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滇西北春天的一個早晨。美琴趕著五只鴨子走向河邊。
鴨子才買回來半個來月,身上淡黃色的茸毛還在。它們長得可真快啊!美琴感慨著,心里對它們的喜愛卻隨著它們的成長日漸減少??墒?,她又離不開它們。自從去年女兒考入寄宿中學后,家里愈發(fā)冷清。狗也懶洋洋的,整天趴在一堆破毯子上曬太陽,一聲不叫。雞和豬在為丈夫辦喪事的時候用了,她還沒有增添的打算。那天去趕集,看到路邊嫩黃的小鴨,突然覺得它們稚嫩脆生的叫聲是那么動聽,便決定買幾只。買幾只呢?竹籃里有六只,可是她執(zhí)意只要五只。美琴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鴨子的叫聲已經(jīng)有些粗糲,它們搖晃著身體,噗噗噗往河邊飛奔。其實,只要打開門,鴨子自己會嗅著水汽去河里。可是美琴喜歡跟著它們一直走到河邊,她喜歡在河邊站一站,看看河邊的垂柳,看看河對岸的莊稼、更遠處的村莊、山腰上的公路。有時候,目光也會投向不遠處的石拱橋。她記得很清楚,剛嫁進仁里村的時候,那個位置上架著的,只是一座三根松樹樹干捆綁成的小橋,夏秋季節(jié),河水暴漲,小橋被沖走,初冬時,他們村和對面村的人會順河下去尋找它。她曾經(jīng)也跟著丈夫加入過尋找“橋”的隊伍。
一抹亮藍色突然出現(xiàn)在視野中,在泛著春意的背景中,很是顯眼。她愣怔一下,仔細一看,是嚴又林開著“金馬牌”三輪車從橋上過來了??吹絿烙至?,美琴猛然想起他去世的妻子。嚴又林也是仁里村人,但是他把房子修到了河對岸。從前美琴與嚴又林很少往來,很少打交道。后來,嚴又林做起開三輪車送人趕集的生意,美琴常常坐他的車去趕集,于是有了點兒聯(lián)系。再后來,又一起在外地老板夏老板的工地上干活,關于他妻子的事便不經(jīng)意間闖入美琴耳朵里。
嚴又林的妻子死于跳井。美琴聽人說,嚴又林直到現(xiàn)在還有點不敢相信妻子得了憂郁癥,妻子跳井以前,總是告訴他,她想飛。嚴又林聽妻子說她想要飛,心里感到很害怕。他從網(wǎng)絡上得知,好些得憂郁癥的人,大都著迷于飛翔,最后選擇跳樓自殺。
我很小心,嚴又林常說,麗珍說想要飛,我就把樓門死死鎖上。
麗珍就是嚴又林的妻子。
可是,那天回家,他看到麗珍已經(jīng)頭朝下泡在水井里……
美琴看到嚴又林開著三輪車過來,心里一陣發(fā)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間會想到他的妻子,想到憂郁癥。這么一來,美琴又耳鳴了。她用力搖搖頭,盡量不讓耳鳴在這個時候發(fā)生,可是,耳朵卻不爭氣,就像蟬一樣開始叫喚起來。她嘆口氣,想,可能這耳鳴早就已經(jīng)發(fā)作,因為有鴨子的叫聲,所以沒察覺。她想起買鴨子的事情,想到那個賣鴨子的人一臉的不高興,忍不住輕輕笑了兩聲。她彎腰撿起一塊小石頭,裝作驅(qū)趕已經(jīng)游向橋下的鴨子,揚手把石塊投入河中,沒有響聲,只看見一圈一圈的漣漪蕩漾開,很快又和平靜的水流融為一體。
凌晨剛下過一場春雨,田野里的莊稼,路邊的小草,地上的石頭、沙子都非常干凈。
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想忘記什么越是會不斷想起什么,嚴又林妻子的面孔在這個春日的早晨怎么也無法從美琴腦海里退去,她吱吱響著的耳畔,同時也清晰地響起嚴又林的話:我以為城里人才會得憂郁癥,哪里想到麗珍一個農(nóng)村人,也會得憂郁癥,想到飛。
可能因為美琴似這樣的心情復雜,心理波動大,容易浮想聯(lián)翩,耳朵就常常發(fā)出奇異的聲響。后來她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她得的是什么“耳鳴綜合征”。美琴才放下心來,慶幸自己沒有得憂郁癥。
嚴又林在橋頭大聲喊,美琴,快上車!
