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碑刻書法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座豐碑,其豐富的風格類型、精湛的技藝和深刻的文化內涵,集中體現(xiàn)了大唐盛世的藝術風貌?!断嘀萼捒h天城山修定寺之碑》雖在知名度上不及顏柳諸碑,但作為唐代地方碑刻的典型代表,其以獨特的書刻與傳拓特質,為探究唐代書法審美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微觀視角。對其的深入研究,不僅能填補唐代地方的部分空白,還有助于從更廣泛的層面理解唐代書法審美觀念的多元性與統(tǒng)一性。此外,本文力圖通過對《相州鄴縣天城山修定寺之碑》的細致解讀,挖掘其在書法史上獨特的藝術價值,進一步完善和豐富唐代書法審美體系的研究框架,為后世書法創(chuàng)作與理論研究提供新的靈感與思路。
一、《相州鄴縣天城山修定寺之碑》的歷史文化語境
(一)佛教文化與碑刻的生成
修定寺作為佛教圣地,在北魏至唐代的佛教發(fā)展歷程中占據(jù)重要地位。此碑作為寺院歷史與佛教教義的記錄載體,其書寫與鐫刻必然受到佛教文化的深刻影響。佛教的莊嚴、神圣、慈悲等精神內涵,在書法的筆畫形態(tài)、結構布局以及整體氣韻上均有潛在體現(xiàn)。例如,佛教對圓滿、和諧的追求,可能影響了碑刻書法在結構上對勻稱、平衡的把控,使書法作品在形式上呈現(xiàn)出一種莊嚴肅穆的美感,契合佛教寺院的氛圍?!断嘀萼捒h天城山修定寺之碑》是記錄修定寺建寺經(jīng)過的碑刻,立于唐代開元三年(715年),由唐代張佑仁撰文,全文隸書,有很高的學術和史料價值,以及藝術價值。碑全長142厘米,寬88.5厘米。正面有文字32列,除碑文標題和撰文作者兩列外,正文30列,每列51字?!短莆氖斑z》(陸心源著)和《安陽縣金石錄》(趙希璜著)等重要的文獻中都對其有記載,全文抄錄了碑文。
(二)地域文化與書法風格的交融
唐代相州鄴縣地區(qū)(今河南安陽一帶)自古便是中原文化的重鎮(zhèn),擁有悠久而豐厚的歷史文化積淀。自魏晉南北朝時期以來,該地區(qū)便是南北文化交流與融合的關鍵節(jié)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活躍推動了地方文化的繁榮。唐代作為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其大一統(tǒng)格局促使中央文化輻射至四方,而鄴地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成為承接南北、溝通中原與邊陲的重要樞紐。因此,當?shù)匚幕瘋鹘y(tǒng)在受到唐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審美標準影響的同時,也保留并發(fā)展了自身獨特的地域性特征。這一文化背景在書法藝術上的體現(xiàn)尤為突出。就筆法而言,該碑所展現(xiàn)出的書風既延續(xù)了中原地區(qū)自漢魏以來書法質樸敦厚、沉穩(wěn)厚重的傳統(tǒng),又在唐代講究法度、工整精細的時代氛圍中,融入了更加考究的細節(jié)處理與精致筆意,達到了形式與內容的高度統(tǒng)一。在結構布局上,碑文字體既具有北方書法雄渾厚重、氣勢恢宏的典型特征,又不乏南方書風中靈動瀟灑、線條婉轉的柔美意趣,使整幅作品在規(guī)整與自由之間取得了巧妙的平衡。
二、書刻工藝與審美表達
(一)筆法的鐫刻還原與審美再創(chuàng)造
1.起筆與收筆的鐫刻表現(xiàn)
碑刻中起筆與收筆的形態(tài)是書法審美表達的關鍵。此碑起筆以藏鋒為主,刻工通過精準的刀法,將書法家逆鋒入筆的細膩動作在石面上還原,使起筆處線條圓潤飽滿,含蓄而富有張力,體現(xiàn)出唐代書法對筆法含蓄美的尊崇。收筆時,或回鋒穩(wěn)健,或出鋒利落,刻工依據(jù)筆畫的不同走向和書者筆意,運用不同的刀法進行處理,使收筆處既保持了書法原作的筆勢,又增添了石刻線條的硬朗質感,實現(xiàn)了書法審美從筆墨到石刻的轉化與再創(chuàng)造。如“寺”“山”等字的橫畫,線條渾厚如“屋漏痕”,兼具金石味與書寫性。碑文刻工忠實還原書丹筆意,同時通過刀法的深淺變化強化線條質感。例如:鉤畫末端采用“挑刀”技法,形成銳利鉤角;捺腳則用“復刀”加深刻痕,凸顯立體感。碑額與周邊裝飾紋樣的雕刻更顯繁復,刀法細膩流暢,尤其摩羯的卷須與力士的肌肉線條,通過陰刻與陽刻結合,展現(xiàn)唐代工匠對立體空間的掌控。
