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索用黑白兩股牛毛線纏繞而成,粗,拽實,即使是雅拉神山上最彪悍的野牦牛都無法掙斷!
阿西已經(jīng)是第七次被餓醒了,可她依然閉著眼,嗅著滿屋子牛毛繩的腥燥,不由摸了摸自己越來越細(xì)的頸項。
死神沾滿黑泥的手從懷里掏出一根打著九個疙瘩的繩索。
太陽從冬窩子木板門的縫隙里擠進(jìn)來,點燃了神龕上護(hù)法神噴著怒火的眼眸,在他的眼前,放著一個四方形的糟粑盒子。
糟粑盒子上包裹著一層層年歲積攢的黑漿,只有在陽光下才看得清盒子上有一條瘦長的青龍,青龍張開大嘴,鋒利的獠牙緊咬著一個冒著黃色火焰的如意寶貝。
阿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一聲嘆息比整個冬天的雪還重。
她輕輕拔出兒子嘴里的乳頭,乳頭浸白,冒出絲熱氣,她按了按吸長的乳頭,拉下紅色秋衣蓋住。
過了好久,她又輕手輕腳地?fù)纹鹗萑醪豢暗纳碜樱?努力讓自己坐起來。
一陣暈眩向她襲來,她又趕緊閉上眼,那雙樹枝一樣干枯的雙手在空中伸抓了幾下,當(dāng)碰到蓋在孩子身上的皮祅時,一下觸電似的縮了回來,默念著:菩薩保佑啊。
好一會兒,她才緩緩睜開眼,陽光明亮而刺眼,它把屋子中間的三石灶硬生生劈成了兩半,而灶里寂滅了五天的牛糞灰,在陽光中裸露出幾許灰白。
阿西久久地凝望著灶灰,那失去光澤的眼里突然冒出一星光,她便掙扎著鉆出被窩。
被窩里兒子多洛和女兒卓瑪吉睡得很香,兒子臉上有幾絲紅暈,嘴角還殘留著幾粒糟粑星子。女兒面色慘白,干裂的唇角凝著一層血,他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死神正百無聊賴地坐在火塘邊發(fā)黃的羊皮墊子上,用一把銹跡斑斑的小刀割下繩子尾部多出來的一截白毛。
阿西用藏袍裹住身子,吸干的乳頭碰到衣服像針扎在心口,她不由得輕輕摸了一下被兒子吸吮了整夜的乳房,乳房干枯、荒蕪,卻帶著幾分溫?zé)帷?/p>
阿西走了幾步,一陣暈眩又讓她的身子搖晃了幾下,她一伸手扶住神龕的一頭,站了許久才再次睜開眼,輕輕拿下護(hù)法神面前的糟粑盒子。
糟粑盒子里只剩最后一點糟粑,即使掏干凈最后一粒糟粑也只夠兩個孩子的小碗里各半碗。
阿西端起兒子的小木碗,糟粑的清香撲面而來,她便把鼻子伸到碗里,深深地嗅了嗅,那炒熟青稞的甜膩和焦香再一次抓扯著她的五臟六腑,她大口大口地吞下幾口口水。
想到小時候的家鄉(xiāng),山谷里滿滿都是橙黃的青稞,自己跟著阿爺和白馬的屁股一起去磨房。
阿爺一路吸著草煙,那白色的煙霧還沒冒出阿爺嘴角堅硬的胡須就被山風(fēng)搶走了,而白馬脖子上鈴鐺的脆響灑滿板結(jié)的土路,斷斷續(xù)續(xù),彎彎曲曲。
終于在一棵比天空還高的墨綠色松樹下,磨房沉默不語地蹲在一條吵吵鬧鬧的山泉上。
阿爺卸下馬背的青稞花,倒進(jìn)呱嗒作響的牛皮漏斗里,又在小溪的一端打開緊閉的木閘,水流歡快地滑過木槽轉(zhuǎn)動起木筏,漏斗里便源源不斷地滾落出三五成群的青稞花,那整夜?jié)L動的磨盤間便冒出一層又一層潔白如雪的糟粑。
最后自己會用一個小牛尾巴制成的掃帚把這些糟粑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而爺爺笑呵呵地叼著煙管把這些糟粑裝進(jìn)牛皮口袋里。
阿西再次端起女兒碗里的半碗糟粑,嗅了又嗅,卻聞到整個屋子里充滿了陰寒的腐味,她默然地拿著空空如也的糟粑盒子,坐在死神對面的火塘邊。
油渣子就在伸手夠到的地方,但她沒有生火,火柴前些天就用完了,而打火石再怎么摩擦都冒不出火花了,她望著羊皮墊子上缺了三顆牙的死神苦笑一聲:做一個母親比當(dāng)一頭牲畜還累!
