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

一

那時候，郭孝三還不知道來了貴客。

一大早，郭孝三就被梧桐樹枝頭上嘰嘰喳喳的喜鵲們驚醒了。粗糙的雙手搓揉著滿是魚尾巴的眼睛，窸窸窣窣地穿好了衣服。窗外，晨星早已落下，太陽還羞怯著遲遲不肯露臉。

郭孝三把門市的鋁合金卷砸門嘩啦一聲打開，驚飛了大街上十幾只覓食的麻雀。它們棲落于對面的屋檐上，轉(zhuǎn)動著老鼠似的小眼睛，重新尋找落下的機(jī)會。隨后，郭孝三拿著掃帚一瘸一拐地把門前的落葉和潮濕的浮土掃在一起，用簸箕端走，倒入附近橋下無情的流水里，讓它順流而下。這情景，有點黛玉葬花的意味。

它們不能落葉歸根了。又有幾片樹葉能夠落葉歸根的呢？郭孝三突然自言自語著。

打開了門市的燈，郭考三開始拿著用大紅公雞的雞毛做成的撣子打掃所售商品的浮塵。這浮塵也不知道是怎么聚集起來的，就像人的煩惱，怎么也掃不凈。

此時，門外無聲無息地站著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正在欣賞他門市的對聯(lián)。

悲聲難挽流云住

哭音相隨野鶴飛

橫批是：去不還

去不還，就是郭孝三店面的門頭。

郭孝三看到了老人，身子消瘦得像一支燃燒了半截行將熄滅的黃白蠟燭，軟軟地彎曲著上身，歪斜地立在門前。他忙走了出來。笑著說，這不是笑話大王一明叔嗎？這么早？

睡不著了。我來找你，和你商量個事。

一明叔，進(jìn)屋說吧。

郭孝三左右晃動著身體，伸出有力的大手?jǐn)v扶著張一明一起步入門店。

我打算從你這里買壽衣，壽枕，鞋和襪子。回頭用的車子馬。我還要買點燒紙，和十個花圈。你給誰買？給我自己呀。

郭孝三樂得搖頭晃腦地哈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在清晨潮濕的空氣里飄蕩著，嚇得對面屋檐上那十幾只麻雀一愣一愣向遠(yuǎn)空里飛去了。給你自己買穿戴的衣物還行。我開門市十多年了，還是頭一次遇到自己給自己買花圈的。

我花錢給自己買花圈不行嗎？跟你商量一下，我現(xiàn)在給了你錢，先把壽衣拿走。燒紙、回頭馬和十個花圈就在你這里放著。等我死了，你再給我送去。行不？

郭孝三收起笑聲，再次疑惑地望著王一明。行，行，當(dāng)然行了。張一明說，我喜歡熱鬧。你看那些當(dāng)官的和有頭有臉的人死了，就有人給送幾個花圈，挺氣派。我想，等我死了你就胡亂寫幾個人名，給我送去。我也想熱鬧，行嗎？

行啊行啊。你就放心吧一明叔，到時準(zhǔn)給你送去。這些東西在你的大門口擺放兩排，一定會氣派得讓人羨慕。

一個花圈的成本也就三十塊錢，賣給你一個一百二十塊錢還是面子事。別人都是一百五十塊錢一個。加上回頭馬，壽衣之類，這是一樁大生意，可以了?？磥?，大清早聽到喜鵲叫還真有好事。

不一會兒，張一明挑選了一套藍(lán)黑色暗花綢緞中式外套。我一輩子還沒有穿過綢緞衣服，死后就穿一次吧。

你還要選一套棉衣棉褲。無論夏天冬天，人死后都要穿棉衣棉褲，這是風(fēng)俗。

張一明沒有說話，選好了他所需要的一切物品，付了錢。孝三侄子，你兩三天內(nèi)抽時間給我把衣物送過去就行。

錯不了。

二

第二天上午，郭孝三開著一輛快散架的冒著黑煙的面包車，像一位垂危的老人，喘息著停在了張一明家門口的土路上。好多年沒來張一明家了。張一明的家在陳橋村的村南。郭孝三的門市在陳橋村北邊大街上，相距也就二三里路。

