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正文以前,首先我要說明在標(biāo)題中所用的“懂”與“解”兩個字,實(shí)在并無深意,“懂”就是明白、懂得的意思,“解”則是分析、解說的意思。我之取用了這一個標(biāo)題,完全只是因我教書20 多年以來一點(diǎn)甘苦自得的體驗(yàn)而發(fā)。根據(jù)個人的教書經(jīng)驗(yàn),我以為詩可以分做四類。其一是易懂也易解的詩,如元稹的《上陽白發(fā)人》、白居易的《新豐折臂翁》,這些詩不僅在字面上沒有生字難詞,可以使“老嫗都解”,就是在內(nèi)容方面,對其所吟詠的情事,也是不難加以明白確指極易解說的,這一類詩我們姑且把其藝術(shù)價值置而不論,至少以教書而言,我以為乃是最為容易講解的一類詩。其二則是難懂而易解的詩,如韓愈的《南山》詩,盧全的《月蝕》詩,這些詩中充滿了難字怪句,看起來非常難懂,要講這些詩,一定要費(fèi)許多時間為那些生難的字句翻檢字典和辭書,可是在內(nèi)容方面則并無什么深意可資探尋和解說,這一類詩也許有某一些對奇險有偏好的讀者會認(rèn)為也不失為藝術(shù)上另一方面之嘗試和成就,但就我個人而言,總以為講這一類詩費(fèi)力甚多而所得甚少,好像頗不合算的樣子。其三則是難懂也難解的詩,如李白的《遠(yuǎn)別離》、李商隱的《燕臺》詩,這些詩不僅在字句方面一看就使人覺得閃怪變幻難于把捉,講解起來更是情思幽邈,眾說紛紜,使人難以明言其意旨之究竟何在,這在教書而言,是很難解的一類詩,然而尋幽探奇雖艱難曲折也自仍有其一份樂趣在,以我個人而言,對這一類詩是頗有著一些偏愛的。其四則是易懂而難解的詩,這一類詩,我以為也可以分別為兩種,從字面之明白淺顯言,其使人易懂雖是一樣的,可是在內(nèi)容方面使人難解的原因就不盡相同了。一種使人難解的原因是由于內(nèi)容所蘊(yùn)蓄的深遠(yuǎn)幽微,使人難以為其意蘊(yùn)加以界說,則讀者縱使頗有會心,也難以言語來解說表達(dá),如陶淵明《飲酒》詩“結(jié)廬在人境”一首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可以為代表;又一種使人難解的原因則是由于語意與語法的含混不清,造成一種模棱兩可的現(xiàn)象,使人難以確指其含意究竟何在,如李后主《浪淘沙》“簾外雨潺潺”一首之末兩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天上人間”四字可以為代表。這兩種易懂而難解的詩,都是看似淺明,而極難解說的,而以藝術(shù)價值言則這一類易懂而難解的詩往往有極高的成就,因?yàn)檫@一類詩以表現(xiàn)而言其寫作態(tài)度往往最為真摯誠懇,絲毫沒有逞強(qiáng)立異爭新取勝的用心,而意蘊(yùn)方面則又深微豐美使人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感受,《論語》有言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jiān),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边@是很值得我們研賞的一類詩,因此我很想為這一類詩尋出一種解說上的基本原則來,這是我所以要想選擇一組易懂而難解的詩來加以解說的緣故。當(dāng)然我原可以作自由之選擇,如前所舉之淵明詩及后主詞都可作為此一類詩之例證來加以分析解說,然而我現(xiàn)在所選取的則是較之淵明詩和后主詞都年代更早也更有系列的一組詩,因?yàn)槲乙詾檫@一組詩同時可以代表前面所舉的易懂難解之詩的兩種類型,無論在內(nèi)容之深微豐美及語意之含混模棱方面,都值得我們將之作為例證來加以討論分析,這一組詩就是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向被人視為評價最為高卓而解說也最為紛紜的一組詩——《古詩十九首》。
關(guān)于《古詩十九首》之時代與作者的問題,自齊梁以來早就有著許多不同的說法,我以前曾經(jīng)寫過一篇短文《談〈古詩十九首〉之時代問題》,因此在本文中不擬再加贅述,而且,這一方面的考證也不是本文的重點(diǎn)所在??傊乙詾檫@十九首詩乃是東漢之世的作品,作者雖時代相近卻并非一人,其姓名也早已不可且不必確指,而各詩所詠之內(nèi)容,也并無一定之次序,更無任何關(guān)聯(lián)或一貫性之可言,然而如果以藝術(shù)價值來衡量,則這十九首詩卻又確實(shí)有著藝術(shù)境界上某種成就之一致性。
先從內(nèi)容方面來說,我以為詩人所寫之內(nèi)容,就其深淺廣狹而言,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屬于共相的,一類是屬于個相的。王國維《人間詞話》評后主詞云:
