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冬天,張?zhí)礻柡蛷堅乱驗橐患虑?,兩個人分手了,張?zhí)礻栆h赴非洲執(zhí)行維和任務,這本來是件光榮的事情,張月不答應,因為她的老父親腦梗住院,母親早年支援大西北,積勞成疾病故了,她是個獨生女。
本來這件事情不算什么,可我們市委大院里有好幾個男孩子都喜歡張月,這樣一來,他倆戀愛分手的事情就變得有些復雜。比如我和高寒,還有螞蟥都喜歡張月,我們這幾個孩子都是高中同學,雖然都沒有考上大學,可我們是干部子弟,找一份工作并不難,張月分到一所小學當語文老師,她長得清麗苗條,尤其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很迷人,高寒跑到市委辦公室當了個秘書,螞蟥托關系進了銀行的信貸部,是個肥水差事,天天喝酒,昏天黑地,因為到處有企業(yè)找他貸款,我分到遠洋公司的外輪上,漂洋過海,成了一名水手,好不風光。
在我看來,張月對我們這幾個家伙都不慍不火的,因為我們都不夠優(yōu)秀,不夠出色,智商也不夠高,和張?zhí)礻柋绕饋?,簡直天壤之別。張?zhí)礻柋任覀儙讉€人高一屆,1995年夏天,首先考上了南京炮兵學院,在學校里品學兼優(yōu),而且主動報名要求到非洲維和部隊當一名士兵,他的這個舉動震動了整個學院,因為那個年代的大學生真的是天之驕子,張?zhí)礻柲軌蛑鲃右笊锨熬€,令他身邊的同學和老師既敬佩又感慨不已。
我記得張?zhí)礻栯x開時,找過我一次,我們兩個人去了干休所,路上張?zhí)礻栃那橛行┏林兀贿^面色平靜穩(wěn)重,在我們幾個孩子中,張?zhí)礻栆恢焙苄湃挝?,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姜超,我這次去非洲,真的不知道會有什么情況發(fā)生,你以后要多照顧張月。
我那個時候讀了不少小說和雜志,有些文藝青年的氣質(zhì),我對張?zhí)礻栒f,天陽哥,你把所有的青春年華都留在了老家江城,你就舍得這么走了嗎?況且現(xiàn)在張月正是需要你的時候。
張?zhí)礻栔刂氐貒@了口氣,姜超,我其實和高寒、螞蟥之前做了一些生意,賺了些錢,怎么說呢,壞事也做了,好事也做了,我上大學后,心里很慚愧,我要重新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我倆走到干休所大門口,迎面碰到張月,看來是事先約好了,張月面色枯黃,顯得疲憊,張?zhí)礻枦_我使了個眼色,我悄悄站到一邊,張?zhí)礻柖⒆堅?,要不你跟我一塊去當兵吧?張月?lián)u了搖頭,眼神迷離,我得去醫(yī)院照看我爸了。
張?zhí)礻柹焓治兆堅碌氖?,語氣有些絕望,你要是不在我身邊,我會難過的。
張月縮回自己的手,你走吧,螞蟥賭博的錢我替他還上了,你不用再找他麻煩了。
我有點著急,跨前一步,張月,螞蟥不是個東西,你不要大發(fā)慈悲,他借的是天陽哥的錢。
張?zhí)礻枖[擺手,張月,我能理解你對螞蟥有些同情,他是個孤兒,是你爸把他從孤兒院里抱回來的,你們是兄妹的感情,他轉(zhuǎn)過身,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給了姜超一本存折,是這幾年做生意積攢下來的錢,你們今后好好相處,缺錢的時候,都可以拿我的存折用。
張月冷冷地望著他,慢慢低下頭,不聲不響地往干休所的大院里走去,她的背影瘦削,很快就消失了。
張?zhí)礻柮嫔届o,摟著我的肩膀說,和那兩位兄弟告?zhèn)€別吧。
我倆又來到沿河路,找了一家小酒館,我讓張?zhí)礻栐诰起^里坐著,氣喘吁吁地把那兩個家伙喊到了酒館。
四個人圍坐在餐桌邊,高寒依然大大咧咧,今天什么主題?是歡送天陽兄去非洲嗎?螞蟥精瘦,長期喝酒熬夜,面孔黝黑,他聲音低垂,哥,你就這么走了,撇下我們幾個兄弟,還有我妹,你忍心嗎?
