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在給我做裙子。整整一個月,我每次從學?;貋?,她都在廚房里,被裁剪成片的紅色天鵝絨和一片片紙樣包圍著。她不是個好裁縫,她只是喜歡做東西。我更小的時候,她給我做過一件蟬翼紗花裙子。我順從地穿上這些衣服,感覺還挺快樂。現(xiàn)在,我明智多了,我想要的,是像我的朋友朗妮那樣的從比爾商店買的衣服。
我必須試衣服。有時候,朗妮和我一起從學?;丶?,她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試。媽媽輕手輕腳地在我旁邊打轉(zhuǎn),我很尷尬。我試圖不停地和朗妮說話,盡量不讓她注意到媽媽。
“要是我能做出來的話,應(yīng)該很漂亮。”媽媽語氣夸張地說著,隨之而來的是長嘆一聲,“我懷疑她不領(lǐng)情啊?!彼づ宋?,這種話當著朗妮的面說,仿佛朗妮和她一樣是大人,只有我是孩子。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大笨蛋,渾身疙疙瘩瘩的。
我和朗妮約好了什么都要告訴對方。但是有一件事兒,我沒有說過。
舞會,中學的圣誕舞會,媽媽正是為此給我做新衣服,也正因為如此,我不打算去了。十二月到了,下起了雪。我開始在夜晚起床,把窗戶推開。我跪在床頭,風,有時候夾雜著雪花,撲向我裸露的額頭。我把睡衣上面的扣子解開,想象挨凍的時候血管在皮膚下變成的灰藍色。早上,我一醒來就急切地摸摸額頭,看看燒不燒。每天我都挫敗地起床。
舞會那天,我用鐵發(fā)卷做頭發(fā)。今天我需要一切可能的女性化儀式來保護自己。我永不滿足的媽媽正在給裙子縫白色的花邊領(lǐng)口,因為她覺得這件衣服看起來太像大人穿的。最后她幫我把衣服拉鏈拉上。
朗妮穿了一件淡藍色的縐綢裙。就算我的裙子沒有荷葉領(lǐng),比起她的來,也算不得成人化。她時髦的衣裳、精致的頭發(fā),讓我覺得自己多少像個怪物木偶,被塞進一團紅色天鵝絨里。
體育館里聞起來有松樹和香柏的味道,高年級的女孩表情厭倦、冷淡、迷人。我真希望自己也是這樣的。樂隊開始演奏。舞池里人群一陣騷動,男孩子過來了,女孩子去跳舞了。朗妮也去了。沒有人邀請我跳舞。我的眉毛緊張地擠在一起,樣子一定既驚恐又難看。我試圖微笑。不過,我覺得荒唐——眼前沒人自己卻在笑。為什么別人都有人請,唯獨我沒有呢?我沖進洗手間,把自己藏在小隔間里。
有人在我后面的一個隔間,她沖了很長時間的水,洗手,梳頭。是瑪麗·福瓊。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是女子運動協(xié)會的干事。
“這里挺涼快?!?/p>
一個高年級女生,竟然這種時候和我搭訕。
“我今天晚上來只有一個原因?!爆旣悺じ-傉f,“因為我負責布置會場,所以我想看看大家都進來以后會場是什么樣子。否則干嗎這么麻煩呢,我又不是‘男生狂’?!?/p>
借著從高高的窗戶透進來的光線,我看見她細瘦的面孔、輕蔑的表情,這讓她看上去像個大人,居高臨下。
“大部分女孩都這樣。你發(fā)現(xiàn)了嗎?這個學校是‘男生狂’最大的聚集地。”
我們聊了很多。她想上大學,她打算自己打工掙錢,反正她要做一個獨立的人。聽著她說話,我感覺自己敏感的不快時期已然過去了。我明白了,她尊重自己,她已經(jīng)開始計劃自己要做的事兒。
音樂再次響起來的時候,瑪麗說:“我們還要待在這里嗎?走吧。我們可以到小店喝杯熱巧克力?!蔽腋谒砗?,沒有看任何人。我發(fā)現(xiàn),我不再那么害怕了?,F(xiàn)在,我決定再也不管舞會,不等任何人來挑選我,我有自己的計劃。
有個男孩對我說了句什么,他攔在我面前。我沒明白他是請我跳舞,他只好又說了一遍。
他是我們班的雷蒙德·波廷,我這輩子都沒和他說過話。他以為我答應(yīng)了,將手放在我的腰上,我?guī)缀跸胍矝]想,就開始跳舞了。我們走到了舞池中間。我的腿不再顫抖,我的雙手也沒再出汗。我想,我應(yīng)該告訴他搞錯了,我正打算走。但是,我什么也沒有說。我的表情有一些微妙的變化,我終究毫不費力地變成了嚴肅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就是那些被選中跳舞的姑娘的表情。
雷蒙德·波廷送我回家,走到我家大門口時,我說:“好了,晚安?!彼舱f:“好的,晚安?!彼恢浪盐覐默旣悺じ-偟氖澜鐜Щ亓似胀ㄈ说氖澜?。
我繞房子一圈,走到了后門。我想,我跳了舞,有個男孩陪我走回家,這都是真的,我的生活并不壞。我路過廚房窗口,看見了媽媽。她坐在那兒,只是為了等我回家,告訴她舞會怎么樣。我不會告訴她,我永遠不會說。不過,當我看到那為守候我而亮著的廚房,看到身穿褪色起球的渦紋花呢衣服的媽媽,看見她困乏卻堅持等待的表情,我就明白了,我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沉重的職責——要快樂。我差點就沒有盡到職責,且今后每一次都可能弄砸。這些都不能讓她知道。
(劉雯摘自譯林出版社《艾麗絲·門羅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