死神的眼里沒有光,漏風(fēng)的嘴含糊著回了一句:輪回的道上,沒有一個不苦的!
阿西拿著氊氊帕子細(xì)細(xì)地擦拭著糟粑盒子,一遍又一遍,直到盒子即使在晦暗的光線里都變得光芒四射,她再次使出渾身的勁,雙手高高捧起楷粑盒子,艱難地把它放在神龕的最高處一一護(hù)法神憤怒發(fā)紅的雙眼前。
阿西記得很清楚,這里曾經(jīng)擺放過丈夫帶回來的一碗紅色水果糖,還有三個金色的大橘子,但不管丈夫怎么恐嚇,最終被兩個孩子爬到凳子上吃了個精光。
阿西再次搖搖晃晃地拖著身子,悄無聲息地走到堆放著牛糞和木柴的暗角處,她拿起一根木柴,穩(wěn)穩(wěn)地放在地上,又伸出自己的左手放在木柴上。
過了好一會兒,她又縮回左手,取下戴在無名指上的銀戒指,把它放到唇邊,久久地吻了又吻,才把它戴在右手的無名指上。
她想起也是一個漫天大雪的時候,卡薩從古龍寺燒香回來了,他來不及抖干凈滿頭的雪花,便從腰間的牛皮錢袋里摸索著掏出這枚戒指:這是我用一袋青稞換回來的!
當(dāng)時自己暗自歡喜著埋怨卡薩:這可是一家四口兩個月的口糧,你可真夠狠?。】ㄋ_靜靜地聽著自己的嘮叨,那木訥的嘴角揚(yáng)起得意的笑。
阿西的目光從恍惚的虛空中緩緩穿過,落在小屋一角的床上,她的目光一次次地?fù)崦⒆觽凃榭s在皮祅下的身影。
她非常清楚地記得兒子生在兩年前的冬天,那天她感到肚子有些暗疼,但她覺得應(yīng)該還能堅持一下把牛奶擠完,結(jié)果就在起身提起奶桶時,兒子就落在了腳下,如果再過兩個月零六天,兒子就滿三歲了。
女兒出生在秋天的最后一天,是搬冬窩子的半路出生的,當(dāng)時用腰間的小刀割完臍帶,便裝進(jìn)自己貼身的皮祅懷里抱回了冬窩子,到今天已經(jīng)有四歲八個月零十三天了。
她有好幾次想走到他們身邊,掀開皮祅好好親吻一下兩個孩子,再把女兒的頭發(fā)編好,把兒子的鼻涕擦干凈。
可最終她把兩根發(fā)辮丟在身后,把落在額頭的發(fā)絲拂到耳際上后,便把左手靜靜地放回到木柴上,默默地凝視著它:無名指上留著取下戒指后一圈發(fā)白的痕跡,所有的指甲都有些發(fā)黑,大拇指的指甲中間有一個缺口,那是刮下白麻枝干的皮子時留下的,是夏季賽馬會結(jié)束的那天,自己把刮得干干凈凈的白麻枝條環(huán)繞在奶桶里,準(zhǔn)備釀出一桶帶著腐乳馨香的奶酪,而這桶奶酪還沒釀好,就在這場雪災(zāi)中被他們舔得一干二凈。
突然啪的一聲脆響,兩個孩子被吵醒了,趕緊從床上坐起來,他們看到阿媽蜷縮在門邊,左手被砍掉了,血淋淋地丟在一邊,跟著左手一起的還有平常阿爸用來劈柴的斧頭,斧頭上也沾滿了血。
兩個孩子嚇呆了,張大了嘴巴卻半天沒敢哭出來,阿西依著最后一絲氣力想爬到床邊,死神卻在這時站了起來,拿出繩索:你的夢境結(jié)束了,我們回家吧。
阿西哀傷而堅定地看著死神:我現(xiàn)在還不能跟你走!