高寒自從當了秘書,又念了個函授漢語言專升本,一本正經(jīng)地念了一句詩,來吧,我的愛人,你要勇敢地靠近我,和我一起眺望遠方,有我在你身邊,終將比翼飛翔。
我插了一句,你的愛人是誰呢?高寒下意識地瞥了張?zhí)礻栆谎?,我這首詩是送給天陽哥的,我希望張月能和她心愛的人一起飛翔在那遙遠的非洲地平線上,這樣一來,我們幾個兄弟也就斷了念頭。
菜上齊了,我給每個人斟滿酒,張?zhí)礻柖似鹁票?,螞蟥,張月有個心愿,要去甘肅的玉田支教,那兒是貧困山區(qū),又是她母親當年工作過的地方,我走了,你要幫助張月了卻這個心愿。
螞蟥面無表情,端起酒杯,一仰臉干了。
高寒有些急迫地問張?zhí)礻?,天陽哥,你走了,咱們注冊的那家貿(mào)易公司就黃了,眼下我到處磕頭想拿下沿河路和中江塔的項目改造批復,你這一走,等于把我和螞蟥撂到坑里去了。
螞蟥終于忍不住,砰地拍了一下桌子,脖子上的青筋脹起來,哥,那個貿(mào)易公司雖然是個皮包公司,可我們賺了錢啦,你一拍屁股走了,你讓我怎么向我的客戶交待,以后生意怎么做呢?
張?zhí)礻柮媛段⑿?,交待什么呢?不就是錢嗎?你們該拿的錢都在一本存折里,存折在姜超手里,你倆愛沖動,我不放心,姜超跑定期班輪,你們找不著他。
高寒畢恭畢敬地端起酒杯,天陽哥,掏心窩子講,你真以為我在乎錢嗎?你算算這些年我和螞蟥給公司賺了多少錢?我們是一個集體,你一走,我和螞蟥什么都不是了,他一仰頭干完酒,然后嘩啦一聲,酒杯摔在地上,今天算是散伙飯了。
張?zhí)礻栆廊黄届o,伸出雙臂硬是把兩個家伙按在椅子上,那個晚上我們喝得昏天黑地,喝完酒,我們幾個家伙拉拉扯扯,東倒西歪地爬上青弋江大埂,張?zhí)礻栆廊缓芮逍眩^發(fā)蓬亂,白襯衫,黃軍褲,雙手插在褲兜里,顯得帥氣斯文,兄弟們,我這么做,的確傷感情,可我離開以后,你們會過得更好。
張?zhí)礻柧瓦@么走了。
高寒在政府上班,利用他的一些關系和資源,自始至終地陪著張月照料她的老父親,這個家伙把老爺子弄到醫(yī)院的高干病房里,請了醫(yī)院的主治大夫給老爺子會診。
高寒這個家伙真不含糊,在急診室的那幾天里,彎腰俯在病床邊,眼珠子睜得溜圓,緊張地盯著監(jiān)控儀,老爺子的血壓、血氧和心率的曲線波忽上忽下,張月緊張害怕,眼里噙著淚水,低垂著頭,變得遲鈍麻木,而高寒卻冷峻嚴肅地和醫(yī)生護士輕聲地商量治療方案,還不停地安慰張月,把她拉到病房的隔壁小單間里,讓她躺在沙發(fā)上,輕輕地給她蓋上毛毯,誠懇地對她說,什么事情都不要著急,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張月苦澀地沖他笑了一下,高寒,咱們是同學,還真沒看出來,你對我這么熱心,謝謝你了。
盡管高寒盡心盡力地托關系,找醫(yī)生,老爺子還是去世了,辦完喪事后,從殯儀館里走出來,高寒主動地握了一下張月的手,她的手是冰涼的,高寒說,張月,如果你想哭,就大聲地哭出來吧。
張月強忍著悲痛,輕輕地從高寒的手掌心里抽出自己纖細的手指。
又過了些日子,市場經(jīng)濟開放了,青弋江碼頭成了對外開放的國家級港口,我們遠洋公司跑日本的外籍輪終于能停泊在家鄉(xiāng)的港口,我第一次耀武揚威地從日本回到老家了。
不過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找高寒,于是我請他喝了一餐酒,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面孔呈醬紫色,他向我吐露了對張月的思念之情,他告訴我,他的心情很惆悵,盡管他陪伴張月照料她的老爺子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張月依然婉言地拒絕了他的表白,不過在高寒的斡旋下,她調(diào)到在市政府的辦公室,成了一名打字員,這樣倆人就有機會在一起了。
