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時候,太陽落山早,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
我們家裝了兩個電燈泡,一個是十五瓦的,叫小燈,一個是二十五瓦的,叫大燈。平日里只開小燈,遇到大事情才開大燈??蛇@些天,家里居然是小燈和大燈一起開,房間里亮得猶如白天,甚至比白天還亮。
這當然是有大大的事情了。我們家請來老裁縫做過年時穿的新衣裳啦!
這可是要好幾年才能等來的大事,我們家為此早早地就忙開了。全家一起出動,逛了好幾次百貨商店,去買做衣服的布料。
我們這里最大的百貨商店在控江路上。這真是個大商店,在一排大樓的底下,從西往東,要走小半里路呢。最西頭是賣布料的,接著是賣鞋帽的,然后是賣家常用品的,比如鍋子、臉盆、肥皂、牙刷,再接著是賣文具用品的,鉛筆、練習(xí)本、毛筆、墨水、圓規(guī)都有。還有特別奇怪的柜臺,陳列著三五牌臺鐘、上海牌手表、紅燈牌收音機,還有大件,比如永久牌自行車、蜜蜂牌縫紉機,等等。不過想買這些東西,要憑蓋了章的特別供應(yīng)票。再走過去,就是賣各種煙酒、食品、南北貨的,有糖果、紅棗、柿餅,東西不少,看得人眼紅嘴饞,不過這些大多也是憑票供應(yīng),我們只能買點陳皮條和鹽津棗抹抹口水。
賣布料的地方占據(jù)很大的門面,四周和中間都是一排排豎著的長柜,里面按不同的材質(zhì)塞滿了一捆捆的布匹。要是看中了哪匹,就得抽出來,放在玻璃柜臺上。每匹布料當中是一根長方形的木板,布頭是圍著它一層層地繞起來的。外婆和我爸媽會對著抽出來的布匹橫看豎看,然后搖著頭又放了回去。每當這時,我和妹妹就會急得大叫:“就這匹啦!就這匹啦!”
等到終于選好了,我爸就把那些布匹合攏起來,扛在肩上,放到最大的一個玻璃柜臺上。這時,最讓人激動的時刻到來了。只見營業(yè)員用手在布匹上輕輕撫摸一下,而后,右手按住布頭的開首,左手捏住木板露出的端口,像扭開關(guān)似的向左一板,那布匹就“嘭嘭嘭”地甩了開來,跟波浪一樣。聽著越來越大的聲音,看著越來越開闊的波浪,我們不由得歡呼起來。
老裁縫從他的肩頭取下掛著的皮尺,量我的頸周、肩寬、胸圍、腰圍,還有手臂和腿長,一一報數(shù),他女兒馬上在本子上記下來。隨后,他展開布匹,左思量右思量,想著盡量節(jié)省地使用布料,他妻子根據(jù)他說的用劃粉東一塊西一塊地劃著線條。這時,他的兒子就站在一邊看著。老裁縫對他說:“學(xué)著點,這都是最要緊的?!?/p>
剛買來的布料鋪排在家里的兩張床上,整個屋子都顯得光鮮亮麗。
其實老裁縫并不老,叫他“老裁縫”,應(yīng)是夸他手藝老道。他的兒子年紀也不大,才十二三歲,比我大不了多少。
外婆看看老裁縫的兒子,又看看我,道:“你學(xué)學(xué)人家!你每天就知道玩,人家不過大你幾歲,可已是小師傅了。”
我有點不甘心,羨慕地看了看外婆口中的那位“小師傅”一眼。
小師傅羞澀地低下了頭。
我們請來的不是老裁縫一人,而是老裁縫一家。老裁縫一家四口,除了他和妻子,還有一雙兒女。老裁縫是我們這一帶最有名氣的,但他不開裁縫鋪,只上門做活,被請去哪家做衣服,就把一家人都帶上,少則一個星期,多則十天半月,都吃住在人家家里。裁縫家分工明確,老裁縫負責(zé)量體裁衣,妻子和女兒負責(zé)踏縫紉機,兒子裝拉鏈、釘紐扣。縫紉機是我媽問鄰居家借的,真的就是蜜蜂牌。當縫紉機“噠噠噠噠”的轉(zhuǎn)動聲一響,整棟樓里的人都向我們投來羨慕的眼光。
那些日子,外婆天天忙著做飯燒菜,除了三餐,下午還要弄點心。一到傍晚五點多鐘,她就啪啪地打開大小兩盞燈,一點遲疑都沒有。要是平日里我也這么開燈,那肯定會被她用掃帚打屁股的。
輪到老裁縫給我量尺寸了。
到了晚上七點,外婆更是聲音響亮:“師傅們,辰光不早了,上桌吃飯!老裁縫總客氣地說:“那就大家一起吃吧?!蓖馄疟愕溃骸澳哪苣?!等你們吃完去做活了,我們再吃!”我偷偷地掩著嘴笑,這不是催人干活嗎?
