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媽媽修建的后花園,完工了,一家人聚在一起開開心心吃了頓飯。
兒女殷勤夾菜,孫輩繞膝撒嬌,媽媽眼里閃著淚花,似乎很開心。想想,困頓一生的媽媽終于可以徜徉花海,過一種歲月靜好的生活,我們兄妹似乎也被自己的孝心感動得忘乎所以,頓覺自己是天底下最孝順的孩子。
百余平方的花園,四十多種花木,方圓百里絕無僅有呀!
返回路上,誰也沒說一句話,只有風吹著口哨,從車窗呼呼跑過,攪起每個人心底的隱密——花園落成,意味著媽媽將繼續(xù)獨自住在那里。這個在我們兄妹之間討論了幾十年的棘手問題,似乎有了隱隱可見的結果——媽媽住了一輩子的小院,從今以后,恐怕她還要繼續(xù)孤獨地待下去!
“絲絲白發(fā)兒女債,道道深紋歲月痕?!鼻啻耗晟俚奈覀円靶牟?,義無反顧地飛出家門時,都曾對母親許下諾言:等在城里安家了,就把您接到身邊,再不讓您受一點委屈!
承諾如紙,早被一地雞毛的生活攪成一堆泡沫,隨風飄遠。當初把媽媽當靠山的人不知不覺,也成了別人的靠山,在生活的夾縫里咬緊牙關,自顧不暇。
一
三間瓦屋,一個廚房,從我有記憶開始,媽媽就住在她的小院里。侄子出生后,她第一次應召進城,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歡喜,住幾天,不僅僅有被人需要的價值感,還有在鄉(xiāng)鄰面前增加談資的榮耀。等侄子走進教室,她沒了用武之地,黯然退場,重新回到那些看不到頭的黃土地上。
等我結婚,從家里分離出來,如同當年從媽媽身體里分離出來一樣自然,我感覺不到疼痛,更想不起把媽媽接來小住幾日,換個環(huán)境和心情。隨著女兒一聲啼哭,兵荒馬亂的日子開始,媽媽變得興奮起來,她期待自己重新出山的機會的到來。
可我,讓她失望了。
哥哥是貨真價實的市民,而我只是飄在城市的一粒塵埃,以打工者的身份匍匐在城市屋檐下。自己還沒扎根的地方,又怎能給媽媽一個安穩(wěn)的棲身之地?我只能給她畫餅充饑:等孩子大點,我給您送回去。
我以為,有滿地跑的女兒陪伴,媽媽的日子會亮堂很多??珊芸欤瑡寢尵桶雅畠核突貋砹?,乖巧可愛的女兒被養(yǎng)成了地地道道的“土包子”:一臉紅疙瘩,如星星點燈,在黝黑的小臉上排兵布陣。媽媽一臉慌亂地解釋:“農村蚊子多……蚊子咬的,我天天洗,可就是下不去啊?!?/p>
壓住怒火,我在心里暗吼一聲:啥年代了,一瓶滅害靈買不起嗎!這么不上心,你是不是親外婆呀?
那時在城市屋檐下蹲了幾年的我沒意識到,老家的情況正在一點一點地發(fā)生著變化,我和老家、老家里的媽媽,正漸行漸遠,她來我這里已從肯定句變成了疑問句,又由疑問句變成否定句。
媽媽早晚會住我這里。要不要接媽媽過來?媽媽不適合住城里,還是住在老家合適。
真實的想法只能埋在心里。媽媽身上那股似乎永遠洗不掉的羊膻味,根深蒂固的生活習慣,不是幾天幾個月就能改變的。“遠之則遜,近之則不恭”,適用于任何人際關系。
望著懷里熟睡的女兒,偶爾會想,我兒時,媽媽是不是也如此深情地凝望過我?祈禱著我平安長大?答案毫無疑問!
片刻心酸襲來,旋即又安慰自己:盡孝的路長著呢,等我有了大房子,再說吧。
二
我用物質彌補愧疚,一箱一箱;媽媽用知足安慰自己,一句一句。
我一直以為媽媽過得很幸福:家里美食整箱整袋,打起電話笑聲朗朗。直到有次,女兒哭著回來,我才知道,兒女不在身邊,媽媽的世界里在默默地下雨。
女兒暑假去看望她奶奶時,突然臨時起意,拐到外婆家。據說,她原打算在那里逗留三天,把外婆家的“好東西都吃完”才回來,沒想到去了一天,就灰溜溜跑了回來。
“外婆家電扇壞了,吊扇、落地扇都壞了!電視也壞了,都是雪花點簾子紋,啥也看不清!到了晚上,燈泡也壞了,半夜被蚊子咬了一身疙瘩……”
女兒說這話時,氣憤多于委屈,末了還狠狠補了一句:“那破地方,真瞎瓜!”
怎么會?怎么會呢?一個人也要把日子過成段子的媽媽,怎么會容忍“狼狽”二字進入自己的生活呢?