我端起酒杯對高寒說,祝賀你,那天晚上我也喝了不少酒,我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我們的定期班輪經(jīng)常跑日本,我搗騰了一批日本的二手家電,像雅馬哈摩托車、雙卡錄音機、電動剃須刀等等,這些洋玩意在當時是非常緊俏和時髦的,我對高寒說,只要賣掉這些玩意兒,我就能賺一筆,你也能拿到提成,不過這些東西我得弄到中江塔里藏起來,工商稅務就不會找我麻煩,你的路子野,幫我打個掩護吧。
高寒瞇縫著醉眼,沿河路和中江塔這一帶要拆遷了,你現(xiàn)在可以見縫插針,沒人會管你的。我點點頭,松了口氣,不過高寒又給我派了個任務,沿河路和中江塔的立項報告他拿到手了,他也費了一番周折,張月陪著他,求爺爺告奶奶,找了工商稅務各個部門,該喝的酒,該送的禮,全部到位,現(xiàn)在就是銀行信貸部了,本來有螞蟥在,這不是個事,但是高寒找到螞蟥,這個家伙竟然提出讓張月陪陪他,高寒心里不舒服,可也沒什么辦法,只好央求張月,隨了螞蟥的意愿,單獨陪他出個差,男女之間不就這么一點事嘛,可是張月不愿意,高寒問我怎么辦。
我撓撓頭,咱們這算不算是交易呢?如果是的話,我來勸勸張月,但是你別抱太大希望。
事后我有點后悔,其實我那批洋家電如果藏匿在船上,依然能找到買主,讓他們上船提貨,這也是個辦法,可高寒既然找我,況且我也很長時間沒見到張月了,我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還是約了張月。
我倆見面的地方也很奇特,我領著她鉆進中江塔內(nèi),她跟著我,像走進了一個小迷宮,大回廊,石門檻,石窗框,方磚黛瓦,爬上剛漆過桐油的窄木梯,在跨進塔樓的二層,我哆嗦地掏出打火機,點燃一根蠟燭,昏暗的光影里,張月看到了堆得像小山一樣的洋家電,她并沒有感到詫異,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有沒有袖珍的錄音機?
我得意地說,你隨便找。
女人就是心細,她果然找到一個巴掌大的錄音機,帶著欣賞的口吻對我說,我報了個英語函授班,我準備去大西北,看看我媽的墓地,就在那教書了。
我愣了一下,可心里裝著事,直截了當?shù)匕迅吆哪欠捴貜土艘槐椋詈笱a充了一句,這件事情關乎我的利益,你是我們的小妹,螞蟥呢,的確喜歡你,他約你出去玩玩也沒什么,他不敢做什么,否則我和高寒饒不了他。
張月歪著腦袋看著我,面露笑意,她好像一點也不驚慌,做生意本來就有輸有贏,我提醒過高寒,他既然拿到了中江塔和沿河路的改造項目,就得時刻做好準備,贏得起,輸?shù)闷?,我跟著高寒跑了幾個項目后,也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收拾人的時候,就有被人收拾的時候,這叫報應,現(xiàn)在螞蟥收拾我們,高寒讓我做擋箭牌,他給我的承諾是,等拆遷工程完工后,我一定會成為全江城最有錢的女人了。
我舉著蠟燭笑了,高寒這個家伙就喜歡給別人畫餅,張月,我覺得你變得比以前更加成熟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大家今后都是朋友。
張月靜靜地看著我,幽幽地說了一句,張?zhí)礻柸ツ戏綍r,讓我和你多接觸,你這個人比較踏實,做事不繞彎子。
我連忙順桿子爬,這就對了嘛,還是天陽哥了解我。
后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一個傍晚,碼頭停靠著一長溜的機帆船,中江塔樓的附近傳來吵鬧和喧囂,十幾個工人艱難地抬著一只只舊木箱,磨磨蹭蹭地在大埂上蹣跚,像螞蟻似地將一只只木箱搬上機帆船,等一切忙完了,高寒叼著煙,風淡云清地在塔樓邊來回走動,顯得悠閑愜意,我跟在他屁股后面。