仁里村有好幾輛紅顏色的三輪車,嚴又林別出心裁,買輛藍色的。美琴覺得是嚴又林刻意為之:妻子去世不久,比較忌諱紅色。她正面對石拱橋,想裝作看不見聽不見已經(jīng)不可能,只能朝他走去。她往車廂里看一眼,車廂兩側(cè)都裝著座位,上面覆著黑色人造革,隱隱泛著亮光。
美琴知道,只要是街子天,嚴又林就忙著從村子里往街上送人,又從街上把他們拉回村子里來,五塊錢一位。拉人的三輪車有好幾輛,但村子里趕集的人也多,都不喜歡走路,嚴又林每天能拉兩三轉(zhuǎn),收入不算多,也夠日?;ㄤN了。中午就不往家里趕了,在街上的小飯店吃飯,還喝口小酒。交警也管不了這些開三輪車的駕駛員酒駕。酒后是嚴又林最后一趟從街上拉人回村,嚴又林平時話不多,這時候臉紅紅的,話也多起來,都是熟悉的村民,就說一些家長里短。
嚴又林看美琴不在車上,便說,你們知道嗎,美琴耳鳴了。
村里人最愛管別人閑事,特別是美琴這樣的單身女人。坐車的人,好些都知道美琴耳鳴的事,故意問嚴又林,你怎么知道美琴耳鳴?
嚴又林知道自己說漏嘴,妻子已經(jīng)去世,美琴又是單身,說這些難免讓人猜疑,便支支吾吾岔開話題。
美琴聽說這事,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卻覺得有些別扭,再見到嚴又林時神情便有些不自然。
酒醒的時候,有人打趣他,故意問,嚴又林,美琴的耳鳴好些沒有?
嚴又林知道是奚落自己,臉上一紅,說道,你們不要亂說啊,影響美琴談戀愛。說完,突然想起在村外做引水工程的夏老板,又說,憑美琴的樣貌,怎么也得是嫁個老板,嫁到城里去。
說完,一臉無所謂很輕松的樣子,開著電動三輪車往街上去了。路上有人搭車,他停下,熱情地招呼他們坐車,還幫人往車上裝背籃和雞豬貓狗那些,臉上隨時笑嘻嘻的。
村里人都說,這嚴又林,妻子去世后,反倒像變了個人似的。是啊,該找個老婆了。似乎都在想村里哪個單身女子適合嚴又林。又都說酒后吐真言,嚴又林隨口說美琴耳鳴了,肯定對她有那個意思。他們希望嚴又林娶到美琴,兩全其美??墒怯钟X得嚴又林說的話有幾分道理,美琴不但樣貌好,還是高中生,當初雖然嫁在農(nóng)村,可丈夫是個包工頭,大小算個老板。如今自然也不可能降低標準,只能嫁到城里去,或者嫁個老板。特別是這一久,在村外做引水工程的夏老板,聽說也是單身。
村里人,有時候想法單純,有時候又會為別人的事瞻前顧后。
二
嚴又林叫她上車,美琴不知所以。美琴去趕集,也常常坐他的三輪車,但今天不同,是去夏老板的工地上干活。有人還說,正是美琴也在夏老板工地上干活,嚴又林才積極地去工地干活,并免費拉干活的鄉(xiāng)親。而且,現(xiàn)在車上還一個人都沒有,坐上去孤男寡女,感覺有點尷尬。
嚴又林又催,美琴猶豫一下,還是上了車。嚴又林在三輪車后面安有腳踏板,方便上車。美琴上車后,象征性地拂拭一下人造革坐墊,故意坐在靠后的位置上,離嚴又林遠點。坐在駕駛位上,嚴又林看了一下后視鏡。美琴覺察到嚴又林是在看她,有些不自在,顧不上會不會暈車,匆忙扭頭朝車后看。視野中,小河像一條閃光的綢帶,河邊田野里,麥苗正在返青,蠶豆花和油菜花正開得熱鬧,有蜜蜂在晨光中飛舞。
三輪車已經(jīng)吱吱吱往前開動起來。村道雖然已經(jīng)硬化成水泥路,但不太平坦,三輪車顛簸得厲害。嚴又林個子不高,長得又瘦小,單薄的身體隨著車子起伏著,左右搖擺,好像坐不穩(wěn),不踏實。村子里人去夏老板的工地上干活,一般在村委會附近等,還有一段路程呢。嚴又林可能也覺察到氛圍有些尷尬,想要放松一下心情,想了想,說,美琴,你不是說要去看病嗎?我媳婦從前就是小病不看,才轉(zhuǎn)變成大病的。
美琴一怔,胡亂問道,你媳婦開始得的是什么???
