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撩人
完全不用理由,突然地就喜歡上一個詞語或意境:夜色撩人。
三月的夜晚最適宜散步和亭中閑坐。三月的夜晚是極美的,夜晚的風是極美的,風里的氣息也是極美的。讀過《枕草子》的人,可以將這段話語持續(xù)綿延下去。
就這樣軟綿地說著話也是很好的,直到放下書本的人聽見老房子里的座鐘敲響十一點,才驚覺夜色很美,風很涼
溫柔的事情都適宜放在三月,放在夜色籠罩的八角涼亭里。這涼亭要仁立在僻靜的鄉(xiāng)間,若有流水最好。沒有流水也行,但新葉萌發(fā)的草木必不可少。
那時你要在我身邊。你有溫柔的別名,叫做夜色。
滂沱
喜歡大雨突如其來砸向地面。省略云端上下的過程,省略縱身跳躍,先在泥地上濺起煙塵,又迅速積起小片與大片的水洼。后續(xù)的雨珠大顆大顆地楔進去,有一些直接被水洼吞沒后不聲不響,有一些吐出半圓的水泡浮在水面。
所有水泡都是匍匐于地的穹頂,為童話的視角而升起。盛夏的水汽與不可名狀的事物一起氤氳。帶著蚯蚓味的泥土氣息濃郁著。此時我應(yīng)該站在老屋的屋檐下看著,一邊被水汽與泥土氣深深包裹,一邊默數(shù)一個又一個水泡:舊的將會在幾秒鐘后無端破裂,新的又將浮起多少和多大。
這是幼時常做的事情,那時我被困頓包圍卻不知憂愁。那時母親堅韌又強大,挑著水泥爬上腳手架。而我在荒地上割草又被雨水驅(qū)趕回家。從此愛上在窄窄的屋檐下看雨水落下來,在地面砸出坑洼,砸出半圓的水泡,砸出新鮮的生泥土的氣息。那時的少年,尚不知道張力與物理學(xué),不知道一個水泡被另一個吞并,不知道突如其來的大雨砸向泥土地面,而泥土吞咽的承載和弧形水面的張力都有自己的極限
這久遠的畫面多么豐富又滂沱,大雨般在我心里面一直地落。
老街
老店鋪越來越窄仄。照相館、修鞋鋪、草藥攤冷寂的行當所能擁有的空間一再被擠壓。先是無奈地選擇與其他店鋪合用一個店面,再之后就像一個犯錯的人蜷縮在昏暗的角落,越縮越小、越縮越偏,終于占據(jù)一個小小的角落不再動彈。等待有一天徹底消失一一那時定有人長舒一口氣。
這是在老街所能看到的事情。你不能指望在新城區(qū)看見老行當合用一個店鋪,或者占有店鋪的一個角落。你不能指望年邁的老樹在水泥地里扎根生長。
老街有紅塵的生活氣,也有朽枯的暮年氣。不要美化一條老街,旁觀者只擁有旁觀者的情懷,遙遠又縹緲。不要貶抑一條老街,久居者還葆有久居者的矛盾,復(fù)雜又真切。
時間走得越來越遠,遠到你已看不清楚一條老街的面容。有一天你突然想起,不知道還有沒有一個老人,會懷念起曾經(jīng)在大街上作為重要標志物的那些大店鋪:補鞋的、典當?shù)?、照相的、修自行車的…?/p>
買舟而去
我見過富有詩意的一個詞語:買舟而去。
我見過充滿想象的一種結(jié)尾:買舟而去。
這是懶于細究的一種敘述,是世間僅存的江湖氣息,也是最瀟灑的一次告別。舟上的人,與夜里日里的風雨,大大小小的波濤,都是可以自由發(fā)揮的空間。
水面寬闊處,你會想到同樣的短語還有“江上往來人”。水波間起伏出沒的人們都是生活里不定的歡喜,讓人徒生幽思和共情。每個江上往來的人,都是岸邊極目江濤者對自身的一次比對。
你是奔波的生活與羈旅的過客。你不是詩情畫意里的表述:總要去看看山和水,看看村莊和草木,落日那么大又那么圓,不應(yīng)該被辜負和虛耗。多么遺憾啊,詩意與現(xiàn)實的碰撞強烈又巨大。
你是這世間生活的一個逗號或省略號。借由買舟而去,留下寬闊而又開放的懸念和背影,讓艱難的敘述得以完成和延續(xù)。
鳥鳴
我知道窗外有十二種鳥鳴,卻沒有辦法一一分辨出它們。這是春天里的煩惱,人與鳥雀彼此愛慕又小心翼翼。
少年時選用玲瓏的詞語,選用枚和粒作為鳥鳴的量詞?,F(xiàn)在人過中年,更想使用急促的詞語或索性不慌不忙記下完整的旋律。
