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石旦真叔叔的核爾雅村,正是初春,是嘉絨大地即將播種麥子和青稞的季節(jié)。陽光明媚,溫暖地照著村子和土地,也照在石頭碉房上。村子的萬物,仿佛都被明亮而溫暖的陽光浸透了,連曬場上那些古老的糧架都光彩照人。幾頭毛色黑的蝙牛被拴在村口那排大白楊樹下,牛即將參與耕地,它們不慌不忙地吃著干草,那草是村人在過冬前就為耕牛備好的上等草料。大片的土地就在村子的碉房下方,大地周圍都是森林,初春季節(jié),整個村莊籠罩在初春氤氬的氣息中。
去年,我們在開展茶堡古村落調(diào)研時,鎮(zhèn)里推薦請核爾雅村的石旦真叔叔給我們介紹茶堡地區(qū)的一些民間故事。他們說,石旦真叔叔過去當(dāng)過社隊里的會計,讀了很多書,是村里見識很廣的一位故事老人。爬上石旦真叔叔家的獨木梯,來到樓頂?shù)臅衽_上,見他正端坐在樓頂經(jīng)堂前的地板上,他手里拿著串珠,口中輕誦著經(jīng)文。
幾只卡布基鳥,落在曬臺前的木柵欄上,發(fā)出嘰嘰喳喳聲,石旦真叔叔招呼我們坐下后,順手從他身邊一只黑陶罐里抓了一小把麥粒,撒到樓頂曬臺上鳥兒的中間,幾只卡布基鳥歪著小腦袋斜斜地看著我們,又轉(zhuǎn)過頭去看地下的麥粒,仿佛都十分緊張,它們上上下下?lián)滹w倒地幾次,最后才放心地開始下地啄食。
曬臺上,視野奇佳,可以看見村子的全景,周圍的山脊呈馬鞍狀。雖然石旦真叔叔的家,與所有人家都搬遷到河壩修建了新房子,但是平時他還是喜歡到山上的老村子來住。政府將通村路既修到新的搬遷村,也修到高山老村子,方便村里上山種地和畜牧產(chǎn)品運輸。
他說河壩新房子沒有什么陽光,感覺太冷了,他八十多歲,老了也不想到處走了,就愿意回到自己的老村子,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每天都喜歡坐在經(jīng)堂前,看一朵朵白云緩緩飄過村子,看云朵從村東山頭飄到村西山頭,看飛進(jìn)村子的每一只小鳥,看夏天的雨水不停地落在土地里,看小鳥冬天離開村子時,雪花落下來。
石旦真叔叔所在的核爾雅村,屬于嘉絨藏族聚居村,海拔大概在2700米到5000米,周圍山上森林茂密,野生動植物都很豐富。山上有各種樹和花草,很多冷杉、云杉、樺木、落葉松、高山櫟、紅樺和川白樺,地里的莊稼主要是小麥、青稞、胡豆、洋芋、油菜等。村里主要靠種地和放牧為主,每家每戶都養(yǎng)殖有牦牛、豬、羊,有的還養(yǎng)少量的雞。山里出產(chǎn)野生貝母、松茸、野菌子、蟲草、羌活、大黃、鹿茸和麝香等,自古以來人們都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核爾雅有一些古老的小村落,沿河谷分布于河岸的臺地上,村落依山而建,散布于半山的緩坡地、臺地以及山梁坡地。
村里有充足的耕地,有很好的高山草甸和牧場。
耕地也靠近人們住的碉房,便于打理。牧場大都分布在河谷坡上或者高山頂部。另外,寨子之間也會留出充足的空間便于寨子未來的發(fā)展。石旦真叔叔所在的老村子,過去修建的碉房一般是六層至七層樓高,底層為畜圈,二樓為火塘和客廳,三層、四層、五層和六層為臥室和糧倉,五層、六層、七層有條走廊,用于晾曬農(nóng)作物和牧草,七層前為曬臺,后為經(jīng)堂。石旦真叔叔說,過去村子人口多的時候,勞作之余,人們會盡情歡娛,放聲歌唱,用歌聲和舞蹈表達(dá)自己的情感。他說,很留戀這里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小鳥。