死神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搖著頭解開套在阿西頸項上的繩索:我只能給你一剎那的回光。
阿西最終沒能挪動一步,兩個孩子顫顫巍巍地走到她身邊,驚魂未定地看著她不停流血的手。
她對著兩個孩子說:你們快看阿媽的手,這是被護(hù)法神爺爺砍的。阿西說著滿眼驚恐地抬頭看了一眼神龕最高處的護(hù)法神。
兩個孩子一下躲在阿媽的身后低低啜泣:阿媽你痛嗎?阿媽我們好害怕!
阿西被砍下的傷口血汨汨地往外冒,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聲音也越來越低:哎呦,阿媽好疼啊,你們知道阿媽為什么被護(hù)法神爺爺砍掉手嗎?
兩個孩子躲在阿媽身后直搖頭:阿媽你到底怎么了,護(hù)法神爺爺為什么要砍你的手???
阿西熱切地凝望著護(hù)法神前面的糟粑盒子:你們看到了嗎,我們的糟粑盒子里還有滿滿一盒糟粑,阿媽肚子餓,想把它拿下來吃了,但護(hù)法神爺爺生氣了,他說只有你們阿爸回來了才可以吃這盒糟粑,要不然,誰來拿就砍誰的手。
兩個孩子看著糟粑盒子,在一線陽光下,那糟粑盒子里的楷粑時隱時現(xiàn),散發(fā)著微微的白光。
阿西顫抖的右手緊緊握著兒子的手:告訴你們,不管再餓,千萬別去拿楷粑盒子,你們一定要等到阿爸回來時再吃這盒糟粑。
兩個孩子一個勁地點頭:阿媽,我們不會拿的,我們會等阿爸的。
阿西眼里最后一絲光亮上蒙上了一層陰影,她的聲音幾乎聽不見:阿媽要睡很久很久卓瑪吉你一定要…照顧好弟弟……
太陽的光芒從門縫里悄然退去,死神收拾起落下的幾縷白牛毛,帶著阿西從煙囪的縫隙里飄去,屋子漸漸陷入灰暗,阿西望著一雙兒女的眼里熄滅了最后一線光亮,閉上了眼睛!
兩個孩子看著阿媽睡著了,便在阿媽身邊玩了一會兒阿爸用牛骨做的小娃娃嘎瓦和希瓦,當(dāng)卓瑪吉假裝給拿在多洛手里的嘎瓦喂酥油糟粑時,多洛突然丟下手里的嘎瓦,叫喊著要他也要吃酥油糟粑。
卓瑪吉從神龕的最底下一層格子上拿下自己和弟弟的碗,兩個碗里都放著半碗糟粑,卓瑪吉拿著弟弟的小木碗走到火塘邊,打開擦得油亮而又坑坑洼洼的鍋蓋,從里舀出一瓢冷冷的清茶放到多洛的碗里,又從門口堆放的油渣子枝丫上折下一個有叉口的枝條,吹了吹上面的灰塵后攪拌起碗里的茶水和糟粑。
她癡癡地看著弟弟把糟粑湯端到有些發(fā)干的嘴角邊,把它們一口一口地喝到嘴里,突然他頓了一會兒,一揚(yáng)手,把木碗摔了出去,碗里僅剩的一口糟粑湯跟在碗的身后畫了條弧線后落在板結(jié)的草皮上,只剩幾攤茶漬。
多洛一下號哭著撲向阿媽:阿媽,阿媽,你起來給我做糟粑啊,姐姐做的糟粑湯是冷的。
多洛一次次哭喊著拉拽阿媽的手,阿媽的頭掉在一邊,臉色蒼白如灰,卓瑪吉也哭著趴在阿媽身上:阿媽,你快醒過來看看弟弟啊,他把糟粑湯打倒了。
阿媽的頭隨弟弟的拉拽微微搖晃著,她的眼睛一直沒睜開,她的嘴半張著,里面的舌頭好像被僵住了,發(fā)不出一絲氣息。
卓瑪吉看著阿媽的樣子慢慢止住了哭,護(hù)著阿媽的頭把其放正,又托起阿媽的下巴,想讓阿媽的嘴閉上,但不管她怎么努力,阿媽的嘴還是微微張著。
她終于把目光投向弟弟丟在墻角的木碗,默默地走上前撿在手,看著碗肚子上還沾著一些糟粑,她便學(xué)著阿媽的樣子把弟弟抱在懷里,把這些糟粑細(xì)細(xì)搜刮到食指上后送到弟弟的嘴邊:多洛,姐姐的小兔子,阿媽睡著了,你可要聽姐姐的話啊,你看,姐姐給你刮到糟粑了。
卓瑪吉一次次把刮下的粉粑送到多洛嘴里:姐姐的小兔子啊,你千萬不要把糟粑湯打倒了,我們兩個只有半碗糟粑了,如果阿爸明天還不回來,阿媽也醒不過來,我們會被餓死的,你知道嗎?