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有人從字面上來吹求,說后主既非宗教家,又本無救世救人之意,如何可以將之比作釋迦基督?又如何能說他有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實(shí)這是誤會了王國維的本意,王氏的本意只是以釋迦基督來作一種借比,他的本意乃是說后主所寫的詞好像能寫出千古人類所共有的某種悲哀,而道君皇帝所寫的則只是一己小我個人之悲哀而已。如道君皇帝之《燕山亭》詞,他所寫的“裁剪冰綃,輕疊數(shù)重……院落凄涼,幾番春暮……萬水千山,故宮何處”,似乎都只是屬于個相的外表的事跡,而后主《虞美人》詞所寫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與《烏夜啼》詞所寫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則是所有有情之人所共有的傷今懷往的哀傷,與所有有生之物所共有的生命無常的慨嘆,也就是說后主所寫的情意境界乃屬于共相的。其所以能呈現(xiàn)為人類情感上之某種共相,我以為乃是由于他能寫出人類感情活動的某種基型的緣故。而且這種感情往往乃是人所同具的最原始最基本的感情。以《古詩十九首》而言,其所以能享有千古常新的高卓之評價者,也就正因?yàn)樗鼈兯鶎懙哪耸乔Ч懦P碌娜祟愖罡镜母星橹偷木壒?。雖然《古詩十九首》之內(nèi)容并不盡同,但無論其所寫的是離別的懷思,無常的感慨,或是失志的悲哀,總之它們所表現(xiàn)的乃是人類心靈深處最普遍也最深刻的幾種感情上的基型。因此在意蘊(yùn)方面,這十九首詩可以說得上是經(jīng)得起千古所有人類的無盡的發(fā)掘,而都能對之引起共鳴的,而意蘊(yùn)愈普遍深微的作品,也就愈難以外表膚淺的事跡來加以解說界定。這種意蘊(yùn)當(dāng)然與淵明詩的“此中有真意”并不相同,因?yàn)槭攀姿鶎懙哪耸侨伺c人間感情的共相,而淵明詩所寫的“真意”則是人與自然間精神的交融,其內(nèi)容當(dāng)然不同,然而由于意蘊(yùn)之難以界定,而使讀者對之感到易懂而難解的一點(diǎn)則是相同的。這是欣賞《古詩十九首》所當(dāng)具有的第一點(diǎn)認(rèn)識。
其次再就語法與語意之含混模棱而言,西方文學(xué)批評界對這方面之研究已經(jīng)建有相當(dāng)之體系,最著名的如威廉·恩普遜所著之《多義七式》,他把詩歌的語意與語法之含混模棱的現(xiàn)象標(biāo)舉出七種曖昧的類型,哈佛大學(xué)的梅祖麟先生也曾因恩氏之啟發(fā)而寫了一篇分析中國詩的文章,標(biāo)題為《文法與詩中的模棱》,文中曾分七節(jié)來討論唐詩律絕中的模棱與假平行的各種現(xiàn)象。其實(shí)無論東方或西方的詩歌中都有此種含混模棱的現(xiàn)象,而且其語意與語法的變化甚多,很難以少數(shù)幾種類型來歸類,但是承認(rèn)詩歌中可能有此種含混模棱之現(xiàn)象的存在,此一認(rèn)識則是極為重要的,而且此種現(xiàn)象往往也正是造成一篇偉大作品的重要因素。因?yàn)檎沁@種含混模棱的語意與語法,有時卻使得作者與讀者之意念的活動范疇都更加深廣豐富起來。傳統(tǒng)的批評界一向缺乏此種認(rèn)識,因此傳統(tǒng)的批評總是想努力把一首詩加以最為拘限的界說,而且各是其所是,對一切不合一己之見的說法都妄加排斥,這是一件極可憾惜的事。我以前曾寫過一本《杜甫秋興八首集說》,從這本書中所收集的資料,就可看出在35 種不同的注本中,對杜甫這八首詩有著何等紛紜歧異的解說,而綜合起來一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種不同的解說在杜甫詩句中原來都有著相當(dāng)?shù)目赡苄?,而如果想要擇一固?zhí)把其他說法都一概抹殺,則反而是愚拙而淺薄的看法了。有了這種認(rèn)識,我們在對詩歌加以解說時,就可以有若干方便,而不會再犯固執(zhí)拘限的毛病了。我在前面已經(jīng)說過,詩歌中含混模棱的現(xiàn)象,變化甚多,如果就其外表來歸類,乃是一件極為煩瑣的事,但如果從其根本的來源來歸類,就簡單得多了。我以為詩歌之所以引起含混模棱的現(xiàn)象可以有三種因素:其一,由于表現(xiàn)的工具——文句的讀法與語義所能引起的解釋之分歧;其二,由于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作者心中之意識的活動之難以確指;其三,由于表現(xiàn)的效果——讀者心中所引起的感受與聯(lián)想之反應(yīng)的不同。我在前面所舉的后主詞之“天上人間”一句,其所以引起含混模棱之現(xiàn)象,主要乃是因?yàn)檎Z法之不夠完備,因?yàn)檫@一句中的四個字,實(shí)在只有兩個名詞,一個是“天上”,一個是“人間”,要想加以解說,勢必要在這兩個名詞之外,更加以若干補(bǔ)足的述語,這些述語如何加在上面,當(dāng)然就未免見仁見智各有不同了。至于《古詩十九首》之所以造成若干含混模棱的現(xiàn)象,則分別具有前面所說的三種因素,有時且是兩種或三種因素的混合,因此承認(rèn)這些含混模棱的現(xiàn)象,乃是欣賞《古詩十九首》所當(dāng)具有的另一點(diǎn)認(rèn)識。