村里的好多路已用水泥硬化，大都是個人湊錢修的。張一明和他的幾戶鄰居因為日子拮據(jù)不肯出錢，就繼續(xù)走雨天泥濘的土路。

郭孝三下車后，看到由幾根木棍組成的柵欄門，依然是多年前的那個樣子。生銹的鐵絲門鼻上掛著一把舊鎖。其實郭孝三摘下鎖一推門就開了，可他不敢。那幾根棍子組成的門是用編織條或者鐵絲捆綁成的，且已經(jīng)風(fēng)化。這一推，門就散了架，他還要留下來修門。

郭孝三便向院子里高聲喊道，一明叔，我給你送壽衣來了。

話音一落，張一明從屋里出來開了門招呼他進(jìn)去。喊聲吸引幾個好事的鄰居出來看熱鬧。

身體好好的開始預(yù)備壽衣？

張一明板著臉說，等我死了，誰還管我？

于是，眾人禁住了嘴，不再議論。

院子里，一圈矮矮的土圍墻下面種著一圈冬青，蔥翠欲滴，如十二三歲的少女一般鮮嫩。地上放著幾個紅彤彤的土盆，像一張張在太陽底下曬紅的臉。有的缺了半邊沿子。里面種著馬生菜，開著紅的黃的紫的粉紅色的小花，姹紫嫣紅，十分可愛。院落的一角種著幾棵絲瓜，有幾朵黃花燦爛地開著，幾根三寸長的絲瓜下掛著已經(jīng)枯萎的花朵，像病中的鄰家小妹。

正房的窗下有一口水缸，上邊已經(jīng)開裂，用鐵絲圈著。這是三間表磚房，也就是土坯墻外表了一層藍(lán)磚。房頂上稀疏枯黃的野草在秋風(fēng)里搖擺。有幾只麻雀飛起飛落。

進(jìn)到屋里，像一腳掉進(jìn)了老鼠洞。屋里地面比院子低了一尺。門口砌了兩層磚，以防雨水灌入室內(nèi)。咋一進(jìn)屋啥也看不清。張一明趕快拉著了紅黃的白熾燈泡。像夜空里一顆微弱的星光。

郭孝三把壽衣等物品放在土炕上?？坏囊唤欠胖痪泶植急蛔?，已經(jīng)臟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呈現(xiàn)出舊舊的黑褐色。好像是秦朝的祖輩留下來的?？簧弦粡埰葡呀?jīng)感覺到它的秋涼。一只大白貓蜷縮在被角旁打著呼嚕。眼睛也懶得睜一下。據(jù)說，這只貓可是跟了張一明好多年了。

屋里對門口的墻邊靠著一張五斗櫥，靠墻的腿已經(jīng)腐朽，是用磚壘起來支撐著的。桌子上方的墻上貼著關(guān)公像，青龍偃月刀上布滿了塵土。桌子兩側(cè)一邊一把椅子，黑漆已經(jīng)脫落。外側(cè)一條可坐三個人的長板凳。腳地的中間有一個立柱，支撐著房頂斷裂的橫梁。立柱旁放著一個煤火爐子。

這才秋天，你就把爐火弄到屋里來？

年紀(jì)大了怕冷。熱點沒事。

小心，你可別中了煤氣。門窗四下都長著鼻孔，就連房頂上都能出氣，怎么能中了煤氣？我倒是想中，這就解脫了，可是閻王爺還不肯收我。

你老沒有女人孩子和你生氣，活到九十九也沒問題。

還是有個女人好，能生氣，也能放氣。

坐會兒吧，喝杯茶水。郭孝三便坐在吱吱扭扭像受了什么委屈的椅子上。張一明給他沏了一壺茉莉花茶水。茉莉茶香隨著開水的沖入彌漫了昏暗的屋子。茶葉茶花在熱水里慢慢舒展開來，讓人看了舒服。壺嘴與茶碗的茶漬已凝結(jié)了厚厚的褐色，好像用手指一扣就能掉下來一塊似的。

