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我對腳步聲就很敏感。即使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腳步聲我就知道誰來了,誰走了,誰生氣了,誰穿新鞋了。
有一次,我的確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了。十一歲那年,我考試時算術(shù)做錯了一題,老師叫我到黑板上再做一次。這是丟臉的事,而我卻由座位騰然而起,邁開大步,直奔講臺。彼時課堂里鴉雀無聲,唯有我的腳步聲匆匆然:踏,踏,踏!
題目做對了,我站在講臺上等待老師夸獎。不料,老師卻笑著說:“剛才,我以為你要飛過來呢。以后走路放輕些?!?/p>
他哪里知道:青春期的鏗鏘有力是藏不住的。
光陰似箭,年復(fù)一年,青春到老年,只是眨眼的工夫。伴侶西歸,子女遠離,從此能聽見的腳步聲就只剩我自己的。孤獨的腳步聲,落在地上,撞到墻上,融進穿窗而入的陽光里,與之共舞。即使穿著軟底鞋,也常常聽得見足下鏗鏘。
有一天,我那僅存的腳步聲也忽然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拖拖拉拉,窸窸窣窣。原以為這可憐的空空的腳步聲可以伴隨我余年,它怎么能在一夕之間就棄我而去了?雙腿不聽使喚,上下樓梯,有如膝蓋骨兩廂脫離,舉輕若重,必手扶欄桿,彎腰駝背,跋涉上下。夜里入眠,每一次翻身,需以雙手抬一腿,輕輕移動,否則便痛徹心扉。如此一來,雖然還能走,腳步聲卻完全沒了章法,欲再獲空空已不可得。
原來孤獨與年老是藏也藏不住的。做夢也不曾想到,到了老年,所求者卑微到只是自己空空的腳步聲而已,卻未必可得。
好在我并不失望。我無法不接受自然的衰老,但不愿接受心理的脆弱。我去看醫(yī)生,按時、認真吃藥,并不見有效。
我反復(fù)地想,除了年老,是什么推手置我于如此境地?很快,答案便出來了:是別離!與親愛的人重重別離使我孤單,而孤單加速我的年老。
哥倫比亞籍作家馬奎斯在其不朽名著《百年孤寂》里寫:“年老就是與孤獨結(jié)盟”。我喜歡他的書,卻不信他這一套。我才不要結(jié)這個盟,我要與孤獨作戰(zhàn)來“救老”。我決定狠下心來,軟硬兼施地打倒孤獨。首先,我把置于玄關(guān)的一盆龍爪花連土倒掉。因它二十多年來,聽盡家人的腳步聲,目睹一個又一個家人的遠去,故而生長著茂盛的別離。
我曾單槍匹馬去看下午七時的電影。混在雙雙對對青少年當中,腳穿平底鞋,手拿可樂、爆米花。悠悠然吃吃,喝喝,看看,卻不知銀幕上進行何事。散場時,故意走路回家,給我的腳步一個機會,期待空空在微黃的夜色中,悄悄回到我的腳下。結(jié)果,仍是趿拉趿拉,直到家門。
也曾日日夜夜開著電視或收音機。因聽科學(xué)家朋友講,電磁波可以“載”音波,我那翹家的空空或許可搭個“便波”回來吧。自是幻夢一場。
還曾關(guān)起門來,穿上新買的高跟鞋,在地板上“硬走”,不信空空它會永遠舍我而去。剛走上三五步,便疼得黯然頹坐,枉費了心機。
如是者兩年之久。
那天傍晚,滿室蒸騰著六月的悶熱。巷子里出奇地靜,每日此時賣麻薯的“嗒嗒嗒”敲出聲也沉默了。一陣輕風(fēng),吹起白色窗簾的舊痕斑紋,呼啦作響,宛如飛來一只始祖鳥,將攫拿我入洪荒,這才感覺饑腸轆轆,正如洪荒。
出門找餐館,才知那天是端午節(jié)。
經(jīng)過小公園旁數(shù)株胭脂花,上百朵的小紅喇叭花,齊刷刷張口結(jié)舌地注視我:“怎么一個人過節(jié)??!”這種花全世界都長得一樣,其不識相也一樣,總在你凄涼無侶時,出現(xiàn)在眼前。
記得小時候的端午節(jié),媽媽總用帶粽子味的手,嘩啦啦撩起蒲艾水,給我洗臉,她像抹擦一面銅鏡般繞著圈兒說:“丫頭,你越長越白,一年都不會長癬!”現(xiàn)如今,已不是那樣的端午!