嚴又林嘆口氣,說,頭暈失眠呢,還多夢。
美琴想起前不久村里人告訴她的嚴又林酒醉時說的話,有些難為情,同時覺得有一點兒委屈。這小村莊,芝麻大的事情,瞬間就能傳得眾人皆知,有交道無交道的人都會關心起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于是回答說,我這耳朵,也只是偶爾響一下呢。
三輪車顛簸一下,美琴的身子也跟著搖晃一下。嚴又林盡量把車往平整處開,又說,病了就好好看看,耳鳴不難治。我從前開大車的時候,熬夜跑車耳朵也響,后來還是吃中藥吃好的。美琴看著嚴又林認真地開車穿過村道巷子,剛才那番話語氣很是誠懇,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正愣著,前面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站在一道門樓下,在等著嚴又林的三輪車了。他們也是去夏老板工地上干活的。
嚴又林把三輪車停下來,招呼著大家上車。
美琴長舒一口氣。
嘻嘻哈哈上車來。去工地干活坐車,不像趕集,嚴又林也不收錢,村民都習以為常,也不說什么感謝的話,還愛和他開玩笑。
二嬸是嚴又林的本家長輩,年齡不大卻喜歡依輩分賣老,說道,又林啊,我看著你開這三輪車就是順眼,那大掛車啊,你就像一顆沒有擰緊的螺絲釘,在車上搖來晃去的,讓人覺得不踏實。
車上的人都笑起來。嚴又林也笑得歡,說道,二嬸啊,就是螺絲釘沒有擰緊,不然還會來趕這小毛驢?說完,掉頭往車里看一眼,自嘲地笑笑。
二嬸笑著看一眼美琴,放低聲音又說道,其實這嚴又林啊,還是聰明的,只是運氣不好。美琴不知道嚴又林開掛車時候的事,為什么就運氣不好?二嬸就小聲講起他開掛車的事來。
三輪車顛簸一下,美琴看到嚴又林被顛得左右搖擺的樣子,二嬸不說,絕對想不到他是開過大掛車的人,這樣一對比,忍不住笑起來。
看到美琴笑,又看看搖搖晃晃的嚴又林。噓!別說了。吳意菊示意二嬸。
嚴又林去夏老板的工地干活,三輪車拉人不收錢,大家沾他的光,覺得嚴又林在妻子去世以后,對村民的態(tài)度,為人處世方面變得活絡許多。原因大家都清楚,是想得到好口碑,說媳婦容易一些。俗話說“十個說客,不如一個戳客”。雖然也知道嚴又林來干活,拉人,多少是與美琴有關,吳意菊還是怕說多了嚴又林不高興。
二嬸就不說話了。車上的人不說話,嚴又林也不說話,只有車輪沙沙在響,車上變得沉悶起來。
村里人才不喜歡沉默呢,就又討論起路邊的莊稼來。
二嬸說,你們看,王志明家女人真勤快,種莊稼像繡花一樣,不但條理分明,還講究顏色搭配呢。
嚴又林邊開車邊接話,人生得瘦小,聲音還大。他說,唉,就是劉華祥家的媳婦懶,只會坐在田埂上看手機,難道種莊稼也能跟著手機學?