前面我曾說過《古詩十九首》雖非一人之作,然而在藝術(shù)價值上,卻有著某種成就之一致性,其成就即在于從內(nèi)容方面而言,其意蘊(yùn)之深微普遍既最近于人類感情方面的幾種最根本的基型;而從表現(xiàn)方面而言,其語意與語法之含混模棱,又最為豐美而富于變化,因此《古詩十九首》的文字雖極為簡單平易,而所引起的解釋則是人各一辭,異說紛紜,這正是一組最可作為代表的易懂而難解的好詩。自齊梁以來,對這十九首詩加以評注解說的著作已有很多,除了對作者及時代的考據(jù)之說不算以外,對于內(nèi)容方面的解說大抵是想對之從外表的事跡來加以界定者多,而從感情之基型來加以推演者少,現(xiàn)在就讓我們試從一個新角度兼采各家之說,從多種解說之歧義中來對其所蘊(yùn)涵之感情的基型一作探尋的工作。在此有一點(diǎn)我必須聲明的,就是此文并非考證專著,因此除了特殊的解說我標(biāo)明了出處以外,至于一般性的解說,為了避免煩瑣,我并未一一注明出處,這是要請讀者諒解的。下面即以《行行重行行》為例,來解說《古詩十九首》之易懂而難解。先抄錄全詩如下: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這首詩當(dāng)然一望而知乃是一首寫離別之情的詩,昔江淹《別賦》有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眲e情正是一般人類所共有的一種感情經(jīng)驗(yàn),雖為人類共有之情,其表現(xiàn)于詩歌之作品中卻也仍有著共相與個相之不同。例如柳永《夜半樂》詞之“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其別情就是屬于個相的;而此一首古詩所寫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其別情則是屬于共相的。屬于個相的作品,對于時間、空間與夫事跡、人物,大概都有著比較可以界定的敘述,如前所舉的柳永之《夜半樂》一詞,我們可以從“凍云”一句知其時節(jié),從“江渚”一句知其地點(diǎn),從“扁舟”一句知其為水路而非陸路,從“繡閣輕拋”數(shù)句知其為遠(yuǎn)行人之口吻而非送行人之口吻,為男子之口吻而非女子之口吻??墒乾F(xiàn)在我們所要研究的這一首“行行重行行”的古詩則不然了,這一首詩不僅沒有寫出明確的時間和地點(diǎn),甚至連它是遠(yuǎn)行人的口吻,是男子之口吻或女子之口吻,亦復(fù)難于確定,因此歷代解說這首詩的人也就有了紛紜不同的說法,有人以為是逐臣之辭,有人以為是棄婦之辭,有人以為是行者欲返而不得之辭,有人以為是居者懷人而不見之辭,如果把這首古詩與柳永的那首《夜半樂》詞相較,則柳永那首詞對讀者所能喚起的共鳴乃是有限的,而這一首《行行重行行》的古詩所能喚起的共鳴則是無限的,那就因?yàn)檫@首古詩所寫的不是外表的個相,而是人類心靈中之某種情感活動之共有的基型的緣故。因此,時無分古今,地?zé)o分南北,人無分男女,事無分遠(yuǎn)行與送行,遂都被包容于此種基型之中,而同被其感動而喚起共鳴了,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十九首云“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就正是因?yàn)檫@一種道理。如果以為這一首詩之多歧解是它的短處或者妄想要固執(zhí)一端而蔑棄其他的說法,那就未免淺之乎視此詩,同時也就不能體會這首詩真正的好處所在了。
現(xiàn)在我們先從第一句“行行重行行”看起。這一句五個字全用平聲,如果繩之以后世聲律之說的四聲八病的限制,則這一句詩竟可以說是通身是病了,然而我們讀起來不但未嘗覺得有任何違拗啞澀之感,反而覺得就恰好正是這五個字才真正寫出了我們離別之時所共有的一份感覺和聲音。而我們試一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五個字中乃竟有四個字是相同的,其實(shí)這一句詩原來就只是“行行”一個疊字動詞的重復(fù),中間一個“重”字也只不過是點(diǎn)明此一重復(fù)之動態(tài)的字樣而已,所以這五個字在意象上,所呈現(xiàn)的原來就是一片基本的離別的動態(tài),而且無論以遠(yuǎn)行人而言,以送行人而言,都是同樣真實(shí)的。從遠(yuǎn)行人而言,漸行漸遠(yuǎn),當(dāng)然是“行行重行行”;從送行人而言,則目送去者之漸遠(yuǎn),其動態(tài)也依然是“行行重行行”,何況這五個字除了意象上呈現(xiàn)著一片離別之基本動態(tài)而外,聲音上的五個平聲字,所予人的也一樣是一逝不返、有去無還的感覺。而這五個字又何其簡單何其平易,何其樸質(zhì)而自然,完全沒有絲毫安排雕飾的用意存在于其間,昔《莊子》有“天籟”“人籟”之說,如果說后世聲律謹(jǐn)嚴(yán)的有心用意之作是“人籟”,則這五個字就正近于所謂“天籟”了。
