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有白白的長胡須、深邃智慧的雙眼、慈祥和藹的面容,還有一桿長長的旱煙桿。印象中,爺爺牽著他的兩個孫子——我和小我不到兩歲的二弟——慢慢悠悠地走著,時不時地,我們跳著摸摸爺爺的長胡須,他的胡須就抖一抖;或者拉拉他的長煙桿,他的煙桿里就冒出一個一個的煙圈兒。有歌兒從我們爺孫三人后面?zhèn)鞒觯?/p>
有一個老頭八十八,
煙桿子長到電排閘。
肚里的故事多如麻,
一天引兩個小孫伢。
關于爺爺的好多故事是父親講給我聽的。爺爺是個有名的裁縫,常被人請到家里去做新衣裳。做裁縫的爺爺看過很多的古書,他的肚子里有說不完的歷史故事。以至于我后來認為,有學識的秀才大概都是做過裁縫的,或者說裁縫都得先是秀才。隊里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就讓爺爺講故事。年幼的我父親也擠在里頭,吵鬧著。隊里的人擔心聽不成故事,就拿了隊里僅有的報紙塞給父親,讓父親快走。父親得了報紙就走。以后又有人想聽爺爺講故事的時候,父親故伎重演,照樣會得到一般小孩子難以得到的一張張報紙。這樣,幾年下來,爺爺的故事是越講越好,父親的報紙是越攢越多。父親拿了報紙會細心地看,在當時,讀書看報是最好的學習方法。這為父親日后能寫會說當宣傳員、當教師、當校長、當村里的黨支部書記奠定了扎實的政治理論基礎。
家中喂了條狗,爺爺給它取名“招財”。幼小的我一喚“招財”,狗兒就跟著我來了,對著我不停地搖頭擺尾。這狗,是我們家最忠實的朋友。陌生人只要想進我們家門,招財就會拼命地叫起來。村里那些喜歡小偷小摸的人,對我們家中的狗既恨又怕。后來,不知是哪個壞心肝的家伙將毒藥放進肉包子砸狗,招財吃了毒包子,當即就去世了。一家人為這位忠實朋友的離去很是悲傷,將它埋在了屋后的一棵大樹下。此后,我們家沒再養(yǎng)狗。
奶奶只有我父親一個兒子,我是家里的長孫,奶奶格外疼我。聽說,一歲之內,我大多是奶奶抱著的。長大一點后的我喜歡吃糖,一口氣可以吃好多顆糖。為此,奶奶總是間隔很久之后才拿出一顆糖來逗我:“看,小老鼠又拖出了一顆糖!”帶給年幼的我一陣又一陣的驚喜。
奶奶在我三歲的時候去世的。給奶奶送葬時,我清楚地記得我坐在裝了她尸身的棺木上。這叫坐棺,是我們那里孫輩為祖輩送葬最好的儀式。我坐在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像曾經騎坐在奶奶的背上任性耍潑,周圍全部是著了白衣孝布號啕大哭的親人。過了三年,爺爺也去世了。
我家的房屋比較矮小,舊時農村的小二間屋。堂屋的門由幾塊不成形狀的木板合成,有很大的裂縫,且有點變形。兩扇門總是敞開著,像個人張著口,總合不攏的樣子。堂屋的橫梁上,擱放著一些農具,比如犁耙、手搖水車,我記得還有蓑衣和斗笠。聽父親講,房梁上曾經有過很粗的一條蛇,長長的,但并不嚇人。那是家蛇,它能給家里的人帶來福氣和好運,更不會傷及家里的人。我想,我能讀書跳出“農門”,可能是和那條家蛇有關。
下雨的時候,我家常常是外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母親拿了家里的盆子、桶子到處放,接住從屋頂漏下來的雨水。父親有張書桌,怕被漏雨打濕,正是歸有光所謂“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的慘狀。我們睡的床也難逃漏雨的劫難,母親就在蚊帳頂上蒙了層厚厚的塑料紙,這樣才勉強安逸了。
屋子的前方是塊空地,不大,做禾場,也是我們玩耍的場子??壳胺接锌么粯洌P直的樹干,幾乎沒有斜枝。那葉子,有股清香。小小的樹洞里,常常會有清亮的液體滲出,有淡淡的清香。這椿樹,父親說是棵吉祥之樹。爺爺曾收留過一個過路的老人,他對爺爺說:“你是獨子,但你會多孫,你的家庭一定會人丁興旺?!边@話,果真靈驗。緊靠著椿樹的是最早的豬屋。豬屋前有個大大的石磙。當三四歲的我能爬上石磙時,豬屋里已經不養(yǎng)豬了。有那么一次,我盡力地向那石磙上爬,才爬上,就“哎喲”一聲摔了下來,原來我被豬屋上安放的雜物刺傷了臉,傷口居然還很深!后來照相時我發(fā)覺自己只有一個酒窩,我就疑心這僅有的一個酒窩是不是那雜物刺成的。要真是的,我寧愿再刺一次哩。
