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昏時候,落日如同一只鳥,收斂了巨大的翅膀掛在西方的天幕上。白天灼燙的熱力不再,猩紅的晚霞層層疊疊,仿佛一張充滿皺紋的悲憫的臉,在九月的風(fēng)中低聲鳴咽。我坐在池塘邊的白楊樹梢上,高大的白楊樹挺拔硬朗,宛如一枚蓄勢待發(fā)的導(dǎo)彈直插云天。清風(fēng)拂過,柔韌的枝頭搖搖晃晃,一顆憂愁的心也開始搖搖晃晃起來。
遠(yuǎn)處是蒼茫的田野,金色的稻田一眼望不到頭,晚風(fēng)吹過大地,稻浪恍若憂傷的夢境。我化身鳥雀,第一次登在高高的枝頭上以天空的視線俯瞰廣袤大地,一切都變得迥然不同。鳥雀屬于天空,它們輕盈而灑脫,如水的羽翅在空中滑過,地面上的事物不過是飄逝變換的風(fēng)景。然而我卻沒有鳥雀的心情,我沉重而難過,仿佛一只失群的孤雁,為傍晚的獵槍所傷,隱匿在濃密的枝柯之間,就著黃昏的最后一抹光亮,俯首舔舐自己滴血的傷口。
下午第二節(jié)課的時候,我正坐在教室里聽課,突然有人喊我。透過窗戶望去,老叔穿著一條肥大短褲,跟拉著塑料拖鞋,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向我用力地招手。顧不上周圍異樣的目光,我從教室的后方快步穿過走廊,在老師默許的眼神里走了出去。那一刻,我感到背后有無數(shù)針芒在跳動,老叔衣衫檻樓的裝扮,無聲述說著我家的貧窮與卑微,徹底暴露了我進人中學(xué)以后極力掩飾的潦倒形象。
家里發(fā)生了大事,老叔是喊我回家的。就在剛才,父親被一輛警車帶走,據(jù)說是到縣里的看守所。王樓村位于河灣旁邊,對于常年足不出戶的村人來說,縣里幾乎是天邊一樣,更不用說還有他們從未見過的警察,以及那個有著很多傳說的看守所。
事情的起因源于父親賭博。我家是村里的貧困戶,五口之家只有三個人有田地,兩個妹妹出生時沒有分到任何土地。作為一個農(nóng)民,父親干農(nóng)活的本事遠(yuǎn)沒有他打麻將的技藝高超,那些瑣碎而繁雜的莊稼活兒,他常常選擇逃避,而母親幾乎是唯一的承受者。那天,打了一夜麻將的他心情很好,贏了不少錢,正盤算著如何回家向妻兒炫耀,結(jié)果牌局還沒結(jié)束,便出了人命。那個嗜賭如命的單身漢,因為勞累過度在一次胡牌之后,將自己的身體永遠(yuǎn)地交代在了牌桌上。
就在全家心急火燎而又萬般無助之際,有人傳來一個消息,說是可以交三千塊錢免于處罰。另外兩個人家境殷實,很快交了罰款,我們家卻還在湊錢的路上。因為父親的人品和家庭的名聲,母親借錢的道路十分艱難,她跑遍了整個村子,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借錢給我家。眼看天色將黑,父親要在看守所迎來第一個夜晚,急了眼的母親沖出家門,奔向鎮(zhèn)上私人糧食收購站的方向。
母親成功借到了三千塊錢,代價是以秋天我們家的全部糧食,那些生長在土地上尚未收割的稻子作為抵還。母親的這一決定影響重大,在可以預(yù)見的未來,我們這個貧困的家庭將會雪上加霜,全家要勒緊褲腰帶堅持到下一年的秋收,等待那些救命的莊稼再一次成熟起來。
父親被放了回來,全家陷入沉寂。好多個日子,我們放了學(xué)不敢回家。斑駁的破舊木門常常被一把銹鎖攔著,路過的村人指指點點,屋里的主人仿佛已經(jīng)消失在虛無的時光里。
二