次句之“與君生別離”也是一句極平易的句子,卻寫出了千年萬世之人所共有的離別的哀傷,昔《楚辭·九歌》有句云:“悲莫悲兮生別離?!倍鸥Α秹衾畎住吩娨嘤芯湓疲骸八绖e已吞聲,生別常惻惻?!痹谌耸篱g我們所經(jīng)歷的最普遍最不可避免的悲苦莫過于離別,而離別又可分為“死別”與“生離”兩種。觀夫《楚辭·九歌》及杜甫《夢李白》詩所寫的當(dāng)然都是與“死別”相對的“生離”。生離之所以異于死別,或者說生離之悲苦之所以更甚于死別者,我以為可以分為兩點(diǎn)來說:第一,死別之形成乃是不由人的一件事。對于這種無可挽回的生命的終結(jié),我們雖然有著極怨深悲,然而另一方面卻也有著無可奈何而只好一意擔(dān)荷承受的死心塌地的感覺。第二,死別乃是另一對象的完全消逝,當(dāng)此事初一發(fā)生時,感情之另一端驟然落空,我們自然極感痛苦,然而日往月來,天長歲久,沒有對象的懷念,自然也就會因其另一端之落空而漸趨淡忘了。至于生別則不然。第一,生別乃是可以由人的一件事,如果相愛之二人,其中一人之生命已不復(fù)存在,那當(dāng)然無話可說,如果二人都同時仍存在于人世,那么同時存在于人世的兩個相愛的生命,為什么竟然不能同居共處,而要造成離別的悲苦呢?這是生別較之死別使人更覺有所不甘的一點(diǎn);再者,生別的對象并未自人間消逝,只要所愛之對象一日尚在于人間,則二人重見的希望,便一日不甘棄舍,如此則有生之年盡是相思之日。死別是頓斷之后逐漸可以放開的,而生別則是永無斷絕的懸念懷思,這是生別較之死別使人更覺難于舍棄的又一點(diǎn)。證之于《紅樓夢》中寶釵把黛玉之死告訴寶玉使之一慟決絕,然后可以安心養(yǎng)病的話,則生別較之死別之更為不甘,更為難舍,當(dāng)屬可信。然后再回頭來看這一句古詩,“與君生別離”,“與君”二字是何等親切的關(guān)系,“生別離”三字又是何等無奈的口吻,其不甘與難舍之情豈不躍然紙上?而除此之外“生別離”三字還更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不把“生”字看作與“死”對舉的死別生離之意,而把“生”字解釋做“硬生生”的“生”字之意,如馬致遠(yuǎn)《漢宮秋》劇之“錦貂裘生改盡漢宮妝”及《雍熙樂府》無名氏《端正好》趕蘇卿一套之“本是對美甘甘錦堂歡,生扭做悲切切陽關(guān)怨”,便都是把“生”字做“硬生生”的意思來用的。如按此意,則“與君生別離”一句,乃是說我與你硬生生被別離所拆散之意,似乎也更有著一種激動強(qiáng)烈的不甘之感,所以吳淇之《古詩十九首定論》就采用此一解釋說:“生字當(dāng)解做生熟之生,猶云生生未當(dāng)別離而別離也。”這種解說未嘗不好,只是我們不要忘記十九首乃是漢代的詩,而“生”字之被用作“硬生生”的意思,則似乎乃是唐宋以后的事,所以此句“生別離”三字,當(dāng)然仍以其他注家所采用的《楚辭》之“生別離”的解釋,指死別生離之意為是。而將之解做“硬生生”之意,則只是后世讀者之一種聯(lián)想而已。然而就文學(xué)之欣賞而言,則此種聯(lián)想可以使原詩之意境更為豐富多彩,則也未始不可承認(rèn)其可以有此一種想法和感受的存在。
接下去“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四句,則是從臨分手時的“生別離”之深悲極苦的感情中一路接寫下去,一句較之一句為遙遠(yuǎn),一句較之一句為絕望。從漸行漸遠(yuǎn)的日益加長的萬里距離,到天涯阻隔、人各一方的清醒的認(rèn)知,然后因此種認(rèn)知再轉(zhuǎn)回頭來更作重逢會面的遙想,才發(fā)現(xiàn)中間的阻隔竟然已經(jīng)是無法邁越的了,這里的“道路阻且長”一句,“阻”字是一層隔絕,“長”字是又一層隔絕,如果路雖險阻而并不遙遠(yuǎn),那么以一個有情之人,也許終能勝過險阻而達(dá)成見面之望,或者路雖遙遠(yuǎn)而并不險阻,那么只要有見面的決心,也必能跨越長遠(yuǎn)的距離而有相逢之一日;然而在此處所說的既“阻”且“長”的雙重隔絕之下,則縱使是一位有情之人,而人力微弱,年命幾何,于是而重逢再見的希冀乃終于落入于絕望的地步,所以乃有以下“會面安可知”一句的充滿相思之苦與絕望之悲的哀吟嘆息。這四句詩,無論對行者而言,或?qū)诱叨?,其哀傷之情都是同樣真?shí)也同樣使人感動的,這便因?yàn)榇怂木渌鶎懙挠呻x別而造成的距離與懷想,也正是千古人類所共有的一種感情之基型的緣故。
