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岷山區(qū)域,我曾參加過一次真正的野外巡護。
那是一條十分典型的巡護路線,海拔1700米至2660米之間,岷山區(qū)域青川縣與平武縣交界,串聯(lián)起了兩個自然保護區(qū)。當時正值春末,大片箭竹林生長茂盛,“密得連雞都飛不過去”,人必須長時間彎著腰,鉆行其中。僅僅保持這個姿勢十分鐘,腰就會酸,而我們的腳程將是十小時。
①
領(lǐng)隊叫何軍,1994年出生的本地人,模樣纖細,看起來還是個少年,加入巡護員行業(yè)不過六個月,而且從來沒有走過這條線路。
出發(fā)前夜,全體線路人員開會部署路線,負責(zé)人發(fā)了一條徒步軌跡到何軍的手機上,叮囑“過了山梁,往右走,找小路,務(wù)必把所有人安安全全帶到”,何軍頻頻點頭。可作為領(lǐng)隊,他看起來過于年輕,瘦薄如竹,我?guī)缀鯎乃懿荒芨稀?/p>
進山不久,手機就完全沒有信號了。我忍不住問何軍:“你有把握找到路嗎?”他笑著大聲說:“沒把握啊?!?/p>
說歸說,何軍始終拎著鐮刀走在最前面開路,腳程之快,不時要停下來等隊友們。循著依稀獸徑,他邊走邊觀察地形,不時對照一下手機里的軌跡。過河時,何軍腳尖點石,身輕如燕。到了休息時刻,有隊員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何軍卻輕松得仿佛春游閑逛,臉面光潔,不見一滴汗。
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我說:“這么難走的路,你也太牛了?!彼f:“這兒好走得很呀……我還沒出汗呢。”
再出發(fā)時,一位巡護員讓我把背包給他,幫我背。由于行程被壓縮到一天,無須帶帳篷、睡袋之類,他幾乎是空著手上路的。我表示可以自己背,但他堅持說:“給我吧?!庇谑俏野驯嘲o了他,道了謝。
隨著海拔攀升,低矮的箭竹林越發(fā)密集。僅僅貓著腰鉆了半小時,我已經(jīng)腰肌酸疼得仿佛灼燒。前人一過,竹枝就噼里啪啦往回彈,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彼此之間不能隔太近。鋒利的斷竹殘枝插滿了地面,一旦滑倒摔跤,戳到眼睛,后果不堪設(shè)想。
獸徑實在太“不人道”了,因為大自然從來不是為人體工程學(xué)而設(shè)計的。對我們來說苦不堪言的箭竹林,卻是動物的天堂。
“等等,大熊貓糞便,我記一下。”隊員王超喊起來。
“前面還多得很!”何軍說。
“海拔才1800米,挺低的,值得記一下,等等我?!蓖醭O聛恚杆俅蜷_巡護表格,就著膝蓋填寫起來。
另一位隊友拿出GPS查看數(shù)據(jù),念道:“方向,西南116度;時間,5月19日10點16分;生境,‘落闊’……長度,15厘米;糞便新鮮程度……嗯,一個月了吧?!?/p>
他們的背包里,沒有氣罐和爐頭,也通常不帶帳篷。夜里砍下些箭竹鋪著當床,席地而睡,所謂“天地賓館”。至于珍貴的負重,則要留給GPS、海拔計、對講機、巡護表格、文件夾、相機等。
另一組隊伍里,一位擅長戶外運動的攝影師試圖跟隨3號線路的隊員進山,卻在幾百米之內(nèi),就被溪流和亂石搞得焦頭爛額,摔了一跤,差點弄壞鏡頭,被迫勸退。這位攝影師事后感慨:“普通人對于巡護實在太缺乏了解了……”
巡護絕非簡單的徒步或爬山,除了挑戰(zhàn)艱險的路程,還要完成一系列任務(wù),比如,拆除獵套或陷阱,為防火除掉一些落葉腐殖層,以及觀察和記錄各類生態(tài)痕跡,采集有代表性的野生動物糞便,等等。許多情況下,巡護人員還要順便肩負生態(tài)監(jiān)測的任務(wù),為紅外相機更換電池,取數(shù)據(jù)。所有的設(shè)備都是負重,需要他們親力親為背上去,再背下來。
“快看!蛇!”