高寒沖我擺擺手,兄弟,這些貨馬上就拉走了,你的事情也算辦完了,張月我就交給你了,他沖紛亂的人群喊了一嗓子,張月笑意盈盈地出現(xiàn)在我倆的眼前,她的眼睛真好看,扇形的雙眼皮,面孔透出溫柔寧靜的神情,她主動挽住我的胳膊,我將拇指和食指放進嘴里,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機帆船的馬達轟隆轟隆響起來。
我倆像一對情侶沿著大埂往中江塔的方向走去,正前方有一堆篝火,煙霧飄飛的灰燼,舞蹈的火苗,我有些恍惚,螞蟥繞過篝火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好久不見,這個家伙還是那么瘦,不過顯得很精神,他親熱地摟了一下我的肩膀,你不是把天陽哥給的那筆款子貪污了吧,我和高寒商量好了,那筆錢是給張月的。
我不假思索地說,當然了,我沒意見。
張月微笑地沖螞蟥點點頭,她額頭上潔凈的發(fā)絲在風中微微顫抖著,耳針亮晶晶的,發(fā)出幽幽的光芒,她今天的打扮的確很別致。
她瞥了我一眼,姜超,沒你什么事了,你先走吧。
我連忙哎哎兩聲,屁顛屁顛躲到大埂的溝壑里,可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寒風呼嘯,他倆的對話我聽得不太清楚,可大概意思明白了,螞蟥忿忿不平,指責高寒不地道,大家都是同學,沒必要強迫張月?lián)胶瓦@件事情。張月笑聲響亮,沒什么,都是做生意,都是交易,既然大家對這個項目都感興趣,什么條件都可以談。然后我聽到螞蟥刺耳的聲音,那你陪我到中江塔里談一談,行嗎?張月大聲喊著,我是你妹,當然可以啊。
我凍得瑟瑟發(fā)抖,可依然爬上大埂,一個趔趄,滑了一跤,抬頭微微遲鈍了一下,還是看清楚了,螞蟥摟著張月真的鉆進中江塔里。
我連滾帶爬,悄悄地摸到塔門口,輕輕推開粗糙結(jié)實的木門,沿著窄木梯,輕手輕腳地爬上二層樓梯口,黯淡的光線里,螞蟥點燃香煙,面對著身材高挑的張月,我這個人做事從來不讓別人吃虧。
張月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里,昂起頭,面露不屑,如果我真答應你,你愿意給高寒貸款嗎?你得把話說清楚,不然我心里沒底。
螞蟥嘿嘿笑了,吐了口煙,真沒情調(diào),這個時候談錢,實在沒意思,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瓶紅酒,在張月眼前晃了一下,小妹,喝點酒,融洽一下氣氛,怎么樣?
張月依然平靜地問,你不會說話不算數(shù)吧?我們需要兩百萬貸款,螞蟥有點不耐煩,我對天發(fā)誓,只要你如我所愿,錢不是個事兒,他咬開紅酒的瓶蓋,啐了口唾沫,仰臉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又把紅酒遞給張月,張月從風衣口袋里抽出手來,接過紅酒,我沒聽錯的話,你明天一上班,就把兩百萬貸款的手續(xù)辦好,是這樣的吧?
螞蟥扔掉煙頭,有點不耐煩,別說二百萬,五百萬也不成問題。
他一把摟緊張月,張月使勁地掙扎了一下,咯咯地笑了一下,問,你真有這么大本事嗎?螞蟥緊緊摟住她,笨拙地原地轉(zhuǎn)圈,含混不清地說,我有我們行長的把柄,這個家伙上個月拿了市政公司包工頭的兩百萬工程款的回扣,支票我都復印了,我還怕什么呢。他肆無忌憚地撕扯張月的風衣。
我感到一陣熱辣辣的恐慌,從逼仄的樓梯檔里轟地一聲,跳到兩人面前。
螞蟥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松開手,我踹了一腳螞蟥,他一個趔趄翻滾在地板上,喘著粗氣問我怎么來了。
張月頭發(fā)蓬亂,胸脯起伏,她將手里的那瓶紅酒狠狠地砸向螞蟥,恨恨地吼了一聲,你不是我哥!
