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誠度測試：馬科斯的內閣重組

5月下旬，菲律賓總統(tǒng)馬科斯要求全體內閣部長提交“禮節(jié)性辭呈”，并稱此舉旨在根據中期選舉結果，通過對政府進行“大膽重組”來重新校準施政方向。

截至6月19日，菲律賓政府已完成多輪內閣改組。在最新一輪人事安排中，馬科斯僅接受了三名政府官員的辭職，包括總統(tǒng)立法聯(lián)絡辦公室主任馬克·蘭德羅·門多薩、總統(tǒng)軍事和警察事務顧問羅曼·菲利克斯、菲律賓國家石油公司可再生能源公司總裁兼首席執(zhí)行官約翰·阿里納斯。

此前幾輪人事變動中，國防部長吉爾伯特·特奧多羅、內政部長胡安尼托·雷穆拉、司法部長克里斯平·雷穆拉及馬科斯政府核心經濟團隊成員等均獲留任。少數離職或調任的官員，則多與前總統(tǒng)杜特爾特陣營關系密切。

菲律賓德拉薩大學學者安東尼·勞倫斯·博爾哈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稱，此次內閣改組被批評為“雷聲大、雨點小”。他認為，盡管改組表面上是為回應民眾對經濟困境的不滿，傳達對執(zhí)政表現不佳的問責態(tài)度，實則意在清除與杜特爾特陣營結盟的成員。

“這更像是試圖剔除那些在馬科斯看來‘忠誠度不足’的內閣成員。”博爾哈說。

“不是肅清”

菲律賓中期選舉結果揭曉不到一周，馬科斯政府便宣布啟動“大膽重組”。

“躺在舒適區(qū)的時代已經結束?！狈坡少e總統(tǒng)府新聞辦公室5月22日發(fā)表聲明指出，“人民已表達心聲，他們期待的是成果，而非政治紛爭或借口塞責。我們聽到了呼聲，并將采取行動?！?/p>

次日，總統(tǒng)府公布了首輪改組名單。外交部長恩里克·馬納羅被撤換，其職位由原副部長特蕾莎·拉扎羅接替。

馬納羅曾在杜特爾特政府中擔任代理外交部長。今年3月杜特爾特被捕后，馬納羅迅速發(fā)表聲明稱，菲律賓自2019年正式退出《羅馬規(guī)約》后，外交部已停止與國際刑事法院（ICC）的官方聯(lián)系。此舉被解讀為試圖將杜特爾特案件排除在“外交事務”范疇之外，交由其他部門處理，以避免直接介入，也顯示其不愿為馬科斯政府“硬扛”杜特爾特案。

首輪內閣改組中，菲律賓總統(tǒng)府文官長盧卡斯·貝薩明還透露，馬科斯計劃保留財政部長拉爾夫·雷克托、貿工部長克里斯蒂娜·洛克、預算部長阿梅納·潘甘達曼等人的職位。貝薩明稱，保留經濟團隊是為了“消除外界對國家發(fā)展方向的疑慮”，避免因人事變動引發(fā)政策斷層或市場波動。

5月29日公布的第二輪內閣改組中，馬科斯政府宣布，國防部長吉爾伯特·特奧多羅、內政部長胡安尼托·雷穆拉、司法部長克里斯平·雷穆拉留任原職。此輪調整范圍還擴大至其他政府機構及國營企業(yè)。其中，總檢察長梅納多·格瓦拉被撤換，由菲律賓大學法學院院長達琳·貝貝拉貝接任。

國防部長特奧多羅、內政部長胡安尼托·雷穆拉、司法部長克里斯平·雷穆拉長期被視為馬科斯的親信；而格瓦拉則是前總統(tǒng)杜特爾特的堅定盟友。杜特爾特2016年就任總統(tǒng)伊始便任命格瓦拉為高級副執(zhí)行秘書，并于2018年4月升任其為司法部長。格瓦拉還與杜特爾特的前執(zhí)行秘書兼國際刑事法院案件首任法律顧問薩爾瓦多·梅迪亞爾德亞共同創(chuàng)立了律師事務所。

今年3月，在杜特爾特的子女向國際刑事法院提起的多起訴訟中，格瓦拉拒絕為馬科斯政府辯護。當時就有菲律賓媒體預測，“格瓦拉在馬科斯政府的日子已屈指可數”。

與撤換格瓦拉同步，馬科斯特別提拔了警察少將尼古拉斯·托雷，任命他接替退休的國家警察部隊總監(jiān)羅梅爾·馬比爾。在今年3月于尼諾伊·阿基諾國際機場逮捕并引渡杜特爾特的行動中，托雷扮演了關鍵角色。正是他向杜特爾特宣讀了權利告知書，并將后者送上飛往荷蘭海牙的航班。

托雷此次晉升被廣泛視為馬科斯加強對強力部門控制、犒賞“功臣”的信號。菲律賓國家警察部隊于1991年1月正式組建，隸屬于內務與地方政府部，總兵力9.55萬人，是僅次于菲律賓武裝部隊的準軍事力量，在全國各級行政區(qū)域均設有指揮機構。