不知是誰一喊,大家立刻停下腳步。在幾米開外的石頭縫隙中,一條俗名“菜花烙鐵頭”的毒蛇,一動不動趴在陰涼處。我們小心地不驚動它,做了拍攝記錄后,繼續(xù)上路。
②
不知不覺中,獸徑已消失,我們繼續(xù)循著溪谷爬升。青苔和流水使得石塊非?;?,稍不小心就要濕腳。好不容易爬過一片溪潭,眼前出現(xiàn)一道疊瀑,美得叫人嘖嘖稱奇,卻也讓人好奇怎么爬上去——何軍再次大顯神通,生生沿著瀑布邊上的密林剖出一條路徑。
到了瀑布頂,“發(fā)現(xiàn)了一臺紅外相機!”何軍喊著,立刻取下它,通過小屏幕翻看數(shù)據(jù)卡里面的照片,“金貓……熊貓!”所有人都興奮起來,圍著相機研究,稱贊角度真好,運氣也不錯。
“可以再把這塊箭竹劈開一些,暴露視野,更容易拍到?!标爢T們商議著角度問題,又用鐮刀除掉一些周圍的枯枝敗葉。
紅外相機的布設(shè)是一門學(xué)問。比如,在冬季安裝時乍看視野還挺好,到了夏天,草長葉茂,很快就會遮住鏡頭,讓整個記錄周期徹底白費——這些因素必須提前考慮周全。
即使有了這臺紅外相機的鼓舞,山梁依舊是一道青色的長城,無論爬了多久,始終看上去高高在上。直到下午兩點半,在爬升五小時之后,撥開最后一片糙花箭竹林,山頂終于近在眼前了。我們所有人都興奮地叫喊著,沖上山脊線。
回望身后,一目十嶺,壯美的岷山諸脈匍匐云下,連綿不絕,如靜止的巨浪。那一刻世界清澈如初,風(fēng)聲過耳,人類似乎不曾存在過。我恍惚自己是從外太空降落,第一次踩在地球的表面。難以相信,自己就從那密實綿延的茫茫山林下爬上來——這里就是老河溝保護區(qū)和唐家河保護區(qū)的分界點了。
“喲!來看這是什么?!”王超笑起來,大家圍攏一看,剛好就在這山梁的最高處,一顆完整而新鮮的熊貓糞便,像一枚獎牌那樣端端正正擺在石頭旁?!斑@肯定得撿回去!分成兩半啊,說好了,一半是老河溝的,一半是唐家河的……”所有人都迸出大笑。
③
興奮沒多久,下山的路徑卻怎么也找不到了。目及之處只有茫茫山嶺,如果方向選錯了,可不是鬧著玩的。何軍獨自探索了很久,不見眉目,我想起出發(fā)前,負責(zé)人叮囑的那句:“過了山梁,往右走,找小路……”可這也太模糊了,朝著哪邊算是右?此時此刻,東南西北我都分不清楚。
過了好一會兒,何軍終于摸索到一個隱秘的入口,試著鉆下去,果然有一條隱秘的獸徑,滑梯似的,陡然而下。一名隊員立刻調(diào)侃說:“上國道啦!”
上了“國道”才知道,整個下山路竟比上山更累。由于坡度向下,箭竹林顯得更矮、更難鉆了,貓著腰往下挪,腰肌與膝蓋酸疼燒灼,每一秒都煎熬不已。我迫切想要站直,但箭竹林像矮人國的拱形天花板,壓迫著我。突然有位隊員的耳朵被竹枝戳中,疼得大叫,我們不得不坐下來,等他緩一緩。
“噓!聽!川金絲猴!”何軍忽然壓低聲音,提醒大家。眾人屏息,循聲望去:在一叢杜鵑花后面,有大片晃動的樹影,一群川金絲猴活潑的身影飛閃其間。王超拍下了珍貴的視頻和照片,這臺相機他從始至終都護在手上,似乎就是為了這一刻。
整整十小時后,天色已晚,我們終于抵達山底,穿過最后的河谷。何軍仿佛有GPS嵌入腦中一樣,一步不差地帶領(lǐng)我們穿越了這核心地帶,精確地從唐家河吳爾溝走了出來。
“知道他以前做什么的嗎?”有隊員道出了原因:只有獵人才具備這么頑強的腳力,敏捷的方向感。就專業(yè)性而言,沒有比獵人更好的巡護員了。如今,隨著野生動物保護的深入,獵人這一群體正在消失,許多人轉(zhuǎn)變?yōu)檠沧o員,他們無可替代的能力在生態(tài)保護中發(fā)揮著關(guān)鍵作用,卻極少獲得關(guān)注和支持。
在巡護結(jié)束時,何軍和隊友對我說:“你真厲害。我們都以為你堅持不下來。”
“那是因為你們幫我背了背包。”
“別這么說,你的包本來就沒啥重量。”那位幫我背包的巡護員爽朗地笑著。
(摘自新星出版社《橫斷浪途》,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