天蒙蒙亮了,陽光被飄來的云彩遮蔽,張月一直待在我家,眼眶紅腫,我找到高寒,把他拉到家里,張月也不言語,從風衣口袋里掏出那個袖珍的錄音機扔給高寒,該辦的事情我都辦成了,如果螞蟥不答應貸款,你可以找他麻煩。
高寒渾身哆嗦了一下,沖上前要抱張月,被張月狠狠地推開了,你讓我找螞蟥,我心里就清楚了,你要把我當交易賣了,我太了解你了,可我傻,我不相信你還會再賣我一次,可你依然讓姜超來說服我,我絕望了,螞蟥對我動粗的時候,我多么希望你鉆進中江塔來,可是你沒有,要不是姜超,他什么都干得出來。
高寒重重地嘆了口氣,張月,我對不起你,可我身邊只剩下你和姜超了,你就把昨天夜里的事情當作是一場噩夢吧,我原以為螞蟥只認錢不認人,沒想到他內(nèi)心這么齷齪,我也想好好做人,也想堂堂正正地按規(guī)則生存,不搞坑蒙拐騙,可螞蟥比我更狠,我總在想老天爺啊,你在可憐那些好人的時候,也該可憐我這個混蛋一次吧。張月,我知道我傷害了你,但是你必須原諒我,咱倆走不到一起,但我承諾過你,我要讓你成為這個城市里最有錢的女人。
張月什么話也沒說,起身沖出我的小屋。
我跺了一下腳,推了一把高寒,還不去追她嗎?
高寒擺擺手,咧開嘴笑了,兄弟,我攏不住她的心,她始終得離開咱倆,不過我給她留了一筆錢,她要去大西北。高寒捧著手里的那個袖珍錄音機,嘖嘖贊嘆,這個小女人真有心思,螞蟥這回不敢和我翻臉了。
那你怎么謝我呢?我沒好氣地嘟囔一聲。
這個項目我肯定中標,這樣沿河路和中江塔的改造項目,我只讓給他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剩下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留給張月,我虧待不了你,高寒說完,也匆匆地走了。
我兩眼空洞地望著高寒的背影,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這件事情過后,我和高寒都成了既得利益的家伙,唯有傷害了張月,可換個角度想,我隱約地感到我和張月之間似乎有某種東西存在著,我忐忑,焦慮,可依然還是不能克制自己。
定期班輪又要離開青弋江碼頭了,臨上船之前,我跑到干休所里,找到張月,她把我拉到她的房間,一縷光從窗外射入,窗戶的玻璃被貼上了彩色玻璃紙,光線頓時變得色彩斑斕,仿佛帶著一種憂郁的氣息,我看清楚張月穿著一件日式呢子套裙,她專注地盯著我,姜超,這條裙子還是你從日本跑第一個航次回來后送給我的禮物,沒忘吧?
我茫然地點點頭,我說,過兩天定期班輪又要離港了,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張月說,咱們倆都認識這么久了,你可從來沒有這樣仔細看過我,她故意踮起腳跟,站在大衣櫥的鏡子前,像個白天鵝旋轉(zhuǎn)了一圈。
誰說的,我一直在暗中欣賞你呢,你正是含苞待放的好時候呢。
我感覺我要老了,人為什么會變老呢?我真不敢想將來我們老了會是什么樣子,張月幽怨的神情注視著我。
我將視線移到她的書桌上,上面堆滿了教科書,我說,你還是好好看書,做一名人民教師,別跟我們似的不成器。
張月輕嘆口氣,完了,看來張?zhí)礻柨村e人了,張月冷漠地望了我一眼。
我平靜地說,張月,你心里還有張?zhí)礻?,我和螞蟥,還有高寒都配不上你,尤其我,就是一個俗人,我轉(zhuǎn)身就走了。
張月在我背后喊了一嗓子,沒錯,你和螞蟥這幫人都是俗人,流氓!