我心里又激動起來。我這次不僅要做一套過年時穿的棉衣棉褲,還要做一套春秋天穿的衣服。外婆說:“下次再請老裁縫上門,你就要去念中學(xué)了?!蔽蚁?,上中學(xué)還早著呢,那就意味著下一回做衣服得等上好幾年。
家里來了裁縫,外婆把她和我們孩子一起睡的床讓給客人們,自己帶著我妹妹去鄰居家搭床,而我則睡地鋪。老裁縫讓他兒子也睡地鋪,這樣,我就跟小師傅都睡在地板上了。
一開始,我跟小師傅很少說話。而小師傅白天干活累了,也是頭一著枕,就很快睡著了。有一天晚上,關(guān)了電燈后,我忽然想起什么,便在小師傅耳邊輕聲問道:“我的春秋上衣有口袋嗎?”小師傅回答說:“有啊,是兩邊開的插袋,比兩個貼在外面的大口袋好看?!?/p>
我猶豫地問:“你能幫我做件事嗎?”
“什么事?。俊毙煾当牬笱劬粗?。
我很想在衣服里邊做個口袋,可以放些不想讓大人們發(fā)現(xiàn)的東西。我討厭大人們總是隨隨便便地翻我的口袋,一邊把里面的東西掏出來展示給別人,一邊嘮嘮叨叨地說:“看看,口袋里都裝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玻璃彈子、香煙殼子、橡皮筋、粉筆頭、橘子皮,連石子都有,又臟又沉,把衣服都撐破了!一點不像樣子!”每當這時,我們還能有什么樣子,連臉皮都沒有了。
小師傅點了點頭,但他要求我保密,不能讓別人知道,更不能告訴他家的老裁縫。我開心地從被窩里伸出手去。他笑了笑,也從被窩里伸出手來。
我們拉了勾。
有一天,我聽見老裁縫在訓(xùn)斥小師傅,因為他把我爸的中式對襟棉祅上的盤紐給裝反了。中式棉祅上的盤紐是有講究的,哪怕最簡單的一字型的直盤紐,也有男女之分,男式的是左邊扣坨右邊扣帶,女式的是右邊扣坨左邊扣帶??蛇@回,小師傅一不小心弄反了,把我爸棉祅上的盤紐裝成了女式的。
“你是沒有眼睛嗎,連這都看不清楚?心思跑到花果山的大馬路上去了是嗎?”老裁縫對小師傅說話很狠。
我拿起棉祅看了看,大大咧咧地說:“這有什么要緊,誰會看得那么仔細,我爸不會在乎的!”