掛上葫蘆香包,系上五彩絲線,用粉紅的指甲花花瓣加蒜搗爛,染上本就粉紅色的指甲?,F(xiàn)如今,已不是那樣的端午!
現(xiàn)如今,是獨自一人找飯吃的端午!
一片透著暗綠的粽葉,無牽無掛地從我腳下沙沙而過,探索著穿越馬路,停在對面的公車站,左顧右盼,等駛?cè)霑r光隧道的班車?
現(xiàn)如今,是茫茫然的端午!
模糊中聽見一女童的嬉戲聲,陽光鋪滿的院子,高粱桿編成的柵欄旁,她手提一縷絲線栓著的“嘉慶通寶”,踢著唱著:“一根線兒踢兩半兒,打花鼓兒繞花線兒,里踢外拐,八仙過海,九十九,一百……”
也聽見那女童的讀書聲:“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亭長告余曰:‘此古戰(zhàn)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p>
什么是古?什么是戰(zhàn)場?鬼哭是什么聲音?
日月交替中,那女童卻不知不覺早已投入戰(zhàn)場,打了半個世紀的糊涂仗,只落得孤單又孤寂。
只有一家高級餐館亮著燈,他們不是賣便當?shù)?。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開門處,一伙勾肩搭背的爛醉男女走出。
“幾位?”
我愣在當場,紅暈飛上我的臉。一生中回答過多少復(fù)雜的問題,卻從未回答過如此簡單的問題。原來向人公開宣稱自己的孤獨,是我生命中最難闖過的一關(guān)!
我不能不吃飯,我不能退卻。于是,孕育十來年的勇氣之果,適時爆裂。
“一位!”聲音大得把自己嚇了一跳。
對我而言,字典上最難學(xué)的兩個字原來在這里!我說出來了!
一身輕松,靠窗坐下。我凝望燈光輝煌處。孤獨的街燈下,端午節(jié)在縮小、淡出。
不想從前,不想與家人同度的端午節(jié),更不想萬里之外的兒女此時是否會想起他們的母親。
從從容容,回到當下,攏攏頭發(fā),輕呼女侍。叫了三菜一湯,如同他在。我竟然吃了久違了的一頓飽飯。
走出餐廳,夜色已深,忽聞一女與我同行。登登登的腳步聲何其均勻流暢。是誰?不禮貌地回首,無人;環(huán)顧四周,亦無人。此跫音來自自己腳下,卻渾然不知。
喜不自勝,驚不自勝,怎么可能?身體竟如一舟橫野渡,完全的自由。
不是真的吧。試試看:邁開大步往前走,踏踏踏;慢步走,登登登;快步走,是真的!腿不疼腰不酸。是我說出了“一位”,換來了“跫音”嗎?
翻天的快樂,無人可訴,亦無人能懂,無人信以為真。
于是,我抱住眼前的一棵管它是什么樹,認做知己,淚滴紛紛告訴它,我又能夠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了!
我知道,此樂不可能永遠為我所有,因孤獨雖敗,老年仍在。但我至少不再絕望。黑暗中帶著微笑,快快樂樂往回家的路上走。不識相的胭脂花迎我以濕淡的香。世上沒有真正的孤單,只要有勇氣創(chuàng)造另外的自己為伴!
仰望天邊,那顆孤獨的金星,好似向我慢慢走來。
陶詩秀:現(xiàn)居重慶市,曾是機關(guān)職員。作品發(fā)表于《北方文學(xué)》《躬耕》等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