我忽然感到一陣快意,張月表明了對我的態(tài)度,我也沒什么可遺憾的,我回到家,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心里感覺到輕松下來,我覺得我和張月之間以后不會再發(fā)生什么了,我也不欠她什么了,可我又有些不安,往后的日子,我依然會在海上漂泊著,螞蟥和高寒會對張月怎么樣呢?高寒是個生意人,對張月不會怎么樣的,螞蟥一肚子壞水,在中江塔里發(fā)生的那一幕,又讓我有些焦躁不安。
我還是去了沿河路的銀行,找到螞蟥,他見到我,嘿嘿一聲,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拉著我就跨出銀行的門。
夜晚,沿河路很安靜,月光灑遍,給這塊老城區(qū)鍍上了一層寧靜的光芒。螞蟥和我徑直走進了一個小酒館。
燈光昏暗,幾杯酒下肚,螞蟥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直截了當?shù)貑査?,高寒的事情你辦了嗎?張月可是有你說話的錄音帶呢。
螞蟥語氣調(diào)侃,兄弟,你的洋垃圾能順利地賣給下家,高寒幫了忙,可這家伙不地道,讓你找張月滿足我的欲望,嘿嘿,結(jié)果我中招了,所以我認命,這件事情我已經(jīng)辦妥了,大家都扯平了,不是嗎?螞蟥攤開雙手,無限放松地癱在椅子里。
我心里掠過一絲欣慰,敬了螞蟥一杯酒,不管怎么說,大家都是一個院子里長大的。
螞蟥睜著醉眼對我說,高寒就是我養(yǎng)的一條狗,我現(xiàn)在用得著他,我就喂他一口食,牽著他溜幾圈,讓他狗仗人勢地叫幾聲,有一天我用不著他,我連他聲帶都給割了,我要讓他變成一條土狗!
我打著哈哈,又陪他碰了一杯,螞蟥,你真的為張月動心了嗎?螞蟥眼神夾雜著迷茫和糾結(jié),死死盯著我,怎么說呢,有的女人你看她一輩子,都產(chǎn)生不了感覺,有的女人你只望了她一秒鐘,就會對自己說,這就是我一輩子要找的女人。
我不客氣地說,可她是你妹,你是個孤兒,你欠張月一家人的情,你得用一輩子來還,你們倆怎么能走到一起來呢?
螞蟥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重重地嘆口氣,又點點頭。
從酒館出來,我倆爬上青弋江大埂,我沖螞蟥拱手,老兄,我得上定期班輪了,這個航次我得去一個多月呢。
螞蟥嘴里呼出酒氣,擂了我一拳,你喜歡張月嗎?我從你的眼睛里看的出,你的眼神單純,自卑,我就明白你從來就沒有得過手,你就是單相思,嘿嘿……
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再吸氣,呼氣,我終于平復下來了,我淡淡地微笑,搖搖頭。
螞蟥沖我擺擺手,高寒的忙我也幫了,我準備從銀行里出來,去南方看看有什么項目。螞蟥望著青弋江的夜色,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我們這幾個家伙都配不上張月,張?zhí)礻柲?,假裝殘酷,假裝成熟,假裝無所謂,其實他一直很天真,他以為張月心里一直有他。
螞蟥踉蹌了一下,我只好攙扶住他,問,你真的要去南方啊?
螞蟥嘿嘿一聲,姜超,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再不走,我就得進去了。
我孤零零地站在青弋江大埂上,望著螞蟥消失的背影,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我慢慢地往碼頭方向走,順著大埂的斜坡,往下滑動腳步,我感到暈暈乎乎的,胳膊忽然被扯了一下,我睜大眼睛,張月站在我的面前。
夜晚走在沿河路的老街上,店鋪都關門了,青石板路顯得寬闊,整個沿河路顯得舒曠和濕冷,張月用手臂攬住了我的胳膊,問我冷不冷,我搖搖頭,你想讓我怎么做呢?