糧食販子如期而至,一輛農(nóng)用四輪車?yán)吡思依锏娜考Z食,也拉走了全家的最后希望。那是一個豐收的秋天,金黃的稻谷從地里鉆出來,如同燃燒的火苗,一點點走向沉甸甸的稻穗,在母親的辛勤勞作下走向糧倉,最后卻成為別人的財產(chǎn)。我家的糧倉只是個中轉(zhuǎn)站,現(xiàn)在它空了,所有的糧食一粒不剩,黑洞洞的糧倉重歸寂靜,像一只空蕩蕩的眼睛。
母親走向田野,那里空蕩蕩的,秋收后的大地失去了轟轟烈烈的激情,成熟的氣息早已隨風(fēng)消散。我和兩個妹妹每人拿著一個化肥編織袋,跟在母親身后,撿拾稻田里收割時遺落地上的稻穗。在冬天來臨之前,我們必須盡可能地多儲備一些糧食,就像那些零落跳躍在秋風(fēng)中的鳥兒,不知疲倦地搜尋、翻找、啄取,只為能夠果腹,延續(xù)渺小而卑微的生命。
母親決定種植席草。席草是一種經(jīng)濟作物,為當(dāng)?shù)厮禺a(chǎn),可以用來編制草席以及草帽、手提包等工藝品,一畝地的席草,往往能賣上三畝地糧食的價錢。家庭寬裕的村人并不輕易種植席草,對于他們來說,那是一種近乎古代勞役的殘酷刑罰。賣草的錢雖然誘人,可是要有命去花才行,因為酷熱難耐的炎炎夏天,曬席草熱死人的事情時有發(fā)生。
放學(xué)之后,我和妹妹絲毫不敢耽擱,書包也來不及放下,一路小跑著奔向母親勞動的田野。母親雙手緊握鐵鍬,貼著地面用力鏟下席草根,青翠嫩苗的草根一簇簇一叢叢,連著新鮮的泥土,在田野中迎風(fēng)含笑,那是我們家的希望。我和妹妹加入其中,母親鏟草根,我們將它們掰開,分蘗,摳去泥土,用稻草一小把一小把地捆扎起來。
時令進入初冬,水田里已經(jīng)有些刺骨。母親挽起褲管,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淤泥里,像插秧一樣將席草一株株插入水田里。母親不讓我們幫忙,她怕我們受不了水里的寒冷,我們只好幫她運送捆扎好的席草根,然后像下餃子一樣,一個個扔進白花花的水田,濺起的泥漿落在她單薄瘦小的頭上、臉上、身上。
越過漫長難熬的冬季,春天的席草仿佛孩子的頭發(fā),一個勁兒地瘋長。大地早已解凍,河流冒著熱氣,陽光軟軟地照著,漫山遍野的青草如同淘氣的鄉(xiāng)村頑童,跑得滿地都是。我常常去看那些席草,它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生長著,已經(jīng)把偌大的水田全部占據(jù),一眼望去看不見一點縫隙,裊裊婷婷的身姿宛如水靈靈的待嫁姑娘。
曬席草的日子終于到來。我們天不亮就得起來,父親摸出鐮刀,母親推著手推車,三個打瞌睡的孩子跟在后面,眼睛還未完全睜開,在黎明前搖搖晃晃地走向田野。鐮刀閃著銀白色的光澤,一簇簇的席草被割下,天色也到了大亮的時候。陽光仿佛毒蛇,伸著漫天飛舞的蛇信子,火辣辣的,大地一片燠熱。
破舊的汗衫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空氣中飄蕩著一股化肥的氣味。我索性脫了它,光著膀子,在烈日下與高溫?zé)o聲搏斗。大妹頭戴草帽,躬身揮灑,柔韌的席草在她的手里就像聽話的魔術(shù)道具,在地上排列成一個個美麗的扇形。小妹沒有姐姐的曬草技術(shù),只能平鋪,任由手中的席草直接躺在滾燙的地面上。
精瘦的身體,黑的皮膚,一捆又一捆的席草,我一生的汗水,仿佛要在那個酷熱的夏天一下子全部流盡。