2.行筆過程中的刀法與筆意傳達
行筆過程中,線條的粗細變化、提按節(jié)奏是書法生命力的體現(xiàn)??坦ねㄟ^對刀法的輕重、緩急控制,將書法行筆中的節(jié)奏感精準地鐫刻在碑石上。如在長筆畫的鐫刻中,刻工依據(jù)筆畫的起伏變化,運用深淺不同的刀法,使線條在石面上呈現(xiàn)出如同書寫時的粗細變化,生動地傳達出書法家行筆時的力度與情感變化,展現(xiàn)出唐代碑刻書法在筆法傳承中對線條韻律美的追求。
(二)結構的空間布局與石刻穩(wěn)定性
1.結構的對稱與平衡
《相州鄴縣天城山修定寺之碑》(圖1)的書法風格深受北朝碑刻與唐代楷書的雙重影響,其結構表現(xiàn)出極強的對稱性與穩(wěn)定性。在整體布局上,碑文字體以方正嚴謹為基本形態(tài),左右、上下對稱呼應,構成視覺上的均衡感和秩序美。這種對稱與平衡不僅源于唐代書法講究“法度”的規(guī)范要求,也延續(xù)了北朝碑刻中雄健有力、方整峻峭的傳統(tǒng)風貌。值得注意的是,在高度規(guī)整的基礎上,部分字形依然保留了漢魏隸書的筆意痕跡,例如橫畫中“蠶頭燕尾”式的收筆方式,既體現(xiàn)出書法的歷史延續(xù)性,也為整體風格增添了一份古樸厚重之感。從實用功能角度出發(fā),這種對稱與平衡的布局更適合石刻媒介的呈現(xiàn)特性。在石材上進行雕刻時,均衡的結構有助于受力分布的合理化,從而增強字體在碑面上的穩(wěn)定性與耐久性,減緩風化與侵蝕對碑刻藝術的破壞。
2.結構的疏密變化與動態(tài)美感
盡管此碑整體上追求對稱與平衡,但在局部處理上卻展現(xiàn)出極高的靈活性與藝術張力,特別是在字形結構的疏密安排上,體現(xiàn)出一種富有節(jié)奏感與動感的視覺美學。這種對“疏”與“密”的精妙調控,使得碑文在端莊中不失靈動,在穩(wěn)健中暗藏變化,形成了靜中有動、動靜相生的藝術效果。對于筆畫較多的字,書寫者通過合理壓縮內部結構,巧妙調整筆畫之間的距離和排列順序,使其在空間上既不顯得擁擠,亦能保持清晰與規(guī)整,形成緊湊中見疏朗的視覺張力。而對于筆畫較少的字,則采用筆畫適度延展、拉長橫豎或增強筆意的方式,適當擴大字形所占空間,從而在整體排布中形成均衡的視覺節(jié)奏。這種處理方法不僅避免了因字數(shù)不均造成的視覺斷裂,更增強了整體書法作品的連貫性和韻律感。
總體而言,《相州鄴縣天城山修定寺之碑》在結構上的雙重處理——對稱平衡與疏密變化,既是對傳統(tǒng)書法美學的繼承與發(fā)展,也是唐代書法成熟風貌的集中體現(xiàn)。它不僅代表了書法技藝的高度發(fā)展,更是文化理念在視覺藝術中的具體化和象征,為后人理解唐代書法的結構美提供了重要參照。
三、傳拓技藝與審美意象生成
(一)傳拓技藝的技術細節(jié)與審美影響
1.捶拓工藝對線條質感的塑造
傳拓過程中的捶拓是影響拓片線條質感的關鍵環(huán)節(jié)。熟練的拓工通過均勻的捶打力度,使紙張緊密貼合碑刻字跡的凹槽,從而清晰地呈現(xiàn)出線條的輪廓與細節(jié)。在捶打過程中,紙張因受力而產生的微小變形,會使線條在拓片上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的起伏感,這種起伏感不僅增強了線條的立體感,還賦予了線條一種獨特的書寫韻味,仿佛能讓人感受到書法家書寫時的筆觸變化,從而使拓片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書法原作的筆墨情趣。同時,捶拓工藝中的墨色控制也至關重要。拓工需根據(jù)碑刻的材質、年代及風化程度,靈活調整墨汁的濃度與上墨的次數(shù),以確保拓片線條的清晰與墨色的均勻。高超的拓工還能通過墨色的濃淡干濕變化,巧妙地表現(xiàn)出碑刻字跡的深淺與質感,使拓片在忠實再現(xiàn)原作的基礎上,增添幾分古樸與滄桑之美。
2.墨色的運用與審美層次