下面的“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兩句,則于抒情敘事的絕望哀吟中,突然蕩開筆墨,插入了兩句從表面看來與上下文似都不相連貫的比喻。這種寫法乃是古詩及漢魏樂府的一種特色,如《飲馬長城窟行》之“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yuǎn)道”一首,也是一路敘寫離別相思之苦地寫下來,然后突然于抒情敘事的半途中驟然停頓,而接上去“枯桑知天風(fēng),海水知天寒”兩句,望之與上下文似皆不相銜接的比喻,全不作指實(shí)的說明,因之乃可使讀者生多方面的聯(lián)想,作多方面的解釋,于是而使前面所敘寫的情事驀然都有了回旋起舞的一片空靈之感。這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極高的一種手法。而尤其可貴者則在于古詩樂府的此種比喻多半所取材的都是人世間某種極自然之現(xiàn)象,如《飲馬長城窟行》之“枯桑知天風(fēng),海水知天寒”兩句及這一首古詩之“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兩句,都只是大自然界的某一種不假人力、不假思索而本然原有的自然現(xiàn)象,以這種現(xiàn)象來做比喻,姑不論其所比喻的意思究竟何指,總之,在直覺上已經(jīng)先能予讀者一種恍如定命的無可奈何的必然之感了。而另一方面此種比喻又可由多方面之聯(lián)想作多方面的解釋,這是極深刻極豐美同時又極自然極質(zhì)樸的一種比喻手法?!翱萆!眱删?,因?yàn)椴⒎潜疚乃懻摚弥貌徽劇,F(xiàn)在我們只看這一首古詩的“胡馬”兩句,這兩句比喻雖極自然簡明,然而其所能引起讀者的聯(lián)想則是極為豐富的。我們先從這兩句的出處來看,就可以分為兩種不同之喻意。其一李善《文選》注引《韓詩外傳》云:“詩曰‘代馬依北風(fēng),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而這“不忘本”的意思,則又可以分做不同的兩方面來看:如果從行者的一面來看,則此兩句當(dāng)然乃是正面寫遠(yuǎn)行之人的不忘本的思鄉(xiāng)念舊之懷思;而如果從居者的一面來看,則此兩句乃是反面的喻意,謂胡馬尚且向北風(fēng)而依戀,越鳥亦且向南枝而巢宿,物皆懷舊,則彼游子豈不思鄉(xiāng)乎?這是采用《韓詩外傳》為說所可能引起的兩種解釋。其二《吳越春秋》亦有“胡馬依北風(fēng)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之言,則乃是取用“云從龍,風(fēng)從虎”的一種同類相求的用意,如用此說,則此兩句詩乃是寫凡物皆有其所相依而不忍離去的歸附,所以胡馬尚依北風(fēng)越鳥亦巢南枝,然而我與君乃是同心相愛之人,如何乃竟然別離至如此之久遠(yuǎn)而不能互相依投歸屬乎?這是一種解說。而除了此兩種“不忘本”及“同類相求”的取意以外,另外還有一種說法,就是把上面的兩種出處及取意都拋開不論,而只從字面來看,則胡馬與越鳥,一北一南,所予人的也自有一種南北暌違的隔絕的直感。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引紀(jì)昀曰:“此以一南一北申足‘各在天一涯’意以起下相去之遠(yuǎn)”,就是從這兩句一南一北之暌隔的直感來作解說的,只是紀(jì)昀卻想以這一種說法抹殺其他的各種解說,謂“‘胡馬’二句有兩出處,一出《韓詩外傳》,即善所引不忘本之意也;一出《吳越春秋》……同類相親之意也,皆與此詩意別,注家引彼解此遂致文意窒礙”。這種固執(zhí)一端的說法,就未免過于狹隘了??傊藘删浔扔魉枳x者之意象極為簡明真切,有一份命定的必然之感,而其所可能引起之聯(lián)想?yún)s又極為豐富變化,有行人念舊之思,有居人對行人不念舊之怨,有相愛之人不得相依共處的哀愁,有南北暌違永相阻絕的悲慨。而從表面看來,則又是與上下文全然不相銜接的兩句突來之喻象,使全詩至此忽然起了一陣回旋動蕩的姿致,卻又同時有承轉(zhuǎn)變化的許多妙用。這真是神來之筆的兩句好詩。
下面“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兩句,則從回旋動蕩之懸空的比喻中,又返跌回真真切切的現(xiàn)實(shí)來。是則無論前兩句“胡馬”及“北風(fēng)”之取喻為何,縱使有不忘本之心,縱使有同類相親之愿,縱使有不甘暌違的悲慨,總之,“相去日遠(yuǎn)”“衣帶日緩”乃是相離別以后之無可挽贖的事實(shí)。這一返跌原來就極為有力而且驚心,而又遙遙與前面“相去萬余里”數(shù)句呼應(yīng)承接,更且不避重復(fù)地同樣用了“相去”兩個字,但又非單調(diào)的重復(fù),而是從重復(fù)之中更轉(zhuǎn)進(jìn)一層的寫法。我們試把此同以“相去”二字為開端的兩句一做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兩句的情意在予讀者的感受上,實(shí)在有許多不同。“萬里”一句雖亦有相去甚遠(yuǎn)之感,但一則“萬里”所代表的只是空間,并無時間之含義,再則“萬里”之“萬”字雖然是個極大的數(shù)目字,但畢竟仍是個有限的數(shù)字,而此句之“日已遠(yuǎn)”三個字,則其所表現(xiàn)的乃是除空間以外更兼有時間的雙重的悲感。前一句只寫空間,則萬里雖遠(yuǎn),相見未始無期;而此句之“日已遠(yuǎn)”,則以時間與空間相乘積,是則時間之久既屬無期,而空間之遠(yuǎn)又更為無盡。