大家就笑。
二嬸說,美琴,你家的田地倒是承包出去了,但那么大一院廄房空著干什么?要是養(yǎng)豬,照今年的豬價賣,哪里還要你風吹日曬去干苦力活,醫(yī)耳鳴的錢也有了著落。
吳意菊說,美琴可是有福氣的人,人又生得漂亮,何必養(yǎng)豬呢!早晚都要嫁個老板,成城市人了。
聽見這話,美琴有些不高興,心里還生出一些怨恨和委屈,卻不好當面發(fā)泄,只是哼一聲,說,誰稀罕!
車上的人對望一眼,嘻嘻笑起來。
嚴又林開始加油,三輪車在狹窄的村道上像是要飛起來。美琴緊張起來,覺察到嚴又林的情緒跟剛才不一樣了。
美琴望著遠處的田野,想,這村莊里的婆娘們,生活得平淡簡單,說話卻一套一套的,有時候講起道理來,還不得不讓人深思呢。
三
夏老板一手叉在腰間,一手舉著電話說話??吹絿烙至珠_著三輪車過來,夸張地點著頭,看他表情,似乎很高興。嚴又林不但拉來了勞動力,自己還能在工地上干活,他當然高興。掛斷電話,夏老板走上前說,嚴師,我們加個微信。以后工地上拉什么材料,我呼你,工資日清月結。
看著夏老板春風得意的樣子,美琴想,如果不出意外,這工程,也輪不到你呢!
夏老板是外縣來的包工頭,承包了鎮(zhèn)里移民區(qū)引水工程。美琴知道,在鄉(xiāng)村,不乏夏老板這樣的小老板,他們資本不大,但頭腦靈活,能吃苦,常承包一些小工程,活躍在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的每一個角落。工地就在仁里村上方,在這里干活的大部分是仁里村人,照夏老板的話說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兩方面受益。比起在外面找工人,一是工地離得近節(jié)省來回跑的時間,中午晚上都可以回家吃,順帶照管一下豬雞貓狗;二是村里人熟悉地形對施工有利;三是村里人實誠舍得下苦力不偷懶。美琴覺得好處不止這些呢,熟人在一塊干活,聊點家常、說說笑話什么的,分散注意力就不會覺得太累。
原來,美琴不想去工地干活,村子里的婆娘小媳婦們一直約她,她們當然知道美琴得了耳鳴綜合征,覺得在工地上干活,能減輕她的思想負擔,就不會整天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最主要的,她們聽說夏老板離了婚,至今單身。
干活的時候,看到夏老板不在,又看看嚴又林不在身旁,二嬸就說,美琴,你要嫁人就得嫁個老板,不要守在這村子里了!
美琴還沒來得及答話,去年才嫁到村里的吳意菊說,村子里那些單身男人,都盯著你呢,但嫁在村子里沒有前途!