張月眼神迷茫,我也不清楚,剛才你和螞蟥在小酒館里,我一直在外面等著你,送我回家吧。
我忍不住又問她,你為什么要答應高寒?為什么要陪螞蟥呢?這不是你的性格。
張月注視著我,螞蟥救過張?zhí)礻柕拿?,你也清楚,那年夏天,要不是他跳到青弋江里拼命地托住張?zhí)礻柕南掳秃湍X袋,他早就死了。
我倆跨進干休所的大門,人跡寥寥,燈光昏暗,沿著鵝卵石鋪的小徑,跨進二層別墅的院子門,頹敗的花園里,幾棵樹之間掛著一根繩子,胡亂地曬著幾件軍裝,我嘆了口氣,你老爺子住院后,這兒就沒人打理了,看來都要分手嘍。
張月沒有言語,徑直走到菜園地里,掏出手電筒,她雙手刨開黃土,窸窸窣窣地刨出了一個大木盒子,濕漉漉黑乎乎的,好像埋了很久,她將木盒遞給我,這是一本財務帳單,高寒在申請改造中江塔和沿河路的項目時,注冊了一個空殼公司,造了這本假帳,假帳上面有偷稅漏稅的證據(jù),甚至有虛開增值稅發(fā)票的證據(jù),你留下吧,高寒和螞蟥都不是省油的燈,你得學會保護自己。
我點點頭,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張月去大西北支教了,又過了兩年,遠洋公司不景氣,我回到老家,在沿河路街道辦找了個差事,那時候中江塔和沿河路已經(jīng)拆遷改造完了,沿河路變成了濱江花園和高檔住宅小區(qū),中江塔古樸巍峨,成了江城的一張名片,可高寒拿著工程款跑得無影無蹤,螞蟥從銀行辭職后去了南方,我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有一天,我在街道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喂喂嚷了半天,我心里才明白,我遇到了熟人。
螞蟥變了,長得又胖又壯實,梳著大背頭,一副商人的作派,他拉著我走進濱江花園最豪華的大酒店,擺了一桌,花團錦簇,他的氣色紅潤,語調(diào)中氣十足,我們之間的談話沒有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僅僅是敘舊而已。
那天我喝得醉醺醺的,口齒不清,可是很開心,我們聊到了過去的往事,螞蟥告訴我,沿河路改造項目落地后,高寒只給了他百分之二的利潤,然后就消失了,據(jù)說是去大西北找張月了。
螞蟥感慨地笑笑,從懷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我,我推開他的手,他目光堅定,硬是塞到我的上衣口袋里,不為別的,就為過去我們的友誼。
我推辭了一下,還是收下了,因為我現(xiàn)在還是個臨時工,住在單位的宿舍里,光棍一個,我雙手合十,謝了螞蟥,又意味深長地問,你這趟回來有什么事呢?
螞蟥搖搖頭,隨口說,就是回來看看你,家鄉(xiāng)變化真大啊。
夜色漸濃,燈火璀璨,我倆走出大酒店的旋轉(zhuǎn)門,螞蟥摟著我的肩膀,嘴里噴著酒氣說,不著急嘛,我特意指了一下街道辦的一輛灰色面包車,問螞蟥住在哪里,我送送你,順便看看家鄉(xiāng)的夜景吧。
螞蟥說,姜超,我心里實際上有張月,可是她私藏了高寒一套財務報表和帳本,那是一套假帳本,是應付稅務和工商局用的,能讓我和高寒坐牢,螞蟥劇烈地咳嗽,兄弟,過去的事就翻篇了,這趟回來我也不瞞你,就是想找到過去的那些帳本,這樣我和高寒就能回到家鄉(xiāng),安心地定居了。
面包車緩緩地駛進干休所的大門,正值黃梅天氣,跨進張月家的院子,迎面撲來帶有腥味的潮氣,院子里長滿了雜草和苔蘚,大樹掩映,各類植物圍著二層小樓此起彼伏,給人一種蒼老的感覺。
螞蟥從車里爬出來,捂著腦袋,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指著菜園子對我說,高寒好像告訴過我,那些帳本當年張月就埋在菜園子里。
我不急不慌地說,張月走之前,把那些假帳本都給我了,都在我這兒保存著。螞蟥瞪大眼睛,呆愣愣地望著我,高寒去大西北找張月,好半天才從張月的嘴里套出話來,那套假剛帳本就埋在菜園子里,真沒想到這個丫頭真有心機,最后還留了一手。
螞蟥嘆了口氣,耷拉著腦袋,看來除了張?zhí)礻栔?,她心里只有你了,不行,我得去找天陽哥,不然你會把我和高寒賣了。
我嘿嘿一聲,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后來,螞蟥和高寒主動自首,兩個家伙判了緩刑,我因為拿了螞蟥的錢,也被街道辦事處開除了。
這樣一來,我們?nèi)齻€家伙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里。
螞蟥真的去南方找張?zhí)礻柫?,我和高寒在大菜市擺了個肉攤。沒事的時候,我會背著手去青弋江大埂散步,特別是傍晚,散步的人很多,多半是年輕的媽媽帶著孩子,嘰嘰喳喳,歡聲笑語。生活實際上很簡單,并不復雜,也沒有什么預兆,就在那天的傍晚,我在大埂上見到了一個穿著風衣的女人。
張月首先認出了我,她并沒有感到驚訝,淡淡的微笑,開口就說,我們有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吧?