張一明看出了郭孝三表情，說，別嫌棄茶漬，中醫(yī)上說，它可是能消炎抗菌的好東西。

盡管張一明這樣說，郭孝三看著這茶漬，心里那點舒服一下子就沒了。又覺得要是不喝兩碗，怕冷卻了老人的熱情。便閉著眼喝了兩碗。

郭孝三睜開眼睛時，看到墻角放著一個鐵鍋，鍋里有半鍋稠稠的玉米粥。

熬這么多玉米粥能吃完嗎？

這是我三天的飯。

您老真圖省事。也就一個人，有菜也不愿炒，喝碗粥能填飽肚子就行了?；钪?，太麻煩了。

老這樣可不行啊，一明叔。身體會垮掉的。你得想開點，吃好喝好才對得起自己。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了，可我除了吃點喝點什么也不想了。

接著郭孝三又說，我的情況你老也知道，我們都一樣。

其實，郭孝三是個瘸子，在本地根本娶不到媳婦。那年快三十歲的時候才花錢娶了個廣西的媳婦。一起過了一段日子才知道，她有點缺心眼。這樣也好，聰明女子誰愿嫁給一個瘸子呢。第二年她給他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那時他覺得很幸福。

孩子三歲那年，郭孝三出去送貨。晚上回到門市，卻見關(guān)了門。他屋里屋外地找，屋里屋外地喊，沒有人回應(yīng)。心里別提多么著急了。后來才回過味來，媳婦帶著孩子跑了。

幾個鄰居聽到他的喊叫也過來了。都來安慰?？墒牵€是不相信這是事實，總覺得有一天她還會回來的。只是他脾氣不好，打過她一次?，F(xiàn)在才后悔起來。男人是不能打女人的。一打，女人的心就死了。好像冷風(fēng)吹謝了一朵鮮艷的花。

沒了老婆小孩，只能一個人過日子。

我呀，現(xiàn)在家里除了我就是我的影子。到了夜里，鉆進(jìn)被窩，連影子也看不見了。我知道她們回不來了。慢慢地我也想開了。除了忙門市的生意，掙點死人的錢，就是吃喝。我不是包餃子就是烙餅，要不就是蒸包子。有時間也炒幾個雞蛋或半斤豬雜水，喝兩杯陳強(qiáng)做廣告的咱家鄉(xiāng)的泥坑酒。

人活一天就要享受一天，不能等死呀。雖然享不了大福，只要好好干，吃喝還是不發(fā)愁的。

有時候，有人請我出去看陰陽宅，也是有酒有肉。

聽了郭孝三的苦訴，張一明嘆口氣說，你還年輕，能掙錢，可以享受，我年紀(jì)大了掙不到錢了。你看，我畫的神像現(xiàn)在也賣不出去了。

要不是國家一個月給一百多塊錢的養(yǎng)老金，我就得餓死。我有一畝三分地也沒力氣種。讓別人種著，也給不了多少糧食。

說著，張一明又問，孝三，你能上房嗎？

爬梯子我的腿腳還行。什么事呀？

你看這兩天什么時候有空，幫我補(bǔ)補(bǔ)房頂吧？我怕下雨天又要蓋著塑料布睡。我和鄰居說了兩次也沒人來幫忙。

別找他們了，我給你修。

一明叔，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哪來那么多錢買壽衣花圈的？郭考三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把這宅子，以兩萬塊的價錢賣給鄰居小六子了。等我死了，這屋子院子就是他的了。昨天，小六子先給了我一萬五千塊錢。剩余的五千塊錢是等我死后，他來給我辦喪事用。

我也在棺材鋪訂了棺材，過兩天就打好就送過來。

原來是這樣。

不怕你笑話，我還買了一個電影明星的塑料模特。我給她穿上了潔白的婚紗，陪我一起睡了幾個晚上。讓人打了一口薄板棺材，提前埋在我死后埋葬的墳?zāi)估锪?。娶個骨女和娶個活人一樣多的錢，我娶不起。