說著,她們又看看嚴又林。嚴又林就在不遠處干活,也不知聽到?jīng)]有。
李老栓的意見相反。幾個女人都沒有注意李老栓,他雖然悶著頭干活,聽到她們的話,冷不丁甕聲說一句,連夏老板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美琴也不要流出去了吧。
幾個女人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
其實,笑話是笑話,他們都有個美好的愿望,希望美琴能嫁給夏老板,也希望嫁給嚴又林。他們認為,只要嫁了人,耳鳴也會不治而愈呢。
鄉(xiāng)親們的意思,美琴當然能體會到,所以,在留意嚴又林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地留意著夏老板。她看到夏老板天天守在工地,和大家說說笑笑擼起袖子一起干活。
有一天,夏老板對干活的人說,我們建個微信群吧,有事在群里吼一聲就行,方便得很。當然都同意。那么取個什么群名呢?大家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夏老板問美琴,美琴你文化水平高點,還是你給取個名吧。大家都朝美琴望。美琴臉紅起來。大家這才想起來,美琴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高中生,舉手投足間頗有點知識分子的韻味。
我也沒什么文化!美琴最怕村里人說她有文化,有文化還在村子里混,一點名氣也沒有!但經(jīng)不住他們催,還是想了想,說,叫“飲水思源群”吧。
那天,美琴剛通過夏老板的好友申請,馬上就收到微笑表情包,她也回復一個,接下來就誰也沒有再發(fā)任何消息。但工地上還是要去的,她常常能看到夏老板。夏老板和什么人都能聊,還常逗得人開懷大笑,美琴覺得他有些油腔滑調(diào)。后來發(fā)現(xiàn)他見多識廣還能吃苦,做事也算靠譜,注意力就不知不覺轉(zhuǎn)移到他身上。漸漸地,見到夏老板,美琴就不由自主想起鄉(xiāng)親們說的那些話,就會想起死去的丈夫,會把兩個人拿來比較。
美琴的丈夫生前也是小包工頭,和夏老板一樣精明能干。時間一久,美琴覺得他們二人在身材、樣貌上都有些相像了呢,難免浮想聯(lián)翩。哎!如果沒有那次意外,這段離村子這么近的工程哪里會輪到夏老板來承包,肯定是由自己的丈夫來承包的??!
美琴默默想著,丈夫的影子,夏老板的身影,鄉(xiāng)親們的議論,不時交替出現(xiàn)在腦海里。
工地旁邊有一棵大榕樹,樹上一只斑鳩咕嘟嘟,咕嘟嘟很有節(jié)奏地叫起來。美琴認為是斑鳩尋偶的叫聲,心里有點煩,便撿起一塊石頭往樹上甩,斑鳩就撲棱棱抖動著翅膀飛走了。斑鳩翅膀抖動的聲音比較大,美琴好像是突然被驚醒,耳朵開始鳴叫起來,各種各樣的心思蛛網(wǎng)一樣交織在一起,她的眼睛里莫名其妙閃爍著淚花。
干活了干活了!夏老板在招呼大家干活。
美琴往工地上走去,突然發(fā)現(xiàn)耳朵怎么又不響了呢?再仔細辨聽,又響了。便有些生氣:響吧響吧!只怕是再好的醫(yī)生,也治不好了。治好耳鳴,關鍵靠自己!
四
這樣一想,耳朵里的響聲,真的就輕了。太陽很好。風吹著河邊的柳絮和岸邊的麥苗。美琴突然覺得這工地上的勞作有了詩意。
工地上的活很簡單,就是把機械挖掘后多余的土清理干凈,讓師傅方便安裝水管。然后,再用土把水管埋掉。村子里的人,說話的精力比干活更旺盛,嘰嘰喳喳,像清晨竹林里的麻雀在叫喚。
二嬸二嬸!夏老板喊著。
夏老板跟著村子里人叫二嬸。二嬸答應著。還有美琴,夏老板說,你們兩個拌一點砂漿,昨天澆灌的混凝土開裂了,要處理一下。
嚴又林喊道,美琴,三輪車上有鐵鍬,你上車的時候我看你沒帶工具。
美琴便到三輪車上拿。
二嬸笑著用手肘碰碰美琴,悄聲說,這嚴又林,還真是對你有點那個呢。
美琴專心拌砂漿,不說話。
二嬸說,嚴又林這個人還是能干的,就是運氣不好,他剛開掛車的時候,掙錢容易。那時候掛車還不多,貨源也多,運價又高,聽說還是賺到不少錢。嚴又林不賭博不嫖娼,他要實現(xiàn)對父親的承諾。
美琴直起腰,把鐵鍬在地上一蹾,嗔怪地說,二嬸,你怎么老和我說嚴又林!美琴停下手里的活,眼睛緊盯著二嬸。
二嬸沒看美琴,繼續(xù)說,那天,嚴又林在廣州找到一大車貨,都是高檔家電。家電很值錢,但貨物輕,不費油,不傷車。這一程,嚴又林不是吹口哨就是哼著小曲,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愉悅。他高興起來,忘記放剎車水,剎車鐵發(fā)熱,引燃了輪胎,引燃了柴油,引燃了貨箱。全車的貨物完了。車子也完了。雖然有保險,但還是破產(chǎn)了。
美琴望望在不遠處干活的嚴又林,腦海里,出現(xiàn)一片火海,出現(xiàn)麗珍漂亮憂郁的臉。她感慨著,手上不知怎么有些使不上勁。突然聽見夏老板在喊,嚴師嚴師!你過來一下!