零食是我們最大的奢望,我們手中是沒有零花錢的,沒法去買零食。我常常坐在堂屋門檻上等我的姑媽來。姑媽隔上一兩個月或者更短的時間就會來我們家一趟,來的時候她一定會買冰糖,我和二弟就會歡天喜地地迎上去。于是隔上一段時間,我就會問父親:“姑媽怎么還不來啊?”惹得大人們好一陣笑。
等到母親的廚房里沒有鹽或者醬油瓶空了的時候,我們就高興了。幫著母親去買鹽或醬油(有時也幫父親去打酒買煙),我們就會理所當然地得到點找回的零錢。那點零錢,我和二弟有時是當場解決,買點零食。但更多的時候我們會留著、攢著,等到嘴饞的時候才去買。那時村里極少有賣零食的,想吃零食我們就去村頭的小賣部。小賣部有個秉煥爹,樣子很兇。我們去買東西的時候,他還是很兇的樣子。每次我們買完東西就快快地跑了,生怕被他趕上來似的。我們買的零食,大多是冰糖,或者是一種叫做發(fā)餅的面餅。買了也不急著吃,常常是先把玩一陣子,我常常看弟弟開始吃了,才解開我的冰糖。那冰糖紙,我們會慢慢地剝,生怕弄壞了糖紙,也怕弄壞了糖。除下紙來,我們先用舌頭在紙上舔一下,果然是甜味,然后就是一陣舔。再將冰糖紙疊好,放進衣服口袋里——這冰糖紙還是我們的玩具。冰糖進了口,舍不得急急吃完,我們總是銜著,生怕口舌一動,冰糖化得太快了,口中的甜味也就沒了。如果買的是發(fā)餅,我們會慢慢地轉著發(fā)餅,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讓那圓形的發(fā)餅由大圓變成小圓,直到最后變成圓點。當然,如果是穿心餅(中間空),我就會想著法兒咬成個馬兒的形狀,或者是一彎新月。
母親也常常為我們兄弟做好吃的。臘月里,她會和父親一道將面粉調勻,用粗短的搟面杖將面團壓成薄薄的面皮,用刀劃成小塊小塊的,在面皮中央用刀切個眼,將面皮一端的兩角穿過小眼,放進油鍋里,一會就香噴噴地出鍋了,讓我們兄弟垂涎欲滴。父親有事不在家時,她就一個人做,個子不高的她常常用小凳搭了臺才能使力搟面的。至今我還記得她使力的樣子,很吃力卻滿臉的幸福。她也會用炒米熬炒米糖。甜甜的,甜到心里去了。夏天,她還想著做發(fā)糕或者饃饃,有時還讓我和二弟去河邊取了鮮嫩的荷葉來包著蒸,這樣蒸出來的食物更芳香。
屋子有個小小的后門,大概僅能容一人通過,高不過一米五,這小小的后門有個我特別喜歡的門檻。這個門檻是由大大厚厚的一整塊青石板做成。夏日里,狗熱得吐出舌頭的時候,我就睡在那清涼的門檻上,仿佛浸泡在涼水中一般。但是,每次睡一會兒,母親就會對我大叫:“不要睡了,睡石板上是會得病的。”慌得我連忙起來。
正后門有棵棗樹,我常望著它發(fā)呆,怎么就不結棗子呢?棗樹后是兩棵柚子樹,我見過它結柚子的樣子,像個掛滿了手榴彈的英雄。沒等柚子長熟,我伙同村子里饞嘴的小伙伴們偷偷地敲下一兩個嘗嘗。剖開柚子,一股酸味撲鼻而來,太酸了!我也只是用舌頭舔上幾下,就酸得快要尿濕褲子的樣子。后來等到柚子成熟后吃,仍然是酸,酸中多了絲絲的甜。多年后居城里,妻子從集市上買了柚子來吃,仍然是酸甜的味道。
柚樹旁邊是棵柿子樹,柿子樹像個多產的母親,每年會結上許多個柿子。柿子長大了,我會用竹篙將它拍下,然后藏進糠桶,用米糠嚴嚴地捂實,三兩天過后,青青的柿子就會變成黃色。我輕輕地撕開皮,滿口吞了進去,縱享軟糯、香甜之后再慢慢吐出核來。
屋子后邊有棵高大的柳樹,枝葉豐茂。密密的枝葉間有兩三個鳥巢,那是喜鵲的巢。每天早晨,我們總是被喜鵲的叫聲喚醒。父親總是說:“不要打走它們啊,喜鵲叫喜事到,我們家會有接連不斷的喜事的?!蔽液投鼙悴辉俦г惯@鳥叫聲。果然,1981年,我們的三弟出生了,果真是我們家的大喜事??!