我還拾了一個死小孩子，埋在我的腳下也算后繼有人了。

張一明說完，有點自得地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也跟著顫動了幾下。

郭孝三陪笑著說，可以呀，一明叔，你把后事都安排好了。

就這樣，兩人的笑聲，讓院子也跟著熱鬧起來。

三

張一明和郭孝三算是忘年交。

郭孝三在十多歲的時候就常來張一明家聽他講笑話。那時張一明四十來歲，家里里里外外吃飯睡覺橫豎就他一個人。他肚子里的笑話一麻袋也裝不完。

張一明一共有一畝三分地，隊長卻給他分成了八塊。人們都實現(xiàn)機(jī)械化了，他卻沒法實現(xiàn)。便索性把地都給了鄰居們。

不用種地，張一明便在家給別人畫家譜，一個個長圓臉大眼睛垂耳長臂，俊秀富態(tài)，都長得一摸一樣。都是張一明用自刻的一個木頭模子印出來的。然后描眉畫眼，增色。

畫南海觀世音菩薩，端坐蓮花臺上，低眉垂目，手持玉凈瓶，慈祥端莊。神態(tài)依然。不悲不喜。畫彌勒佛，一副笑面化恩怨，四大皆空立世間，肚大能容容天地，圓月當(dāng)空照心田。畫宅神，門神，天地三界十方萬靈真宰，灶王爺，財神等各有神采?？傊菚r張一明不停地畫，也就有些碎銀不停地往口袋里跑。

張一明曾說，神仙也不敢得罪我，不然，我把他畫得丑陋不堪，就沒人供他了。

那時他的家中，無論白日或是夜晚，左側(cè)的圈椅上常坐著一位滿頭白發(fā)面色蒼白雙目低垂似睡非睡的老者，牙齒大約已經(jīng)落盡，只有上翹的下巴間或蠕動一下，好像咀嚼著多少年來未曾嚼爛而難以下咽的食物。右側(cè)的圈椅上坐著一位頭發(fā)稀疏面容發(fā)黑，一笑露出幾顆褐色的牙齒，左手不停地顫抖著一個六字。總之他家的椅凳上常常坐著三五位無力去田間勞作的老人，或者兩三個缺腿少眼的壯年，來與他湊熱鬧。

來了人，張一明便熱情地泡一壺茶水讓大家喝。白發(fā)老者此時從口袋里慢慢騰騰地掏出一包茶葉來，說，花茶，一會品嘗一下。一個拐子拿出來一包瓜子，說，都嗑點瓜子吧。當(dāng)然，大多時候喝的茶都是幾元錢一斤的。

此時張一明便講些笑話，葷的素的，引得大家時時發(fā)出歡快的笑聲。當(dāng)然也拉家常，各把自己知道的新鮮事在這里一吐為快。誰誰的媳婦和誰誰偷情了，哪個光棍偷了誰家一只雞作了下酒菜啦，誰家的大姑娘生了孩子悄悄嫁到外地去了。誰家的孩子住監(jiān)獄了。如此等等。

每到夜晚，張一明的家也成了孩子們的樂園。附近的孩子們早早地吃了晚飯，便三五成群來到張一明家，聽聽笑話，消解一天學(xué)習(xí)的煩惱。他有時講了鬼怪故事，嚇得孩子們不敢獨自回家，他還要一一送回去。

夜深了，人們拄著拐杖或者拿著探桿一一走后，家里便只剩下一只大白貓鉆入張一明的被窩陪他度過孤獨的夜晚。

那時候，張一明還在《山西民間文學(xué)》上發(fā)表過一篇《泰山石敢當(dāng)?shù)膫髡f》的故事呢。那是張一明一生最高光的時刻，這光亮照亮了他后半生。