清早里醒來卻不起床,只想象露水向檐下的草木墜落。而顫音撬開通透的窗戶,不咬準任何一個聲母和韻母。所有的鳥雀都操持著古音與方言講話。布谷催耕是淺顯的家常,提壺鳥、雪肚乖、不如歸去每個人都聽出不同的弦外之音。曾有一次,獨自遠行的人在夜鷹和灰林鸮互文般的夜鳴中久久潸然。
喜歡鳥鳴的人有時也是虛偽的,他討厭一群鳥雀的尖銳和疊詞反復(fù)。似乎有喙尖將啄破窗柅和光斑,在瓷胎上啄出冰裂紋。只有雨前低飛的時刻,所有音節(jié)褪去羽毛,像一個忙碌的人沉浸于早春的暮色,以及暮色里緩慢舒展的茶葉尖。
都慢下來了,這人間已經(jīng)被你用舊,多年不走的石拱橋,多年不曾聽聞后山的哨音,都像候鳥的空巢,與三月里咳嗽的歸人達成和解。從此,不再有人刻意收集鳥鳴,他已被鳥鳴所包裹和覆蓋。他就是一長串的鳥鳴。
在石巷的盡頭駐足
從窄仄石巷深處走出來的人,她有著滿頭干凈又潔白的頭發(fā)。在黃姚的老房子里住了一輩子,她勞作、飲食,生兒育女。在熟悉的地方老去是幸福的,緩慢又安詳。
在石巷的盡頭駐足,一個外來者,對古鎮(zhèn)擁有格格不入但又生活其中的沖動。在一段旅程的起始處,有人點頭吟哦:可以興。這是一篇古老文字的一部分,也是一句美好祝愿的全部。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古戲臺上的演繹,同樣如此。描摹著千年的興替,到了后來,自己也成了千年興替的一部分。未被標注重點的部分,半行文字若隱若現(xiàn):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像一座古鎮(zhèn)的城關(guān):亦孔之固。從這窄窄的石門里走過,黃姚的族譜里有凌云之志在姚江之水跌宕處激蕩,力爭上游者遇風云便騰躍。那麟甲閃耀出黃金般光芒的少年人,嶙峋又桀驁,為著夢想在雷鳴與閃電的間隙一去不返。
從此,守望樓上有人守著城關(guān)也有人守著山嵐,仙人古井處有人求取甘泉的清甜也有人求取歸人的平安。
同樣的祈愿在安樂寺、興寧廟被反復(fù)默念,只有心寬者攬半河明月,且坐喝茶。多么好,數(shù)以十計的寺觀祠廟在黃姚生根,為著同一個心愿。外來人,你從承載心愿的寺觀祠廟一路走過,
走到石巷的盡頭,停頓下來。錯覺里有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舞魚龍的人提著燈,在古老的街巷里行進,驚擾一座古鎮(zhèn)的淺夢又進人一個游客的夢境。
六月的黃姚多了祈使句,多了一個讓人駐足的理由。
尋問一條河的源頭
到草木中去,到山石罅隙中去,沿著植物的根系,尋問一條河流的源頭。山中的植物擒著露水或雨水,注視著你的到來,
像家族樹的倒敘法,一座湖,一條河,一脈山溪,一處泉眼,流水來源最終都指向了蔥籠草木的根部。更遠處,我的祖先逐水而居,為著一口甘甜、一脈潤澤跋涉千里。
從此,每一個生命的基因里都刻印了對水的親近。從此,泛舟江湖,水上漂泊的除了謫客,還有商旅,還有心存牽掛的文人。
從此,水流與河岸愈見詩意和風雅。
而近處,一條被反復(fù)錯認支流與主流的河流,在喧囂的日子里,越來越沉重,越來越瘦小和低回。
我尋問一條河流孱弱的緣由,追尋一條河流的源頭。源頭面對著我的追問,也只能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源頭也在追尋自己的源頭。最終,一切的指向都回到了山上的草木,回到了沿河兩岸往外延伸的草木,回到了河流之下的水草——以及水草中畏畏縮縮的魚蝦蟲豸。
要解決一條河流的疼痛,就必須循著疼痛去尋找草藥的源頭。必須讓山頭在日漸繁茂的植物中更加幽深,讓禽鳥在千回百轉(zhuǎn)的濕地間更加自如。
我低頭,希望將荒蕪的世界交回給自然,將歇腳之地交回給疲憊的水流。尋問一條河流的源頭,我在高山峽谷之外,同時也在人心深處尋到了它。
每一個被水流寵愛并呵護的戀人,終將日漸豐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