屋后邊更多的是雜樹,我父親也叫不出名字。還有各種各樣的草。春天的時候,有的草會開出有紅有白的花來。雜樹林我是不敢去的,那里邊有蛇,會咬人的。雜樹林邊有母親的一塊菜地,種過蘿卜、種過土豆、種過苕。我曾經跟著父母到過那塊菜地。父親使牛平整菜地,用耙耙地的時候,就放個小筐在耙上,將我放在筐里,增加些重量,也增加了我心里被愛的重量,多出了許多的快樂。苕葉長得正旺的時候,我曾經用力地扯起苕蔓,但不見一個苕。之后,我才知道苕是深埋在地下的,得借助工具才能挖它出來。
那塊菜地不久就荒蕪了,原因是樹蔭太盛,長不出菜。再則鄰家的竹子侵入了過來。我看著一節(jié)比一節(jié)高的竹子,問弟弟:
“你說那竹子算是我們家的嗎?”
“當然啊,這是我們家的菜地?!倍艽舐曊f。
我聽了很高興,盼望著那些竹子快些長,長得更粗壯些,更多一些:不用我們種,長在我們菜地上的竹子全是我們家的,多劃算!
最終的結果是竹子沒能長得粗壯,也沒有長到很多,因為樹葉長得太茂盛了,遮擋了竹子的光。我心里暗暗地怨恨那些高大的樹來。望著稀疏的幾竿瘦竹,真像那寄人籬下的林黛玉了。也許,又是鄭板橋未能剃掉的幾莖胡須。
正屋曾經修葺過一次,時間大概是1978年。五六歲的我記得我的姑父帶著他的徒弟們給我們家?guī)凸?。姑父是做木工手藝的,他用木頭雕個龍頭,讓人拿去劃龍船;他會打造各式各樣的家具,在上面雕龍畫鳳;他還是個幽默大師。他煙抽得多,咳嗽間隙里他用幾近沙啞的聲音講出笑話,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這次修補正屋,在正屋的右前方還修了個廚房。雖不大,但因是南北向,早晨就可以照到太陽。廚房有個很大的木窗子,使整個廚房非常明亮。冬天的早晨,呵出的氣全是白色的霧一樣,很冷。母親早早地起床,為我們做早飯。陽光剛好透過打開的廚房門,照射在灶邊,母親的影子晃來晃去的時候,我們知道早飯快要熟了。于是,我們懶洋洋地起床。母親一面做著早飯,一面用她凍得紅通通的手給我們兄弟找衣裳,時不時用手逗逗我們兄弟的小臉。每天的溫暖就這樣開始了。那時,母親常常煮粥給我們吃。冬天的早晨,曬著暖陽,就著流油的咸鴨蛋,喝著熱騰騰的粥,成為多年后我想要卻永遠也回不去的畫面。
母親的菜園常年有收獲,我們的廚房就有了更多的快樂。偶爾,有小菜販跑到村子里來,母親也會買上點小菜,換換我們的口味。比如豆芽菜,和著小肉塊煨,肉軟軟的,豆芽菜也軟軟的。當然,喜歡吃肉的我們兄弟常常會在眾多的豆芽菜里用銳利的目光搜尋肉片。整個廚房彌漫著菜香味,幸福在廚房的氣息里傳播著、蕩漾著。有時母親也買些小魚蝦,或者豆腐。母親做飯有個特點,總會多放點米。母親炒菜也有個特點,就是會多放點鹽。為此,父親和母親不止一次地爭吵過。長大后的我終于明白,其實是我們不懂母親的心:多放點米,是希望他們的兒子們能吃飽;多放點鹽,是為了解決菜少人多的現實窘迫啊……