他和郭孝三說過，本想老了干不動體力活了，寫寫故事掙口飯吃，誰料后來投了好多稿子都被退了回來。

老了，腦子也不好使了。

四

張一明肚子里的故事，好像永遠(yuǎn)也沒有講完的時候。

當(dāng)年父親是地主，在他懂事的時候家里就窮得叮當(dāng)響。一天三頓飯，鍋上是高粱窩窩頭，鍋下是高粱粥。偶爾吃點老咸菜都覺得好。每天的大便又粗又硬，費(fèi)半天勁才能下來?？傊麤]和父親享過一天福，卻也成了地主。

上小學(xué)的時候，受盡了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歧視。一次學(xué)校讓學(xué)生們停課去割草——學(xué)校里喂著豬和羊。他鉆到高粱地里忍著悶熱蟲咬割了一百多斤草，而其他同學(xué)都比他割的少。他只得到了老師幾句口頭表揚(yáng)，發(fā)獎狀的時候卻發(fā)給了割八十斤草的同學(xué)。

學(xué)校發(fā)展紅衛(wèi)兵，好多同學(xué)都光榮地戴著鮮艷的紅領(lǐng)巾在他眼前晃動如旗幟，卻沒有他的份。

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眼看著同伴們一個個揭開了新娘子的紅蓋頭，甜蜜地過起了小日子。一個個姑娘在嗩吶聲里出嫁，他卻只有羨慕和痛苦。

最后，他的妹妹在本地沒人敢娶，只好嫁到落后的大山里去了。

你年輕的時候也挺帥吧？也會有姑娘喜歡你吧？

有啊。一個叫小滿的姑娘，她喜歡我，我喜歡她。我們曾在花前月下約會了半年。我曾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把手伸進(jìn)她的毛衣。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摸女人，也是最后一次。

就因為我是成分不好。她母親死活不同意，強(qiáng)行把她嫁到外鄉(xiāng)去了。她出嫁的那天，她哭，我也哭。

我娶不到健全的女人了，媒人給我說了一個一條腿的姑娘。我渴望女人，是個母的就行。我們在一起就三條腿了，總比兩條腿好吧？她雖然不能下地干活，也能生孩子做飯呀。可是我的母親堅決不答應(yīng)。她說，你娶個一條腿的能干什么，光伺候她呀。再等等吧。

這一等，就等到了七十多了。

這幾年，我畫的神像也漸漸賣不出去。市場上的神像都是彩印機(jī)印刷的，精美多了。誰還買我手工畫的粗陋畫像。現(xiàn)在找我畫家譜的也少了，加上我年邁多病干不了別的活，收入也就少了，日子也就更不好過。只靠國家給的一個月一百多塊錢的養(yǎng)老金度日。為了減少開支，開始晚上節(jié)省電費(fèi)，我也不講笑話了。我每晚早早吃口飯就去別人家里串門。不然，家里來了人我就脫不開身。

到了冬天，為了省煤省電，白天晚上我都不在家里。我常去一個老太太家陪她坐著，拉拉家常。老太太八十多歲了，老伴死的早，她也很孤單。雖有四個兒子，都各忙各的，沒人陪她。但是吃穿不愁。

郭孝三說，怪不得我買了一個彩色電視機(jī)，把原來黑白電視給了你，你卻連個天線也不買，后來連我那電視機(jī)也不見了。

我賣了。買了藥。

我現(xiàn)在得了糖尿病，高血壓。我去過醫(yī)院一次。掛號，排隊，好不容易見了大夫，又讓我透視，驗血驗?zāi)颍鯟T，一天才結(jié)束?；ü饬宋覂H有的幾百塊錢。雖然合作醫(yī)療能報銷了一部分錢，我以后也沒錢去看病了。

我也懂一點中醫(yī)，就按書上說的自己去買點草藥吃。湊合活幾天算了。

這樣的絮叨，聽得郭孝三的耳朵都長起了繭。

五

在一個有陽光的上午，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和一個瘸子，用白灰修補(bǔ)著房頂。那只陪伴了張一明多年的大白貓在房頂?shù)囊粋?cè)臥著監(jiān)工。