貝薩明強調，此次內閣改組“不是肅清”，而是總統(tǒng)提升公共服務質量的舉措。“總統(tǒng)對表現不佳的人沒有耐心?！碑敱粏柤巴欣讜x升是否涉嫌“論功行賞”時，貝薩明回應，“大多數晉升都是基于功績?！?/p>

然而，前總統(tǒng)杜特爾特之子、達沃市副市長塞巴斯蒂安·杜特爾特公開抨擊，馬科斯的內閣改組只是為罷免總檢察長格瓦拉而釋放的“煙幕彈”。

相較而言，6月3日宣布的這一輪改組動作最小。貝薩明稱，作為政府持續(xù)調整的一部分，馬科斯總統(tǒng)保留了相當數量的內閣官員。農業(yè)部長勞雷爾、土地改革部長埃斯特雷亞等21名官員均獲得留任。與此同時，馬科斯僅接受了穆斯林事務總統(tǒng)助理等4名非核心官員的辭呈。而在6月19日最新一輪改組中，馬科斯也僅接受了3名政府官員的辭職。

安東尼·勞倫斯·博爾哈注意到，馬科斯政府一個月以來的改組結果盡管尚未帶來全面變化，但這可能是馬科斯嘗試重置政治議程，并在六年任期后半段鞏固權力。

“馬科斯政府官員多由2022年大選執(zhí)政聯(lián)盟及其支持者選出，其中不少人也獲副總統(tǒng)莎拉·杜特爾特認可。此次改組實質是一次范圍廣泛的忠誠度審查。”博爾哈說。

多重困局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菲律賓只發(fā)生過兩次內閣集體辭職，皆因重大政治危機：2005年，前總統(tǒng)格洛麗亞·馬卡帕加爾·阿羅約因選舉舞弊丑聞面臨下臺壓力，呼吁全體內閣成員辭職；1987年，科拉松·阿基諾政府則因政變陰影觸發(fā)內閣全體辭職。

而在52名內閣部長集體遞交辭呈之前，馬科斯政府也正面臨多重困局：親姐姐伊梅·馬科斯臨陣倒戈、總統(tǒng)支持率持續(xù)下滑以及中期選舉失利。

中期選舉前，馬科斯政府主導的“新菲律賓聯(lián)盟”（Alyansa）參議院候選人名單縮水。作為首批退選者，伊梅·馬科斯以“政治理念分歧”為由，公開脫離弟弟陣營。

菲律賓大學政治學副教授索爾·伊格萊西亞斯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指出，多年來，伊梅·馬科斯一直在馬科斯家族與杜特爾特家族之間扮演“橋梁”角色。自去年兩大家族關系公開決裂，伊梅處境尷尬。隨著其參議員連任岌岌可危，中期選舉前，她明確倒向杜特爾特陣營。

中期選舉前夕，伊梅·馬科斯與副總統(tǒng)莎拉·杜特爾特還共同拍攝了一則競選廣告。兩人身穿黑衣，控訴馬科斯領導下的菲律賓“充斥饑餓與犯罪”?！拔覀冊陴囸I與犯罪中，哀悼我們的國家。”莎拉·杜特爾特語氣沉重地說。隨即，伊梅·馬科斯神情凝重地接道：“菲律賓人民饑寒交迫、渴望正義，而政府卻在打壓不屬于自己陣營的人?！?/p>

來自至親的公開批評，進一步削弱了公眾對政府的信任。4月中旬公布的一項民調結果顯示，馬科斯的支持率驟降17個百分點，跌至25％，創(chuàng)其執(zhí)政以來最大跌幅。

馬科斯上任之初提出“團結起來、再次崛起”的競選口號，承諾將帶領菲律賓重現“昔日輝煌”，并優(yōu)先解決民眾生活成本和就業(yè)等民生議題。為此，他在執(zhí)政首年便簽署《2023—2028年菲律賓發(fā)展規(guī)劃》，并在國情咨文等場合多次強調，經濟發(fā)展為重中之重。馬科斯政府還推出“新菲律賓”改革計劃，宣稱將通過多領域根本性變革，推動經濟復蘇與社會轉型。

然而，在長期研究菲律賓經濟的IBON基金會執(zhí)行董事桑尼·阿非利加看來，馬科斯任期的前3年，菲律賓并未擺脫長期以來“萬事照舊”的治理模式。“在其任下，億萬富翁的財富和企業(yè)利潤不斷膨脹，伴隨的卻是貧困與饑餓加劇。”民調機構菲律賓社會氣象站發(fā)布報告稱，2024年第四季度，菲律賓民眾自評貧困率高達63％，創(chuàng)20年來最高水平。與此同時，失業(yè)問題也并未得到緩解。菲律賓失業(yè)率上升至4.1％，失業(yè)人數達到206萬，較去年同期增加2萬人。