卓瑪吉說著說著眼淚淌了下來,多洛伸出手,擦了擦姐姐的眼淚:姐姐,你不要哭,小兔子再也不會打倒糟粑湯了。
過了好一會兒,多洛又看著卓瑪吉嘀咕:姐姐,小兔子還要吃糟粑湯,小兔子好餓啊!
卓瑪吉再次走到神龕前,把自己碗里的糟粑倒了一小半在弟弟的碗里,又放上茶水?dāng)嚢杈鶆蚝笏偷降艿茏爝叀?/p>
這次弟弟一股腦兒就把糟粑湯喝了個底朝天,便把木碗放在一邊又開始玩起嘎瓦。
卓瑪吉拿起弟弟放在一邊的碗,往里倒了一半茶水,又輕輕地?fù)u晃起茶碗,讓茶水一遍遍舔凈粘在碗肚子上的糟粑后才送到嘴邊,一小口一小口地細(xì)品起來。
阿媽在下大雪后的幾個月里都是這樣做的,她問過阿媽為什么不吃糟粑,只喝自己和弟弟剩下的茶水,阿媽說:阿爸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在這雪災(zāi)中走回家,而家里的糟粑和酥油已經(jīng)不多了,如果我把這些都吃完了,你和弟弟會被餓死的,所以我再餓也不能全部吃完,我們要學(xué)會相互照顧才能在這場雪災(zāi)中活下去。
星星一顆一顆地冒出來,月亮比任何時候都亮,窗戶上小小的木格子把月光切成了好幾塊,卓瑪吉依偎在阿媽身邊,懷里抱著弟弟,弟弟飛快地瞄了一眼護(hù)法神前面的糟粑盒子:姐姐,我餓,姐姐,我餓。
卓瑪吉把弟弟的頭埋在自己懷里:小兔子,我們再等等,明天阿爸回來我們就可以吃楷粑了。
弟弟嘟起紅紅的小嘴嗚嗚嗚地哭開了:我現(xiàn)在就要吃,我現(xiàn)在就要吃。
慘白的月光落在阿媽被砍下的左手上,好像一只張牙舞爪的大蜘蛛正向糟粑盒子爬去。
卓瑪吉用嘴指了指這手:弟弟,你看,阿媽被砍的手還在那里,你敢去拿楷粑盒子嗎?