這天，郭孝三帶來了一只雞一瓶酒。中午在黑咕隆咚的屋里，兩個光棍漢好好喝了兩杯十元錢一瓶的白酒。

你給我干活，還吃你的喝你的，真不好意思。

一明叔，說這個就見外了。你我誰跟誰呀。你現(xiàn)在不能掙錢了，我還能掙點錢。吃我的也該。郭孝三心想，一個花圈掙得錢就夠這頓飯了。其實吃的都是你的。

郭孝三走的時候，張一明讓他帶了幾根絲瓜。

后來郭孝三晚上去過張一明家兩次，屋里黑著燈。郭孝三喊了幾聲沒有人應(yīng)，就走了。心想，這個老頭為了省幾度電錢，每天晚上去串門，也不容易啊。

一天上午，郭孝三路過張一明家，向院子里喊，一明叔，一明叔，卻是無人應(yīng)答。郭孝三自語道，看來沒活干了，白天才去串門的。此時只見那只大白貓從窗臺上跳了下來，跑到屋脊上去了。

郭孝三到張一明家去了幾次，老吃閉門羹，也就懶得再去。

六

冬天到了，一些病重的老人經(jīng)不住人間的寒冷，便去地下尋找溫暖。郭孝三“去不還”門市的生意，冬季本該是一年當(dāng)中最忙碌的時候了。不想今年卻忙不起來。國家提倡火化，而人們都改變不了原來的觀念，不愿意火化，好多老人死后，半夜里被兒子背到地里就偷偷埋掉了。誰家死了人都不知道，更別說送花圈了。只有少數(shù)膽大的人家提前偷偷買了壽衣。好多人家連壽衣都不買，老人就穿著原來的衣服悄悄潛入另一個世界去了。

郭孝三還偷偷樂過，張一明要是在這段時間死了，偷偷埋掉，也就不用送花圈了。那十個花圈的錢，車子馬的錢，他就凈賺了。這樣想著，他又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便又發(fā)起愁來。心想就是一年以后也要把花圈放到張一明的墳上去。然而，那樣又給誰看呢？

因為門市清冷，郭孝三便開始想老婆女兒了，他媽的，只要你們還活者，我就要找到你們。老婆也許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了，可女兒永遠(yuǎn)是自己的吧。

郭孝三決定去找找自己的女兒。可是又去哪里找呢？他是從人販子手里買到的媳婦。他也不曾陪老婆一起去過廣西她的老家。他去鄰村找到一個一起嫁過來的廣西女人問。那女的說，我們都是廣西的，可是廣西地方大了。我們不是一個縣，我是隆安縣的，你老婆是馬山縣的，具體她是哪個鎮(zhèn)哪個村我就不知道了。你去找也是大海撈針，別費(fèi)那個勁了。再說了，你老婆也不一定回老家。還不是誰條件好就和誰去過日子了。你不如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就找找自己的女兒算了。畢竟她是你的親骨肉。

郭孝三便花了些錢，找人在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尋找女兒。

發(fā)了尋人啟事，郭孝三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因為門市不忙，突然想到好久沒見到張一明了。他老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張一明會不會出事了。他這一段時間也不來大街上了，也沒去過他家里。他連個手機(jī)都舍不得買，只好親自去看看他。

來到張一明的柵欄門外，開始喊，一明叔，一明叔。他又不愿貿(mào)然而入。只見那只大白貓喵喵地叫著，而且上躥下跳，很急躁的樣子。貓也顯得消瘦了許多，毛發(fā)凌亂不堪。郭孝三喊的聲音由小到大。招來了幾個鄰居的老人，一個老人說，好幾天不見他了?，F(xiàn)在他也不愿讓別人去他家里串門。他是不是去山里他妹妹家了？要不你進(jìn)去看看吧。你看那只貓著急的樣子，好像有事。