我趕緊抽空回去實地考察、鑒別真假,情況果真如女兒所說,電器都罷工了,該轉的不轉,該亮的也不亮。
媽媽一臉無所謂,“我不會修,也搬不動,那玩意就是個耍貨,可用可不用,可看可不看?!?/p>
出門一個人,進家四間房,沒電視可消遣,沒人可說話,那日子什么味道?我不敢想。
我們?yōu)橹鴫粝搿槌鋈祟^地,撒開腳丫能跑多遠跑多遠,從沒想過,萬事不求人的媽媽,守著空蕩蕩的村莊和村莊里一群老弱病殘的村民,面對超出她能力之外的問題,又能去找誰來幫忙呢?我們在城里推杯換盞之際,大聲說著自己如何從村莊打拼出來,仿佛多勵志、多榮耀似的,卻從沒想過,正是由于我們的遠離,母親們的生活,正在變成一座荒島。
我開始一次次,更加頻繁地往返在自己的小家和背后老家的路上。
坐公交車,轉長途,折騰三個小時,坐在媽媽面前,聽她越來越衰弱的嘮叨,我常常羞愧不已、淚流滿面,伴隨著深深的無力感。
愛心從來都是向下傳遞的,我給予自己孩子的,和回報自己媽媽的,永遠無法等量。
我對哥哥說:不能拖了,我們坐下好好談談,媽媽老歸何處。
三
兄妹最終沒有談攏。
哥哥有他的難處,擔心婆媳處不來,如果媽媽壓抑久了肝氣郁結,盡孝不成反而傷害了老人,奶奶的經歷就是前車之鑒。我說要不住我那里,不過擠點。哥哥立刻沉下臉:“兒子在,哪輪到老人住閨女家?”不行租個房,離我近點,我來照顧。哥哥又馬上反駁:“有家不進,傳出去我這兒子的臉往哪里擱?你凈說胡話!最好的辦法,就是老人不離故土、不離故人,我們辛苦點,多回去看看?!?/p>
不歡而散。
轉個思路,試探媽媽可愿進城做點小生意,這樣可堂而皇之住在店鋪,一箭雙雕。她連連搖頭:“人生地不熟的,我和誰說話呢?再說沒做過生意,老了老了血汗錢賠進去,怎么辦?”
似乎也在理。
媽媽住哪里,看著簡單,實際操作起來太難。既要維護其他親人的感受又要尊重媽媽的意愿。那一刻,我真正體會到一句老話“一個娘能養(yǎng)十個兒,十個兒養(yǎng)不起一個娘?!?/p>
媽媽對她的養(yǎng)老歸屬爭執(zhí)一無所知,仍樂呵呵過著她“三飽一倒,日子怪好”的生活。不過從那次以后,我們多了一項任務:家里電器除了冰箱,統(tǒng)一買好備份。每次回家,把所有電器檢查一遍,稍有異常的都趕緊拉去維修。
盡管媽媽有可能遇到的難題,我們都詳細排除,可有些事還是超出了我們的預料。媽媽有天去拔菜,一腳踏空跌入深溝,全身多處骨折。
她沒有告訴我們,偷偷請舅舅幫忙拉著她去看醫(yī)生,恰恰就在那段時間,鄰居一位留守老人去世,被發(fā)現時尸體都已經腐爛。
等我得到消息趕回去,媽媽哭得像個孩子。哭完,她一本正經提出一個要求:要親眼看到自己的棺木,自己的壽衣。她還把自己的照片洗了很多,分發(fā)給周圍的親友,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她說了一句話:如果有天我也那樣走了,倒是好事!活得長,死得快是福氣,自己不痛苦也不連累兒女。你們回來,記著千萬不要急著進去看我,有細菌,對你們身體不好,要先打開窗戶,通風消毒。
我們以為她被嚇糊涂了,胡言亂語,想把她接到身邊住一陣子。她想都沒想一口拒絕。那養(yǎng)老院呢?我列舉了養(yǎng)老院種種好處,有護工、有同齡老人,總比一個人過好點吧?媽媽沉默良久,最終咬出兩個字:“不去!”
在她心里養(yǎng)老院是失能者和五保戶的地盤,自己好手好腳不能過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更何況自己有兒有女,怎么能住進養(yǎng)老院讓兒女背負沉重的經濟壓力和不想伺候老人的罪名。
居家養(yǎng)老,能自理的時候是個不錯的選擇??墒?,病了呢?媽媽說,不想那么多,走到啥山頭咱就唱啥歌!
生時落在自家院,老了躺在自家床。這是老輩人的共識。輕輕攬住媽媽輕聲告訴她:我們尊重您的選擇,“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四
決定修建后花園,是哥哥的主意。
高速公路修到了我們老家的門口,高鐵的出現,讓我們回老家的道路變得越來越便捷。媽媽住在哪里,似乎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在她還能走動吃動的時候,想方設法,讓她擁有高質量的晚年生活。
媽媽最初不同意修建后花園,她怕花錢。我哄她說:“我們不能把你接到身邊,心里不安,只有在別的地方彌補,你花錢越多,我們心里越高興,這叫心理補償?!?/p>
最初哥哥和我商議的時候,我心里也是抵觸的,甚至認為,他有逃避伺候母親的嫌疑。當一切改造完工后,我才明白,哥哥的做法比我想得更周全、更人性化。
半自動化的廚房設備,嶄新的衛(wèi)生間,美麗的后花園,媽媽的家和我們城里的家在硬件上已沒有明顯的區(qū)別,一直不愿回來的孫輩們,也開始歡歡喜喜地回來了。
平時媽媽在老家,我們每周末去看她。節(jié)假日將她接到身邊,看風景住酒店,既避開了有可能的矛盾又盡了孝心,似乎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但有時夜里下雨或刮大風的時候,我總睡不著,神經質地打開手機,一遍遍去查看監(jiān)控下的小院,明知那里沒有媽媽——她在監(jiān)控看不到的臥室里睡覺。通往臥室的路像個巨大的黑洞,吞噬著我身體里潛伏的擔憂和恐懼,隱隱向頭頂和心臟彌散。
風燭殘年,是明是滅,不過瞬間。
有天深夜,我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有個硬硬的東西砸在我頭上,俯首細看,是一枚老去的果實:模樣飽滿,卻禁不住微風輕輕撥弄。
邱素敏: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外文摘》《意林》《少年文藝》《百花》《思維與智慧》《中國能源報》《中國水運報》《中國副刊》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