三
土地像是一頭老黃牛,慢慢悠悠卻一年四季不停運轉(zhuǎn),那些主要農(nóng)作物稻子、麥子和油菜,以及花生、黃豆、綠豆、玉米等雜糧輪番上陣,地里從不見空著。我常疑心那默默無言不斷捧出莊稼和果實的土地,是否會突然有罷工的一天?母親卻告訴我,人勤地不懶,種莊稼只要你勤奮踏實,土地是絕不會忽悠人的。我家沒錢買化肥,母親在房前建造糞堆,將燒飯后土灶里的草木灰倒在上面,并打發(fā)我們撿來豬糞,放在里面返熟,成為肥沃的農(nóng)家肥。
母親的勤奮,并沒有讓我們家的糧食收獲比別人家更多。土地已經(jīng)盡力,種地的人也已經(jīng)盡力,只是我家的地太少了,河壩溝渠,拐拐角角,都被母親搜尋開墾,種上應(yīng)季的作物。母親的這種行為惹惱了村里的有些婦人,她們有意無意謾罵諷刺,說一個女人到處開荒種地,連別人家的灶臺都想種上幾畝莊稼!母親對這些閑言碎語置若罔聞,對于我家來說,一株莊稼、幾棵青菜也是異常珍貴,關(guān)鍵時候能夠自給自足而無須看別人的臉色。
春天的時候,鮮嫩的青草冒出地面,母親買來幾只毛茸茸的小鵝崽交給大妹。小鵝崽圓圓滾滾的,身上的絨毛泛著淺黃色,走起路來歪歪扭扭、搖搖晃晃,像是從動畫片里走出來的。大妹很喜歡那些小鵝崽,每天放學(xué)后就領(lǐng)著它們走向田野,那里除了美味的青草,還有一種開著黃色小花的植物。大妹叫它“小鵝草”,吃了“小鵝草”,小鵝崽生長得飛快,在一天天蹦蹦跳跳中,開始毛色泛白,長出堅硬的羽翅。大妹笑了,母親告訴她,那些小鵝崽是她秋天的學(xué)費和漂亮的衣裳。
我當(dāng)起了鴨子司令。三十多只鴨子,浩浩蕩蕩在陽光下前進,我的指揮棒是一根細(xì)長的青竹竿,那是昨天我用抄作業(yè)的代價與同桌換來的,他家住在河畔,房子后面有一片茂盛的竹林。鴨子是溝渠中的王者,所到之處寸草不生。溝渠水淺,鴨子挺著一張貪婪的扁嘴巴,仿佛一個精巧的探測器,那些隱藏水中的魚蝦貝類,全都進了它的嗦囊,只一會兒工夫,粗壯的脖子便鼓鼓囊囊,像是充了氣似的。
暑假里,我將舊鉛筆盒拆開,利用它的鐵皮制作鉤子,下到溝渠池塘里捉黃鱔。黃鱔很值錢,是城里人飯桌上的美餐。暮晚時分,我挖來蚯蚓,將它們作為誘餌穿在鐵皮鉤子上,鉤子的另一端連著呢絨絲線,輕輕扔在水里,一個完美的捕鱔工具便放置完畢。整整一個暑假,我提燈流連于溝溝坎坎的水邊,那里有我的希望,我用黃鱔換來一張張皺皺巴巴的紙幣,去換取母親欣慰的微笑。
土地不僅長出金黃的稻谷,還奉獻寶貴的稻草。莊戶人家,稻草的用處很多,鋪在床上保暖透氣,也能夠作為牛羊的口糧。稻草的最大功能是用作燃料,舊時候村里相親,女方親戚上門除了檢查男方糧倉,還要去看看那些稻草垛。我家土地少,每年稻草都不夠燒,母親只好去撿柴火,砍辣蓼草。辣蓼是一種生長在水邊的植物,紅火的顏色泛著濃辣的味道,讓人望而生畏。母親頂著酷熱的太陽,用鐮刀砍倒一片片辣蓼,皮膚被它嗆人的汁液刺激,一陣陣發(fā)癢。
母親用一個夏天的辛苦,換來我家廚房的屋頂炊煙裊裊,始終不曾間斷。那炊煙,清瘦寂寥,延續(xù)著一個家庭堅韌不屈的命脈。
四
父親仍然打麻將,我們常常找不到他的影子。他的牌友們都喜歡他,說他干莊稼活兒不怎么樣,牌品卻極好,一牌一結(jié)算,從不拖欠。那一年,鎮(zhèn)上的親戚來招工,說是到山西的小煤窯挖煤,只要肯吃苦,一年可以賺好幾萬塊。母親不同意,孩子們太小,山西又太遠(yuǎn)。父親送走客人,將僅有的一包煙抽完,最后下了狠心。家里最值錢的物件一一那頭瘦骨鱗峋的老黃牛,被拉到鎮(zhèn)上賣掉,作為他的路費。