郭孝三心里也是亂亂的。那我弄開門進(jìn)去看看？鄰居們都說，弄開吧。

很快就弄開了柵欄門，柵欄門也散了架。顧不得這些了。進(jìn)到屋里時，一股陰冷的濕氣夾雜著怪怪的味道向郭孝三的面部撲來，屋里昏暗如夜，仿佛到了陰間。郭孝三驚悚起一身雞皮疙瘩。摸索著拉開了吊死鬼似的電燈，燈光昏暗如豆。郭孝三看到爐火已經(jīng)熄滅。被窩里蜷縮著一個人。郭孝三走到炕邊，輕輕喊，一明叔，一明叔。沒反應(yīng)。郭孝三便提高了嗓門，心中急切又慌亂，一明叔，一明叔。仍然沒有反應(yīng)。郭孝三畏懼地用手一摸，嚇得趕快縮回了手?？簧咸芍置饕咽且痪弑恕?/p>

也不知道已經(jīng)死了多久。

七

鄰居們找到了買張一明房子的小六子，商定把張一明偷偷埋了算了。小六子自然愿意，這樣就會省下不少錢。

就在人們悄悄忙碌的時候。副村長來了，他說，張一明一定要火化。他吃著國家的低保。我們村的火化任務(wù)還沒有完成呢。一個鄰居說，他一個老光棍，夠可憐的了，就偷偷埋掉算了，給他留個全尸。副村長說，這樣也行，但得給村委會交兩千塊錢的埋葬費(fèi)。誰管這事呢？如果火化的話，是免費(fèi)的，包括車接車送。

最后，張一明還是火化了。

張一明于是乎就縮小了躺在一尺長的松木材質(zhì)的骨灰盒子里了。盒子上雕刻的龍飛鳳舞倒也精致?？墒菑堃幻骺床坏搅?。

那天，郭孝三用他那拖著長長黑尾巴的面包車，嗚嗚嗚地拉來了紙車紙馬，花圈，幾包紙錢。紙幣面值有一個億的，五萬的，一萬的，三千五千的，一百塊錢的，五十塊錢的，也有十元的。不管怎么說，張一明一下子成了富有之人。房頂?shù)拇罄壬相诹恋仨懫鹆税?。傳向四面八方，和遙遠(yuǎn)的天空。

那只大白貓也死在了一個角落里。

破舊的柵欄門外對稱而自豪地擺放著十個大花圈。

門兩側(cè)一邊一個大號紙花花圈，直徑有一米二，周邊是白菊花，中間是一個大大的白底黑“奠”字。一邊的對聯(lián)是——

沉痛悼念張老先生

一個純潔的好男人

落款是，中國紅十字會。

另一邊是——

張一明先生千古

落款是，陳橋鎮(zhèn)政府

花圈的發(fā)源地來自希臘，具體什么時候傳到我們陳橋村的，就不得而知了。都是某某官員逝世了，其機(jī)關(guān)單位給送花圈。或者某某有威望的有錢人故去了。尊敬他的朋友們便一一送來花圈。當(dāng)然有錢人都送鮮花的，要貴得多了。

張一明一個光棍漢鬧得這樣風(fēng)光的喪禮，在陳橋村還是頭一個。當(dāng)然，在陳橋村號召火化一來，張一明也是第一個被火化的人。

肅穆地擺放著的其他花圈有圓形的和橢圓形的，還有十字形的。

上面的對聯(lián)分別是——

夕陽流水千古恨，春露秋霜百年愁。落款是，張三。

今生畫神畫鬼畫自己，來世有妻有兒有子孫。落款是，郭孝三。

一生故事說不盡，留下笑話空遺恨。落款有，李四。

盡管張一明屋脊上的哀樂仿佛萬縷炊煙鉆入陳橋村每個人的耳朵里；盡管門外的花圈擺放得很氣派，看起來也精神抖擻；盡管曾經(jīng)去他家聽笑話的人門庭若市，而給張一明送葬的人，卻如黎明時分的星星寥寥無幾。

大家都很忙。

八

張一明的葬禮結(jié)束后，郭孝三把“去不還”殯葬門市關(guān)了起來，隨著火車的鳴笛，去廣西找尋他的女兒。

身后，村莊默默地護(hù)送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