嚴又林小跑著過去。
原來,水渠上面要用著一個鐵管彎頭,這水管最后的接頭,很重,差不多有三百斤。吊車已經(jīng)開走,只能靠人抬。抬重物,當然只能是男人。鐵管彎頭被鐵鏈五花大綁,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從鐵鏈中間穿過,夏老板和嚴又林一人擔住一頭往溝渠里送。
美琴看見夏老板喘著粗氣,臉漲得紫紅,走得很吃力,身體偏偏倒倒。嚴又林雖然個頭小,但步子穩(wěn)健,面色從容。走到溝邊時,兩人突然停下來。夏老板喊道,李老栓,過來換一下。
夏老板,李老栓年紀大了,還是我們兩個抬吧。嚴又林擦一下臉上的汗,說道。
夏老板不置可否。
要不,我們兩個調(diào)換一下位置。嚴又林又說。
夏老板不作聲,嚴又林便走到最里面的溝沿上,夏老板讓到另一邊去。兩人抬起水管彎頭繼續(xù)往前走。
美琴發(fā)現(xiàn),嚴又林本來個子就瘦小,這時走在相較外圍有些低矮的溝沿上,擔著的鐵管彎頭明顯傾向他那邊,他像是陷進泥沼里,身形越來越矮。突然,轟隆一聲,溝沿垮塌了,嚴又林的身子晃了晃,掉進溝渠里。鐵管彎頭滑脫,緊跟著掉進溝渠。美琴聽見一聲悶響,那聲音像一把錘子敲在心上。緊接著,耳朵里像是鉆進許多蟬,眼前有幾個人影閃過,她便下意識跟著跑。
嚴又林臉色慘白,嘴角有血。嚴又林!美琴喊一聲,聲音有些顫抖、嘶啞,也不管溝渠深淺就往下跳。人怎么叫都叫不醒。打工的幾個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一時半會兒沒個主意,亂成一團。二嬸跪在嚴又林身邊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腿腳,嚷嚷著讓李老栓去她家取磬鈴和清香樹枝,她要為嚴又林喊魂。
胡鬧!趕快打120!夏老板喊道,快把嚴又林往三輪車上抬。大家就要抬嚴又林。被美琴制止住。當年,她丈夫被一堵墻砸到后就是因為不當移動造成二次出血死去的。她擔心這樣的悲劇再次發(fā)生,用衣袖哆哆嗦嗦給他擦拭臉上的血。
救護車不一會兒就到了。大家都覺得嚴又林有救了,和醫(yī)生一起把他往車上抬。
誰是家屬?其中一個醫(yī)生問道。
大家面面相覷,都望著夏老板,夏老板感到突然,沒有了主意。
誰是家屬?快!上車!醫(yī)生邊喊邊上車。緊跟著醫(yī)生的話音,美琴也上了救護車。
村民們望著救護車沿著蜿蜒的村道奔馳,車燈閃爍,笛聲長鳴,直到消失在道路盡頭,才掉過頭來,望著夏老板。
尹曉燕: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麗江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32期學員。作品散見《飛天》《安徽文學》《朔方》等刊物。獲麗江市第五屆文學藝術獎。多篇小說入選云南文學年度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愛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