墨色在傳拓中起到了關鍵的審美作用,墨色的運用也考驗著拓工的審美與技藝。唐代傳拓注重墨色的均勻與層次變化,拓工通過巧妙地控制墨的濃淡、干濕以及撲墨的次數(shù),使拓片上的墨色呈現(xiàn)出豐富的層次感。濃墨處線條深沉厚重,展現(xiàn)出書法的雄渾力量;淡墨處線條輕盈飄逸,體現(xiàn)出書法的靈動韻味,賦予拓片以生動的氣韻與節(jié)奏。
(二)拓片的歷史痕跡與審美意蘊
1.自然磨損與漫濾的審美意義
隨著時間的推移,碑刻會出現(xiàn)自然磨損與漫患現(xiàn)象。這些痕跡在拓片上表現(xiàn)為線條的模糊、缺失以及局部的斑駁。從審美角度看,這些自然形成的歷史痕跡為拓片增添了一種古樸、滄桑的美感,使拓片承載了更多的歷史文化信息。它們仿佛是歲月的筆觸,在書法作品上留下了獨特的印記,讓欣賞者在欣賞書法藝術的同時,也能感受到歷史的厚重與變遷,從而引發(fā)更深層次的審美思考。這種自然磨損與漫濾也促使觀者更加珍視眼前的拓片,因為它不僅是書法藝術的再現(xiàn),更是歷史的見證,每一道痕跡都承載著過去的故事與文化。
2.拓片的修復與審美重構
在傳拓過程中,拓片可能會出現(xiàn)破損等情況,需要進行修復。修復過程中的補墨、拼接等操作,既涉及對拓片文物價值的保護,也蘊含著審美重構的過程。修復者在修復過程中,需要根據(jù)拓片的原有風格和歷史痕跡,運用恰當?shù)男迯图夹g,使修復后的拓片在保持原有藝術風貌的基礎上,恢復完整性。這種修復與審美重構,體現(xiàn)了人們對歷史文化的尊重與傳承,也為拓片的審美內涵注入了新的活力。
四、《相州鄴縣天城山修定寺之碑》與唐代碑刻書法審美主流的互動
(一)與初唐書法審美范式的契合與變異
初唐書法以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為代表書法家,形成了筆法精妙、結構嚴謹、風格秀雅的審美范式?!断嘀萼捒h天城山修定寺之碑》在筆法上的精細入微、結構上的規(guī)整對稱,與初唐書法審美范式高度契合,體現(xiàn)了唐代書法在發(fā)展初期對傳統(tǒng)筆法與結構規(guī)范的繼承。然而,此碑在某些筆畫的處理上,又展現(xiàn)出不同于初唐名家的獨特風格,如部分捺畫粗壯有力,呈現(xiàn)出一種質樸的氣息。這可能是受到地方書法傳統(tǒng)的影響,體現(xiàn)出初唐書法審美在地域傳播過程中的變化與融合。
(二)在盛唐書法審美變革中的地位與意義
盛唐時期,書法審美發(fā)生了重大變革,以顏真卿、張旭等人為代表的書法家,打破了初唐書法的拘謹,追求雄渾大氣、豪放灑脫的藝術風格?!断嘀萼捒h天城山修定寺之碑》雖創(chuàng)作時間略早于顏真卿等盛唐名家的主要創(chuàng)作時期,但在筆畫的粗壯化、結構的寬博化趨勢上,已初步展現(xiàn)出盛唐書法審美變革的端倪。其筆畫中蘊含的力量感、結構中體現(xiàn)出的宏大格局,為盛唐書法審美變革提供了一定的前期探索,成為唐代書法從初唐到盛唐審美轉變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五、結語
《相州鄴縣天城山修定寺之碑》以其獨特的書刻工藝、傳拓效果以及書法風格,成為研究唐代碑刻書法審美崇尚的珍貴樣本。對其進行深人剖析,可以清晰地看到唐代書法審美在筆法、結構、章法以及整體氣韻上的多元追求,以及這些審美追求與唐代社會文化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其藝術價值不僅在于其書法與工藝的精湛上,更在于它是多元文化交融的載體。從書法上看,它見證了隸楷之變與碑帖融合的進程;從雕刻與裝飾看,它濃縮了多地區(qū)的藝術,從而產生碰撞;從歷史角度看,碑文內容與修定寺塔的考古發(fā)現(xiàn)(如北齊塔基與唐代重建)互為印證,為研究北朝至唐的佛教建筑史提供了關鍵證據(jù)。該碑的現(xiàn)存拓本與文獻記錄(如《安陽縣金石錄》)不僅是藝術研究的瑰寶,更是絲綢之路文化傳播的實物見證。未來的研究可以進一步拓展到更多唐代地方碑刻,通過比較研究,更加全面、深入地揭示唐代碑刻書法審美崇尚的豐富內涵與發(fā)展規(guī)律,為中國書法史研究提供更堅實的學術支撐。
參考文獻:
[1]侯衛(wèi)東.《相州鄴縣天城山修定寺之碑》校讀[J].殷都學刊,2012(4).56-61.
作者簡介:
王耿晨,西安美術學院學生。研究方向: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