而此句之尤妙者更在其不僅以“相去”二字與“萬里”一句相呼應(yīng),更且以“日已”二字與下一句相排偶,于是從“相去日已遠(yuǎn)”到“衣帶日已緩”,離人乃在時空的雙重乘積下造成了相思與憔悴的同樣無盡無期。柳永《鳳棲梧》詞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大似自此句蛻變而出,只是柳永的兩句詞似尚不免用力著跡,雖曰“終不悔”,但畢竟已將“悔”字明白說出,則已隱然有計(jì)較之念,而此句之“日已”兩個字則只是日復(fù)一日的一往無還的刻骨相思,雖然至于憔悴消瘦也依然毫無回顧,而外表所寫的則只是衣帶日緩一件事實(shí)而已。無論就行者或居者而言,如此深刻堅(jiān)毅的感情,如此溫柔平易的表現(xiàn),也都是足以使人感動的。
而就在這種使人感動的綿長久遠(yuǎn)的相思之悲苦中,下面卻忽然承接了“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十個字,我以為這是這一篇詩中最使人摧毀傷痛的所在。我們從開端的“生別離”“天一涯”讀下來,一直讀到前一句之“相去日遠(yuǎn)”“衣帶日緩”,都使人覺得詩中人物雖有離別之痛,然而隔絕的只是時間與空間,至于二人之間相信愛的情意則是毫無阻隔的,如此則相去雖遠(yuǎn)相別雖久,而相思之感情永在,相見之信念長存,則雖在別離之悲苦中,也依然有著一份安慰和支持的力量,至此忽然以“浮云蔽白日”一句,使一片沉重的陰影當(dāng)頭籠罩下來,這真是何等難以承受的重?fù)簟V皇沁@句詩的浮云究竟何指呢?而且被蒙蔽的又究竟是哪一方呢?李善《文選》注云:“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眳卿俊豆旁娛攀锥ㄕ摗芬嘣疲骸案≡票茸嬮g之人?!笔恰案≡啤蹦酥付酥虚g的讒毀蒙蔽,這一點(diǎn)在傳統(tǒng)的注解上是相同的,至于被蒙蔽的是哪一方,則就有不同的說法了。一種是把被蒙蔽的“白日”比作被放逐的賢臣,也就是下一句的“游子”,李善注引陸賈《新語》曰:“邪臣之蔽賢,猶浮云之彰日月”,以“蔽賢”與“彰日月”對舉,則日月之所喻當(dāng)然乃指賢臣而言,是以吳淇之《古詩十九首定論》及張庚的《古詩十九首解》,就都指明說“白日比游子”。而另一種說法則是把被蒙蔽的“白日”比作君王,饒學(xué)斌《月午樓古詩十九首詳解》就采用此一說法,謂:“夫日者,君象也,浮云蔽日所謂公正之不容也,邪曲之害正也,讒毀之蔽明也?!边@兩種說法雖不盡同,但把這首詩都看作乃是賢臣被放逐且遭讒毀而作,則是一樣的。此外還更有另一說法,就是把這首詩看作乃是思婦之辭,張玉谷《古詩十九首賞析》即云:“此思婦之詩……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顧返,點(diǎn)出負(fù)心。”是“白日”乃指游子,“浮云”則指游子在外面所遇到的誘惑。只是一個遇到誘惑就薄幸不歸的游子,既不是君王,又不是被放逐而依舊忠心耿耿的賢臣,為什么仍然以光明的“白日”為其象喻呢?于是乃又有人以為白日乃是象喻游子舊日溫暖的情愛之光照,于今情愛隔絕所以說浮云蔽日也,方東樹《論古詩十九首》就采用此說,云:“白日以喻游子,云蔽言不見照也?!笨吹角懊孢@些說法,我們已經(jīng)知道,這兩句詩所能引起的解說是何等歧異紛紜,但我以為其間仍然可以歸納出一個根本的基型來,那就是“白日”乃是任何一種圓美光明的情操之象喻,而浮云則是一片蒙蔽的陰影,無論是君臣、夫婦、朋友,最可悲哀的都莫過于當(dāng)彼此經(jīng)過悠久而漫長的時空之離別以后,而其中竟然有一方面有了一片隔絕蒙蔽的陰影,這乃是天地間最可憾恨的一件事。李義山有詩云:
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
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
我以為義山所寫的這一種“暗”之蒙蔽與“斷”之隔絕的悲恨,就與“浮云”一句大為相似。原來人世間最可哀痛的,不是年芳的零落,不是人壽的無常,而是被流塵所遮暗的一蕊光明,被天風(fēng)所吹斷的一縷芳香,于是在這種蒙蔽的陰影下,遂終于逼出了“游子不顧返”的痛心的結(jié)果,“游子”無論是被放的逐臣,或者是棄家的蕩子,總之乃是離鄉(xiāng)別井的遠(yuǎn)游之人,“不顧返”者則當(dāng)是不更念及歸返之意,然而離鄉(xiāng)的游子何以乃竟然不更念及還鄉(xiāng)呢?這一句仍然可以從兩方面來立說。如果從行者方面而言,則本身就是游子,證之于這首詩前面所寫的“生別離”的悲哀,及“胡馬”“越鳥”的不忘本的托喻與夫“衣帶日緩”的憔悴相思,則游子之思鄉(xiāng)欲返的深衷豈不顯然可見?然而如今卻竟然落到了“不顧返”的下場,環(huán)境有時可以逼使一個人作出與自己本心大相違背的決定,這是可傷痛之一,而且證之于下面所寫的“思君令人老”諸句,則其欲返之本心實(shí)在又常存未泯,這是可傷痛之二,而此處卻依然明明白白地寫下了“不顧返”三個字,則上句“浮云蔽日”的陰影所造成的蒙蔽隔絕之使人戰(zhàn)悸悲哀也可以想見了。