往復(fù)的山風(fēng)吹在經(jīng)堂的上空,呼呼作響,風(fēng)不僅可以吹干草料,還可以誦讀每層經(jīng)堂的經(jīng)幡旗,將虔誠與靜謐帶向天空,神秘而莊嚴(yán)。最上面是用于煨桑之處,離天空最近。
他每天坐在樓臺上,眼晴可沒有閑著,他喜歡觀察周圍自然中的一切,觀察月亮在村子上空升起,也觀察太陽在山那邊落下。他說,過去太陽落山時,光影一定會落在村左邊那座最高的山埡口上,可是最近幾年不知道怎么的,不管春夏秋冬,太陽的光只照到那座山的山腰上,天就黑了,他感覺太陽光影怎么努力也爬不上山埡口了。于是,他說有許多擔(dān)心,感覺地球的許多自然現(xiàn)象與過去不一樣了。
我們正說話間,上百只的鴿子,排著自由的隊形,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響,畫著弧線愜意地飛過我們的頭頂,飛在大地和森林上空,突然又全部降落在前方大地上,跑過村里那片黑黝的土地中央,一齊奔向森林邊。石旦真叔叔說,不知道為什么,鴿子們在地上找食總是慌慌張張的。
夏季來時,很多時候石旦真叔叔會獨自一個人去附近的山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坡地里的莊稼,也去看看林子的鳥兒,也會帶點糧食撒在鳥兒常去的坡上。他熟悉這里的每一種小鳥的生活習(xí)慣,他給我講了很多核爾雅附近生活的小鳥的故事和傳說,比如卡布基鳥、小紅嘴鳥、布谷鳥、鴿子、烏鴉、黑馬雞、白馬雞、噴母雞、嘎基鳥、啄木鳥、八古鳥、蟲草鳥和谷唔鳥等,石旦真叔叔的故事里的每一只鳥都具有神性,每一只小鳥都包含偉大的生命價值和善意,這些故事讓人感受到一股親切而熟悉的村落氣息,縫綣多情,灼灼其華。
小鳥與雪山、藍(lán)天、白云、種子、草木、土地和碉房,許多故事仿佛已遠(yuǎn)去,這讓人深深地惆帳。
前不久我剛好看到一條這樣的消息,與石旦真叔叔所講述的核爾雅村里的那些小鳥故事如此相似。消息這么說,2016年5月,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hù)中心,聯(lián)合英國鳥類學(xué)基金會等單位開展了北京大杜鵑(布谷鳥)研究項目,他們在五只布谷鳥的背上裝上微型衛(wèi)星追蹤裝置,兩年后,五只布谷鳥中有四只失去了定位,只有一只被命名為飛飛的布谷鳥,還在頑強地飛行著。這只布谷鳥身長不足35厘米,體重不過120克,一只小小的布谷鳥從北京起飛,到云南,再到印度,穿越印度洋(阿拉伯海)到達(dá)非洲,最遠(yuǎn)抵達(dá)非洲南部的莫桑比克,最后回到北京,這只叫飛飛的布谷鳥一年飛行超過5萬公里。在秋天,它們會向南遷徙,飛往緬甸、孟加拉國等地,之后飛越印度,最終穿越阿拉伯海并在非洲南部的莫桑比克越冬。布谷鳥是有記憶的,去年從哪邊飛來的,今年還往哪兒去,而且會遺傳下去。根據(jù)種群的不同,一般會有不同的繁殖地和越冬地,鳥類遷徙是多么不可思議,它們真真正正地經(jīng)歷了一場奇幻之旅,它們穿越了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大洲。
布谷鳥飛飛飛行過程中,它忽然暫停了南行,選擇掉頭,經(jīng)過500公里路程返回到印度北部齋普爾,500公里的路途返回,原因很簡單,因為南部正在下雨,它不喜歡被淋濕羽毛。
是的,在石旦真叔叔所在地區(qū)的嘉絨人看來,每一個小生命,都托舉著偉大的生命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