灶前有塊堆柴禾的地方,我們叫渣窩。渣窩不大,但可以作為我們捉迷藏時最好的藏匿之所,還可以時不時地爬出一兩只小活物來,比如老鼠,比如甲殼蟲等,它們見到人,跑(飛)得都很快。渣窩旁是豬屋。豬屋也是一室一院。室里有食槽,用整塊青石鑿成的豬食槽,不知喂養(yǎng)了多少頭肥大的豬。只是那食槽現在不知所蹤。一院是指豬圈。豬圈沒有用柵欄圍住,豬呢,用皮繩穿著它的一只耳朵,另一端用鐵圈連在一根長長的鐵絲上。鐵絲一端系在豬屋,另一端綁在不遠處的一棵歪脖槐樹上。這樣,豬可以相對自由地活動,奔跑,大叫,但就是逃不出那沒有圍欄的豬圈。
1984年,父親突然決定拆掉家里的舊屋,重修新房。新房是磚瓦房,比先前的要寬敞明亮。三間大瓦房,讓村子里的人們好一陣羨慕。廚房沒有拆,只是讓新屋和廚房完全連上了,成了個直角。
修好了房子,家里的條件大有改善。在新房子前,我們一家人還請人拍過一張黑白合影,父親母親坐著藤椅,我們兄弟三個站著,美麗的母親燦爛地笑著。
母親種菜園,得圍籬笆,一個人是不行的,得有人做幫手。我和二弟是能做的,但我們常常偷懶,一同逃跑。母親便在后面追我們。她當然是追不上我們的。追著追著,我們大笑,母親也由原來的著急、生氣到忍不住大笑起來。這真是一個生動的畫面!父親就不同了,他很高明。田地里需要農家肥,他就讓我們用工具去撿拾雞糞。但不是命令式地下達任務,他說,你們撿來的雞糞,一斤一分錢。我和二弟當然樂意去做了,撿雞糞就等于撿錢,多好的事!我們再也不賴床了,天剛亮我們就拿了工具去撿拾雞糞。一年下來,家里的農家肥有了,我和二弟的零花錢也有了。秋天時得摘棉花,我們常常摘一會兒就累得不想摘了。父親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我們的興趣就又上來了。他講薛仁貴、薛丁山父子的忠心,更多的時候是講三國的故事。我們兄弟對三國的愛好是從這里開始的。
真正農忙的時候,我和二弟是不會跑的。我最喜歡放牛。那頭名叫“小牯子”的牛我現在還記得它的樣子,黑圓黑圓的大眼睛,兩只大耳朵很有精神地豎立著。它很有脾氣,常常是斗架的王者,但是從不對著我逞兇?!靶£糇印背圆輹r,我可以靜靜地看著它吃草,可以自豪地爬上它的背看書。沒有笛子,放牛時我學會了吹口琴。
燒火做飯,我十來歲就會了;做虎皮青椒,煨土豆湯,煎茄子,是我的拿手好戲。我們也會下田,割麥收谷,幫著父母將糧食用板車拉回家。在父親的教導下,我們還學會了拔秧、插秧。曾有些日子,天黑得深,蚊子也時不時地叮咬我們,但我們一聲不吭,望著田野里忽閃忽閃的螢火蟲,我們也就開心起來。等著干完農活,和父親母親一道回家。
又過了幾年,父親覺得廚房在正屋前邊不夠寬敞了,就將廚房、豬屋一同移到了屋后邊,砍掉了那棵不結棗的棗樹,也先后砍掉了年年結果的柿子樹和柚子樹。當然,還有那棵高大的有兩三個喜鵲窩的柳樹。只是那歪著脖子的槐樹,依然歪著脖子站立在我家門前。幾十年了,依然枝繁葉茂……
陳振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北京文學》等刊物,曾出版作品26部,《讀者》《意林》等刊物的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