多洛拉起姐姐的手蓋住自己的眼睛,卓瑪吉學(xué)著阿媽的樣子輕輕哼起歌:
小寶貝喲睡著啊
睡著了給你一匹青色的駿馬
駿馬的背上安上金色的馬鞍
跨上金色的馬鞍你會看見幸福的明天
一陣陣寒流跟著風(fēng)灌進(jìn)屋子里,卓瑪吉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腳已經(jīng)麻木了,而雙手也凍得幾乎握不住,她的耳邊回響著吱吱吱的聲音,她太熟悉了,這是弟弟在吮吸阿媽的乳汁。
她借著月光看到弟弟正趴在阿媽的胸口上閉著眼睛,而他的嘴里正含著乳頭,時不時地吸上幾口。
卓瑪吉輕輕地摸了摸弟弟的手,還好有一點溫度,又摸了摸阿媽的臉,好冷啊,像摸在一塊冰上,她這才知道自己的手其實沒那么冷。
等雙腳稍微能動彈時,卓瑪吉離開阿媽的懷里,從床上拖下羊皮祅。羊皮祅很重,當(dāng)拉過火塘邊時,灶上的茶鍋被打倒了,等她扶正茶鍋時發(fā)現(xiàn)里面的茶水結(jié)成一塊冰。
她把羊皮祅蓋在阿媽和弟弟身上,自己也緊緊地倚偎在阿媽的懷里,并把手放在阿媽的肚子上,那里有弟弟的腳,她小心翼翼地握著它,像每個夜晚一樣。
天光已放亮,但沒有太陽,護(hù)法神的眼睛里有光,可暗淡了不少,他緊緊地盯著面前的糟粑盒子,糟粑盒子里的糟粑好像少了一點,昨天明明看得到冒尖的糟粑,今天怎么也看不到了。
護(hù)法神爺爺是不是也餓了?他是不是趁著我們睡著時偷吃了?還是有耗子?不會的,阿媽說了這樣的雪災(zāi)中耗子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了。
卓瑪吉沉思著把目光落到眼前,看到阿媽砍斷的左手在一攤血跡中微微張開了五指,那五指向著糟粑盒子,有零零星星的血沾在手指上,浸在指縫里,讓發(fā)白的手隱隱約約地裹著一層紅。
卓瑪吉忍不住沿著手指的方向再次看了一眼糟粑盒子,卻突然吐了吐舌頭,驚恐地看了一眼護(hù)法神,便趕緊埋下頭,看著阿媽的臉,阿媽的臉比雪還白,嘴依然半開著,卓瑪吉伸出右手,輕輕地摸了摸阿媽曾經(jīng)紅艷艷的面頰,冷得凍手,她一下縮回手,亮晶晶的大眼晴里閃著淚,她向前一步跪坐在阿媽身邊,把阿媽的頭抱在自己懷里,雙手緊緊地捂住阿媽的臉。
弟弟依然趴在阿媽的肚子上睡著,他含著乳頭吃語著:糟粑盒子里有糟粑,糟粑盒子里有糟粑
突然一只烏鴉嘶啞的叫聲從屋頂死寂的煙肉里重重落下,在熟睡的多洛耳邊炸開。
卓瑪吉對著煙囪一陣低吼:你快閉嘴啊,你要吵醒小兔子了!
多洛惺松著睡眼吐出含在嘴里的乳頭:阿媽,我餓了。
卓瑪吉輕輕撫開落在弟弟眼睛上的頭發(fā):小兔子,阿媽還睡著呢,姐姐在這兒不是!
多洛嘟起干裂的小嘴:姐姐,我餓了,我要吃糟粑。
卓瑪吉輕輕抱起阿媽的頭,抽出自己壓在阿媽頭下的雙腿,她飛快地把火塘邊厚厚的羊皮墊子墊在阿媽的頭下。
多洛緊緊地跟在卓瑪吉身后,看著姐姐把她碗里僅剩的一點糟粑倒在自己的碗里,又在茶鍋里搗鼓了半天才在茶葉間倒出幾口茶水放到糟粑里。
還沒等卓瑪吉把茶碗放到弟弟手里,弟弟的嘴伸到了茶碗里。卓瑪吉雙手捧著茶碗,瞪大眼睛看著弟弟咕嚕咕嚕地吞下最后半碗糟粑湯,而自己的肚子里有蟲子在上下跳,它們好像要穿破肚子跟弟弟爭糟粑湯吃。
當(dāng)?shù)艿芎韧暝泗螠楷敿迅峦叻诺剿掷?,他便把茶碗丟在一邊開始給嘎瓦裹衣裳。