再者此句如就居者方面而言,則“游子”便非自稱而系稱人之辭,“游子不顧返”者,思婦多情,而游子薄幸,這正是中國詩詞中女性的傳統(tǒng)悲劇。而中國女性傳統(tǒng)的典型,一向都具有人類含蓄隱忍這一方面的最高的情操,以最溫柔的心來負(fù)荷最深重的傷害和哀愁,而且要做到無怨無怒的地步,所以此句也只說“不顧返”,而不是“不欲返”。如果是“不欲”則是游子已經(jīng)決心不返,而“不顧”則似乎仍只是一時“不念及”之意,而且上一句的“浮云蔽日”把“游子”依然比作“白日”,是此一心目中之偶像,其光明溫暖的圓美之象喻乃依然絲毫未改。然而雖有此溫柔婉轉(zhuǎn)的相諒之心,而“白日”畢竟已遭蒙蔽,“游子”亦竟然去而不返,反復(fù)思量,千回百轉(zhuǎn),在已遭蒙蔽隔絕的陰影下,所隱蓄的一縷相思之情的戰(zhàn)栗,是極為可傷的。
下面接以“思君令人老”一句,如果就居者方面而言,則在游子不返的情形下,而居者相思不已,那么“思君令人老”當(dāng)然是極自然的承接。但如果就行者方面而言,則本身就是不返的游子,何以又說“思君令人老”呢?對此我想頗可以牽附韋莊的幾首《菩薩蠻》詞來為之立說。韋莊的《菩薩蠻》詞一共有五首,有人認(rèn)為乃是韋莊入蜀后之作,有人則以為乃是韋莊漂泊江南時所作。總之,這五首詞寫的乃是游子之情,則是可信的。假如我們按照傳統(tǒng)的解說,把這五首詞看作一系列的作品,那么,我們試看他如何從“紅樓別夜”的“惆悵”寫起,帶著“早歸家”的叮嚀承諾,與“美人”“和淚”而“辭”,然而在別離之后,卻一轉(zhuǎn)而說出了“未老莫還鄉(xiāng)”的話,再一轉(zhuǎn)更說出了“白頭誓不歸”的話,而正當(dāng)我們要相信游子之果然負(fù)心的時候,他最后卻說出了“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的兩句深情苦憶的呢喃??梢姟安环怠笔且患?,而“思君”是一件事;“不返”可能是為了外在的某些不得已的因素,而“思君”則是本心中永難改變的初衷;惟其有前面“不返”的決絕之言,此處的“思君”才更有欲罷不能的真摯深刻之感,而且因“思君”而“令人”竟然至于“老”,則憂傷之深,歲月之久,皆可想見。然而相思的情意雖深,而已逝的年華不返,所以接著又說出了“歲月忽已晚”的五個使人驚心動魄的字來。無論就居者而言,無論就行者而言,既然有著不能斬斷的“思君”之情,又有著無可避免的“人老”之痛,相見的日子無期,而相待的年華有限,歲月之晚,使人警覺于一旦無常來到,則所有相思相待的期望苦心都終將落空,這是何等使人不甘,又何等使人驚懼的一件事。所以說“歲月忽已晚”,“忽已”二字不僅寫出了歲月的消逝迅速無情,更寫出了相思之人對此歲月消逝的一份驚懼傷痛之感,何況前面已有過“人老”之言,則此處歲月之無情當(dāng)然也就更為可哀了。
最后兩句“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也是解說極為紛紜的兩句詩。先說“棄捐”一句,“棄捐”二字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解作被拋棄捐舍的意思,如班婕妤《怨歌行》所寫的“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其“棄捐”二字便是此意;又一種則是解作丟開一邊的意思,如樂府詩《婦病行》一首之“徘徊空舍中,行復(fù)爾耳,棄置勿復(fù)道”,其“棄置”一句之句法便與此“棄捐”一句之句法完全相同,是則此句之“棄捐”豈不可以解作彼句“棄置”之丟開一邊之意。所謂“棄捐勿復(fù)道”者,按第一說乃謂這種被拋棄的悲哀不要再提了。如按第二說則乃謂把這事丟開一邊,不要再提了。這兩種說法實(shí)在頗為相近,而且皆歸之于“勿復(fù)道”則是完全相同的,何以“勿復(fù)道”呢?一則言之無用,再則言之傷心,對于無可挽贖的事,除了一意承受之外,語言原是多余的事,這正是對悲苦體驗(yàn)得極深刻的話。至于末一句,“努力加餐飯”,則也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種是把此句解作勸對方加餐之意,張玉谷《古詩十九首賞析》即云:“以不恨己之棄捐,惟愿彼之強(qiáng)飯收住,何等忠厚?!蔽乙詾榇艘徽f法乃是受了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一首“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數(shù)句之影響,以為此處之“努力加餐飯”也是書信中勸對方加餐的話,這種解說當(dāng)然未始不可也未始不好,只是這樣似乎就必須要把這首詩認(rèn)作乃是書信的口吻才可以。又一種則是把此句看作乃是自勸之辭,姜任修《古詩十九首繹》云:“惟努力加餐保此身以待君子?!庇忠T友夏云:“人知以此勸人此并以之自勸?!睆埜豆旁娛攀捉狻芬嘣疲骸扒遗硬停鼛琢舻妙伾约剿諘嬉?,其孤忠拳拳如此?!