老裁縫從我手里拿走棉祅,向著低頭不語的小師傅直言正色道:“怎么能不在乎呢?盤紐有公母之分,女式的柔美婉約,男式的堅韌陽剛。古時候,男子常常帶劍,并習(xí)慣用左手拔劍,因此將扣帶設(shè)計在右邊可方便迅速解開衣襟,拔出劍來…”
原來還有故事呢。
“人家可以不在乎,但我們不行,不然牌子都會做塌的!”老裁縫鄭重地說。
別看老裁縫手藝好,其實也有失手的時候。那天,我興高采烈地試穿剛剛做好的棉祅,外婆發(fā)現(xiàn)領(lǐng)子大了一點。我說沒關(guān)系,但外婆不同意,說:“領(lǐng)子那么大,風(fēng)會灌進來的。是不是沒量準?”老裁縫臉色有些灰暗,嘎嚅道:“那就改一下吧?!?/p>
晚上睡覺時,關(guān)了燈后,月光像銀河里的水一樣瀉在地鋪上
我側(cè)過臉,看見小師傅睜著兩只眼睛,于是便問他:“你想什么呢? ),
“你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小師傅也側(cè)過臉來。
“什么事?。俊蔽矣X得有些突然。
別改棉祅領(lǐng)子了,我?guī)湍阆雱e的辦法?!?/p>
“什么辦法呢? ,
我會編織,你家有不用的毛線嗎? ,
“有的,我媽喜歡織毛衣,織了拆,拆了織。
看著小師傅運針走線,我好奇地問他跟誰學(xué)的,他說是他媽媽和姐姐教他的。我又追問他,用的是什么針法。他一邊織一邊示范著,說:“就是基礎(chǔ)針法,這叫上針,這叫下針,這是加針,這是并針,還有好幾種呢……”
我懵懂地問:“圍領(lǐng)是什么?”
小師傅立馬抬起身子,用一只手托住半邊臉比劃,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我給你織一個圍領(lǐng),不用多少毛線的,而且三天就能織好!”
小師傅輕聲說:“到時你就知道了。不過,你得……”
夜色漸深,我先睡著了。半夜醒來,我看見小師傅還坐在地鋪上織毛線,清幽的月光勾勒出他的織影。
“保密!”還沒等他說完,我就笑著 接口道。
真的只花了三個晚上,小師傅就織 好了圍領(lǐng)。這圍領(lǐng)很好看,三種顏色并 列成豎條狀的花紋,橘黃色一檔,白色 一檔,藍黑色一檔。圍領(lǐng)兩端釘了小小 的嵌紐,包住棉祅的領(lǐng)子后扣上,領(lǐng)口 就被壓實,也就不會有風(fēng)灌進來了。
小師傅教我說:“你明天就跟你外婆和我爸說,你想讓我編織個圍領(lǐng),套在棉祅領(lǐng)子上。記著啊,要講是你提的,不是我提的,要不然,他們不會同意?!?/p>
現(xiàn)在我知道什么叫圍領(lǐng)了。聽到我和外婆都說好,小師傅低著頭,害羞地笑了。老裁縫也咧開嘴角,掃去了臉上的陰霾。我想,小師傅為他掙回了面子呢。
看我猶豫的樣子,小師傅用手在我眼前擺了擺:“你放心,我會好好織的,包你滿意!”說完,他縮進了被窩里。
一晃半個多月過去,我家的新衣服全都做好了,新年的腳步也越來越近。
老裁縫趕著要走,外婆執(zhí)意留他們吃最后一頓晚餐。當晚七點,外婆響亮地喊道:“大家一起上桌吃飯!”
第二天,我跟外婆和老裁縫提了我的要求,他們都顯得很驚訝,但也沒有反對。接著,我在我媽的一個竹籃子里找到了三小團毛線,有三種顏色,橘黃色、白色和藍黑色。
法一般交織在一起。
小師傅白天還是一樣地裝拉鏈、釘紐扣,吃過晚飯后才開始為我織圍領(lǐng)。別看他是個男孩子,手可巧著呢,一團團散著的毛線經(jīng)他手里的棒針,像變戲
吃完飯后,老裁縫一家又去了我們樓里的另一戶人家,開始了新的工作。
走出我家房門時,小師傅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悄悄按了按左胸,小師傅點了點頭。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