放學。從教室到校門口的那條路好長,我刻意調(diào)整了書包帶子,讓書包滑下去遮住屁股,以免被別人看到。我只靠著小腿挪動,大腿幾乎貼在一起。那條路又好短,我還沒想好怎么開口,就走到了媽媽的白色轎車前。媽媽倚著門,低著頭看手機?;蛟S是注意到我在她身前投下的陰影,她轉過身,進車了。我第一次開口的機會就在“沒準備好”和“沒給我說話的機會”中失掉了。
從上車到下車,也許中間我還做了很多努力,試圖引起她的注意,不過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我沒說話,她也沒有。于是我決定找一個好時機。
晚飯過后,媽媽在收拾碗筷,背對著我,面對著窗。一共四個碗,我隔著半開的玻璃門,聽碗扣在碗上撞出丁零的聲響,這意味著我有四個可以做出決定的機會。然而丁零聲每響起一次,我的思緒就被打斷一次,或者說我僅僅一直在等待著下一次響起的聲音。隨著最后的時刻逼近,我的心竟沒有要跳出的緊迫感,反而是平靜地痙攣,吸進的空氣直抵喉嚨,好像堵在那里。我微微張開嘴,想讓呼吸通暢些。可是,我居然喊了她一聲。
她沒回頭,也沒說話,顯然是在等著我開口,可是我的舌頭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有水龍頭自然流下水的唰唰的響聲。屋外黑黑的,我看到窗子上反射的她空白的臉,顯出灰色的疲軟。我能預判到平靜背后逐漸上涌的波浪??謶烛屖怪移鹕頃r把凳子弄出一點聲響,以回應無聲的疑問。
“有什么話快說?!?/p>
我從未如此想要發(fā)出一點聲音。屋外的景象、事情的結束,我全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自己一句話也沒有說。我該如何開口?一個膽小羞澀的小女孩除了在心里默念,無法用語言鄭重說出“月經(jīng)”兩個字。我慶幸她沒回頭一一她嫌惡的眼神抵過無數(shù)個過路人最惡意的審視,
至于如何走回房間,我也不記得了。關上房門,我才感覺一點一點清醒過來。脫下褲子時我才發(fā)現(xiàn)血沒有滲透到褲子外面,只是在內(nèi)褲上結成了一個小硬塊,鮮紅的血也已微微發(fā)黑。
天上的太陽也慢慢變黑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件對我而言羞恥和痛苦的事會在多年后被再次提起。過年回老家我總是打扮得比上班時還光鮮亮麗一一有親和力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我不和人交流。當我昂著頭,刻意地以目中無人的姿態(tài)路過那群聚在一起的親戚時,我聽到媽媽說:“你們不知道她那個樣子哦?!?/p>
那一瞬間,我臉上搽的粉、精心養(yǎng)護的頭發(fā)、腳下踩的高跟鞋好像突然被一雙手剝?nèi)チ?,我又變成了那個可憐的、膽小的、無助的小女孩。回頭看,多年前的“她”正死死拽著我的頭發(fā)。
我追著太陽前行,而那片陰云早就深深埋入地下,隨時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爬上來,比我前行的速度更快。我以為自己早已逃離,其實它仍在我視線之外的某個地方等著我。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