這些現實問題，最終在中期選舉中反映為對“新菲律賓聯(lián)盟”的懲罰性投票。馬科斯領導的“菲律賓人民聯(lián)盟”在12個參議院改選席位中僅獲6席，創(chuàng)下自2007年以來在任總統(tǒng)主導陣營的最差戰(zhàn)績。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反對派卻實現“逆襲”，拿下5席，與執(zhí)政黨陣營勢均力敵。

桑尼·阿非利加在文章中寫道：“馬科斯和他的‘新菲律賓聯(lián)盟’遭遇選民的嚴厲否決……他必須拿出實質性的治理成果，真正改善菲律賓人的生活。否則，無論進行多少改革，他們都無法在2028年大選中爭取到選民的信任?！?/p>

“需要朋友，而不是敵人”

隨著中期選舉落幕，菲律賓政治權力斗爭進入新階段。馬科斯雖保住了總統(tǒng)職位，但政治資本已大幅縮水；杜特爾特家族雖遭重創(chuàng)，卻在選舉中展現出驚人的韌性。

長期以來，家族政治在菲律賓政治生態(tài)中占據核心地位。自2001年起，從阿羅約、阿基諾三世、杜特爾特到馬科斯，四位菲律賓總統(tǒng)均來自國內顯赫的政治家族。

馬科斯家族從政已逾80年?，F任總統(tǒng)的父親老馬科斯于1965年至1986年擔任總統(tǒng)長達21年，母親伊梅爾達·馬科斯也有著50多年的從政經歷。在中期選舉投票中，95歲的伊梅爾達坐輪椅參與了投票。姐姐伊梅·馬科斯投奔杜特爾特陣營后，勉強以第12名壓線保住參議員席位。長子桑德羅·馬科斯是國會議員，表弟馬丁·羅穆亞爾德斯任眾議院議長，并極可能成為2028年總統(tǒng)候選人——這或許是羅穆亞爾德斯積極推動彈劾莎拉·杜特爾特的原因。

在馬科斯家鄉(xiāng)北伊羅戈斯省，堂嫂塞西莉亞·馬科斯當選省長，侄子馬修·馬諾托克任副省長，另兩位表弟任市議員。馬科斯家族在當地占據絕對優(yōu)勢。

杜特爾特家族在其大本營達沃市同樣根基深厚。即便身陷海牙牢獄，前總統(tǒng)杜特爾特仍競選達沃市長并以8倍票數輕松勝選，兒子塞巴斯蒂安由市長轉任副市長。過去37年中，杜特爾特家族掌控達沃市長職位長達34年。

中期選舉結果亦表明，親杜特爾特陣營在參議院的力量有所增強。這被視為副總統(tǒng)莎拉·杜特爾特政治資本上升的信號，也使其面臨的彈劾案進入關鍵節(jié)點。

6月10日，菲律賓參議院組建彈劾法庭，審理彈劾莎拉的案件，并決定將案件退回眾議院，要求其確認案件是否符合憲法，以及新一屆國會成員是否有意愿繼續(xù)推進彈劾案。11日，眾議院檢察官小組召開發(fā)布會稱，檢察官認為彈劾指控合憲，且目前無法征詢將于7月28日召開的新一屆國會成員的意見。因此，他們將向彈劾法庭提出動議，要求對這兩項指令進行澄清。在此之前，眾議院將不接受彈劾法庭發(fā)出的指令。

博爾哈注意到，不久前馬科斯在播客中稱自己“需要朋友，而不是敵人”，展示與杜特爾特陣營和解的開放態(tài)度。他認為，馬科斯若駁回對莎拉的彈劾，塑造團結敘事，莎拉將難以扮演被迫害者角色。這樣或許還可為兩大家族的斗爭提供轉圜空間，但目前來說已經不可能。

6月22日，莎拉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出席集會，呼吁釋放前總統(tǒng)杜特爾特。她表示：“對于政府針對我進行的政治迫害（彈劾），我對他（指馬科斯）并無個人怨恨，因為這是政客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我對總統(tǒng)的執(zhí)政表現感到不滿，他確實發(fā)表了許多自相矛盾的言論。本屆政府自上任伊始便是如此。事實上，他未能兌現任何一項競選承諾。他實為典型的失信者?！?/p>

根據菲律賓憲法，彈劾生效需參議院24名議員中三分之二多數（至少16票）支持，而只要有9人以上投反對票，就可以阻止彈劾定罪。若副總統(tǒng)遭彈劾下臺，總統(tǒng)有權提名一位參眾兩院議員填補空缺。若彈劾失敗，依據憲法“一年內僅能針對一名官員提出一次彈劾訴訟”的規(guī)定，莎拉今年將免受彈劾制約。

政治學者索爾·伊格萊西亞斯表示，一旦彈劾失敗，莎拉2028年的總統(tǒng)競選就會鋪平道路。而馬科斯家族，勢必會遭到杜特爾特家族的激烈反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