蔽乙詾槌薪又厦娴摹八季钊死稀奔啊皻q月忽已晚”讀下來,則此處解作自勸之辭,實(shí)更為自然近情也更為深刻堅(jiān)毅,因?yàn)樵凇叭恕敝袄稀迸c“歲”之“晚”的兩重悲哀恐懼之下,要想堅(jiān)持不放棄重逢再見的希望,則除了“努力加餐飯”之外,實(shí)在更沒有其他可以延長生命勝過無常的方法;然而一個“衣帶日緩”的人,每日在相思憔悴之中,要想加餐又何嘗容易做到,所以上面才更加上了“努力”兩個字,這兩個字中充滿了對于絕望的不甘與在絕望中強(qiáng)自掙扎支持的苦心,是將此句解作“自勸”較之將此句解作“勸人”為佳,則勸人加餐固然是忠厚之至,而自勸加餐則用情益苦,立意益堅(jiān),相思而必欲有相見之一日,乃甚至欲以人力之加餐勝過生命之無常,像這種為了堅(jiān)持某一種希望,擔(dān)荷起無量悲苦而勉力去做的掙扎支持,其所表現(xiàn)的已不僅是一種極深刻的感情,同時也是一種極高貴的德操。我常以為當(dāng)一個人遇到悲苦挫傷之時,如果絲毫不作掙扎努力,便先爾自行敗餒或甚至因失望與失敗而自加戕賊,這樣跌倒下去的人縱使能使人憐憫同情,也是不值得尊敬和效法的,反之,當(dāng)一個人遇到悲苦挫傷之時,如果能自加勉力,在痛苦的掙扎中依然強(qiáng)自支持,則最后即使也終于失敗而倒下去了,這樣倒下去的人較之前者,才更富有悲劇感,更有波瀾,更有力量,更有德操,更使人同情,也更使人尊敬,何況如果竟因艱苦之掙扎而居然有一日能使全心靈全生命所期待的事情終得實(shí)現(xiàn),則豈不更是一件可欣喜禮贊的事。這一首古詩末兩句所寫的“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就隱然表現(xiàn)了這種最可貴的德操,同時言外之意更展現(xiàn)著一份無盡期的對重逢再見之深情苦待,而且與開端之“生別離”的哀痛遙相呼應(yīng),這種德操,無論對于居者或行者,無論是一個被放的逐臣或是一位被棄的思婦,或者是任何一個曾經(jīng)有過如此別離的悲哀與隔絕的痛苦而仍然一心抱著重逢的希望而不甘放棄的人,這首詩所寫的情意都有著它永恒的真實(shí)性。這正是因?yàn)椤豆旁娛攀住返膬?nèi)容,乃是如我在前面所說的屬于一種人類最普遍的感情之基型的緣故,而其語意與語法的含混模棱之現(xiàn)象則更造成了讀者多種解說與感受的高度適應(yīng)性,因此我們乃可以一方面掌握其情感的基型,一方面從多種不同的看法和感受來對之試加探觸和解說,我以為這正是我們研賞這一類詩所頗可采用的一種態(tài)度和方法。
但是我最后仍要聲明一句,就是我們所引用的說法雖然很多也并非絲毫無所別擇,即以這一首《行行重行行》而言,有幾個說法,就是我所不曾引用的,如饒學(xué)斌《月午樓古詩十九首詳解》把這十九首詩全看作一人之作,云:
此遭讒被棄憐同患而遙深戀闕者之辭也,首節(jié)總冒,標(biāo)“會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二句為柱,自其三至其七為一截,承“會面安可知”一柱而申之;自其二其八至其十六為一截,承“思君令人老”一柱而申之;其十七收束思君,其十八收束思友,末以單收下截住。
他之所以要把此章《行行重行行》一首中之兩句看作兩根分別的支柱的緣故,實(shí)在因?yàn)樗堰@十九首詩全解作逐臣被放思君戀闕之辭,而且又要認(rèn)定是一人之作,但又發(fā)現(xiàn)有些首詩按照這一說法實(shí)在無法講得通,因此遂又不得不加個“憐同病”的理由,把另一些詩勉強(qiáng)解作思友之辭。至于《行行重行行》一首何以又被分為兩根支柱呢?他的解釋是:
夫曰“各”曰“會面”曰“南北”,此分誼相等,爾我同儕,直平等觀者非可概之于尊長也,雖屬愚氓,亦共知君父之尊……即不敢彼此平衡……此上截思友確是思友,斷不得混作思君也。
又曰:
夫“日”者君象也,“浮云蔽日”……此孤臣孽子所自傷者也,而曰“游子”曰“思君”,明乎其為臣子也,此下截思君確是思君,斷不得混作思友也。
像這樣牽強(qiáng)比附任意割裂的說法,當(dāng)然一望可知其為愚妄拘執(zhí),這是我們雖有心兼融眾說,也無法采信的。又如,陳沆之《詩比興箋》則按照《玉臺新詠》的說法把這一首《行行重行行》及《西北有高樓》等八首都認(rèn)為乃是枚乘之作,而且指明其寫作之次序及時間事跡,云:
“西北”“東城”二篇,皆上書諫吳時作,“行行”“涉江”“青青”三篇則去吳避梁之時;“蘭若”“庭前”二篇則在梁聞吳反復(fù)說吳之時;“迢迢”“明月”二篇則吳敗后作也。
像這種把作品與作者之生平比附立說的方法,用之于某些確實(shí)可信的詩與作者之間也不過只能作一種講詩的參考而已,尚不可率而便完全據(jù)以立說。何況這幾首詩原來就不一定是枚乘的作品,而且其詩與詩之間及詩與枚乘的生平之間更看不出絲毫必然之關(guān)系,像這一類說法,正與前所舉之月午樓的說法同樣牽強(qiáng)拘執(zhí),這都是我們所無法勉強(qiáng)同意的,我在此不過略舉兩例以作說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