半年后,父親跑了回來,樣子十分狼狐,衣衫破破爛爛,人又黑又瘦,臉上的胡子如同雜亂的稻草。小煤窯發(fā)生塌方事故,死了十幾個工友,他從人堆里爬出來,僥幸得以逃生。沉寂了好長一段時間,父親在麻將桌上找到了自信和樂趣。他也愛喝酒,可酒精的麻醉是暫時的,酒醒之后是巨大的空虛。
傍晚落雪了,母親打發(fā)我去找父親。我戴上帽子,頂著風(fēng)雪,一路歪歪斜斜地走向他常去的地方。那是個老光棍的家,獨門獨院,孤零零地仁立在一塊三面環(huán)水的土地上,四周沒有別的人家。推開柴門,一條黑狗竄了出來,炸鞭炮一般朝我大叫。黑狗是給賭徒們放哨的,毛色純黑透亮,像一匹滑溜溜的黑緞子。它的耳朵異常靈敏,就像一部處于時刻掃描中的雷達,外面一丁點兒的動靜,都逃不過它的監(jiān)視,人送外號“黑狼”。
老光棍走出來,見是我,喝退了“黑狼”,把我迎進屋里去。屋里烏煙瘴氣,父親見了我,并不意外,說:“你先回去吧,跟你媽說我待會兒結(jié)牌就走!”說罷,甩出十元大鈔,讓我自己買東西吃。我接過錢,望著他面前堆積如小山的鈔票,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回來的路上,風(fēng)雪愈發(fā)猛烈,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已經(jīng)分不清道路了。夜色已經(jīng)落下大幕,厚厚的白雪猶如巨大的燈盞,將一切映照得亮若白晝。我獨自走著,深一腳淺一腳的,我要趕緊回家向母親報喜:父親今天贏了錢,明天我們可以到鎮(zhèn)上買肉辦年貨了。那一天,是農(nóng)歷大年二十九,母親和兩個妹妹在家等著我的消息。
1997年,我以全鎮(zhèn)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縣城的師范學(xué)校。遠(yuǎn)離鄉(xiāng)村,遠(yuǎn)離貧困的家庭,遠(yuǎn)離讓人情緒復(fù)雜不堪的父母,我的內(nèi)心有了一絲亮光。為了掩飾自卑,我把自己裝成城里孩子的樣子,盡量穿得體的衣服,說著裝腔作勢的話語。
兩個月后,身上的錢已經(jīng)花完,我不得不回家討要生活費。通往小鎮(zhèn)的末班車顛顛簸簸,兩個小時后我下了車,走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我想我即便做不了城里人,哪怕能夠出生在鎮(zhèn)上也是好的,可命運卻將我安排在距離小鎮(zhèn)還有上十里路的窮鄉(xiāng)僻壤,一個河灣邊的小村莊,一個村莊里最窮困潦倒的家庭。
進了村,四周黑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我家的房子內(nèi)燈光微弱,母親做針線活的身影不時在窗前閃動。我前腳踏進家門,父親就笑瞇瞇地從后面跨進來,見我回來,一臉炫耀地說:“就知道你會回來要生活費,你小子可真有福氣,剛剛結(jié)牌贏了兩百元!”
我沒有答話,低頭接過那帶著體溫的錢,默默地站在昏黃的燈下,心里五味雜陳。那一刻,我仿佛是世界上最幸運卻又最痛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