我愣了一下,一時不知所措。大埂上來來往往散步的人群,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快和愉悅。
我晃晃腦袋,感覺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不太真實,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青弋江,江水依然那么寬闊,那么柔軟,不急不慢地往長江流去,江面在夕陽的映照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我慢慢地平靜下來,我說,張月,我真的很意外,能在這里見到你,你是不是想家了?本來我還想問她這些年在做什么,可話到嘴邊,又什么都不想問了。
更讓我覺得意外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男人在一個健壯的漢子攙扶下,突然走近我和張月。壯實的漢子是高寒,我倆在大菜市擺了個肉攤,高寒扶著那個滿臉絡腮胡的男人緩緩地坐在大埂的長椅上,沖我使了個眼色,轉(zhuǎn)身不見了蹤影。
我有些奇怪,滿臉絡腮胡的男人嘶啞著沖我和張月說了一句話,小月,你好,姜超,你好,我們好多年沒見面了,這些年你們還好吧?他沖著我倆笑了,他笑得很真誠。
張月首先哆嗦了一下,驚恐地望了我一眼,又仔細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個人,張?zhí)礻?,我怎么好像在夢里一樣呢?/p>
是啊,應該有十幾年沒見面了,張?zhí)礻栯p手抹了一下臉上的絡腮胡須,垂下眼神,不敢正視張月和我。
你怎么不說話呢?
張?zhí)礻栒f,我心亂,不知道從何說起,螞蟥去了大西北把你找回來,又聯(lián)系了我,我昨天剛回來,住在高寒家里,昨天夜里做了個夢,夢里的情景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你依然是年輕漂亮。
張月聲音變了,有些口吃,張?zhí)礻?,你成了我心里頭的一塊心病。
張?zhí)礻柛锌艘宦?,他的情緒似乎穩(wěn)定下來了,面孔的輪廓變得柔和、剛毅,是啊,這些年我們都變了,你的眼睛還是那么好看,只是沒有過去清澈了。
你多久不痛快了,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張月禁不住雙手緊緊攥住我的右手掌,我感覺她的手掌心是冰涼的。
我從維和部隊回國后,分配到廣州軍區(qū)的后勤部,有一回我給干休所打了個電話,是空號,后來托過去的戰(zhàn)友一打聽,干休所撤編了,我想起高寒和螞蟥,還有姜超,可我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他們,他們一定也忙著自己的事情,我就一直待在廣州,后來還是螞蟥的朋友找到了我。
可你也活著回來了,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你千萬不要編一個高興的理由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結(jié)婚了,生了個兒子,剛滿月,孩子和他媽還在廣州呢。
我和張月面面相覷,張月沉默片刻,依然有些口吃,我恨你,我得感謝我倆這次終于見面了,我得感謝我能見到你,否則我一輩子就毀在你手里了。
小月,你別這樣看著我,你這樣,我心里也不好受。
你不好受,你現(xiàn)在還在想你的感覺,你和老婆孩子親親熱熱過日子,你有想過我嗎?我從和你分開的那天到現(xiàn)在,我像一個病人一樣守住了對你的那份感情,從二十五歲守到了三十八歲,我的心里長滿了草。
張月?lián)u搖晃晃,泣不成聲,周圍喧囂的過路人停下了腳步,四面八方投來驚異的目光,我趕緊攙扶著張月坐到長椅上,倆人緊挨著坐在一起。
張?zhí)礻栞p輕地嘆了口氣,雙手緩緩地卷起右褲管,我也不由地渾身顫栗了一下,一截塑料纏繞著不銹鋼的假肢,不聲不響地露了出來,不銹鋼管在夕陽的映照下像鍍上了一層金子。
那天晚上,螞蟥在沿河路邊的小旅舍安排了一個房間,讓張?zhí)礻柡蛷堅聡Z嗑兒。
后來我陪著張月去了大西北,我倆在那兒安了家,張?zhí)礻柦o我的那本存折,成了我倆的安家費,不久張月懷孕了,腆著肚子,我經(jīng)常陪她坐在校園的長椅里,望著湛藍的天空發(fā)呆。有一回,她幽幽地對我說,我想回家看看青弋江。
我不假思索地說,那不太容易了嘛,等孩子出生了,我倆回一趟老家唄。
張月若有所思,可憐地望著我,可孩子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