卓瑪吉拿起弟弟的碗,一舌頭一舌頭地沿著碗肚子往上舔,可再怎么舔都覺得還有糟粑落在茶碗里,便開始沿著碗肚子往左舔,往右舔,最后舌頭上滿滿都是木頭的澀味才停下,她從來沒想到過沒放酥油的糟粑還會這么好吃,如果可以一直吃糟粑,她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可以吃下比門外所有的雪花加起來還要多的糟粑。
卓瑪吉想到這里飛快地瞄了一眼護(hù)法神面前的糟粑盒子,糟粑盒子借著煙囪的亮光在護(hù)法神的凝視下泛著黑的光,隱隱約約看得見纏繞著它的青龍有些發(fā)綠的爪子,那爪子特別像阿媽被砍下的手,鋒利,古怪,可怕,好像隨時都要抓住任何伸向糟粑盒子的手。
卓瑪吉趕緊把目光移開,落在弟弟手里的嘎瓦上,弟弟正坐在阿媽的腳邊,用阿媽紅色的頭巾一遍遍地包裹著嘎瓦光溜溜的身子,而他的腳邊躺著黑色的斧頭,斧頭的手柄和刀口上的血被凍住了,在黑色的斧頭上顯得更加紅艷。
卓瑪吉立馬上前拉住弟弟的手:快起來啊,不要坐在這里。
多洛的視線一直關(guān)注著手里的嘎瓦,卓瑪吉把弟弟硬拽到阿媽完好的右手邊才放開。
她也拿出藏在木柴堆里的喜瓦,開始把他包裹在阿爸經(jīng)常穿的一件白色襯衫里,可沒過一會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舌頭干裂得幾乎說不出話了,喉頭也好像被火烤著。
她張開嘴巴,伸出舌頭想大哭一場,當(dāng)看到弟弟安靜玩耍的背影時,張開的嘴突然像啞火的槍,沒有一絲聲音,只有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地從眼角滾下來。
天光越來越亮,也許到正午了,弟弟突然把嘎瓦摔在一邊撲向木門號陶大哭:阿爸阿爸,你什么時候才回來???我要吃糟粑,我就要吃糟粑。
卓瑪吉狠狠地咽了幾口口水,便撿起嘎瓦送到弟弟跟前:寶貝小兔子不哭不哭,阿爸明天一定會回來的,說不定等一會兒阿媽也會醒過來。
你騙人,你騙人,昨天你就說阿爸明天會回來的,可是阿爸為什么沒有回來呢?
卓瑪吉對著弟弟搖晃著嘎瓦:你哭的話你的兒子嘎瓦會笑話你的,好羞??!我都不好意思看了!
多洛一把奪過嘎瓦,一揮手,把它丟在墻角的牛糞堆里:我就要吃糟粑,我就要吃糟粑。
卓瑪吉拉了拉弟弟的手:要不,你去吃奶?
多洛一轉(zhuǎn)身撲到阿媽的乳房上拼命地吸起來。
沒過一會兒他又抬起頭,瞪著大眼睛看姐姐:阿媽的乳房凍僵了,里面沒有奶,一滴奶都沒有。
水,我要喝水!卓瑪吉沖到木桶邊,木桶里的水早就結(jié)成了一桶冰,她俯在木桶上舔了舔冰,舌頭一下粘在冰上。
她驚慌失措地使勁抬起頭,感覺到自己的舌頭被火辣辣地撕下了一片。
她不停地呼氣,感覺到有血熱乎乎地流到了自己的喉管里,喉管不再那么干燥了,但舌頭好像一直夾在火上烤著。
卓瑪吉的大眼睛撲閃了幾下:是不是阿媽冷了,她睡著了,我們可不能讓她受冷,不然她會感冒的。
卓瑪吉細(xì)細(xì)撫摸著阿媽的臉,多洛站起腳尖,嘟起嘴唇深深地親了一口阿媽的嘴,他的小嘴久久地停駐在阿媽微微張開的唇后,迷惑地抬起頭:阿媽已經(jīng)變成冰了?
卓瑪吉輕輕拿起遮住阿媽眼睛的一繕頭發(fā),把它放在阿媽的耳朵上,阿媽在擠牛奶時常常會這樣的,她的眼睛一直停駐在阿媽的臉上:我覺得阿媽的臉色也變了?
多洛再次站起腳尖,雙手捧起阿媽的臉細(xì)細(xì)端詳起來:我覺得阿媽的臉變白了,像雪做的。
真的是弟弟,你看,阿媽面頰上紅色的痣都變成白色的了。
怎么辦姐姐?我們可不能讓阿媽變成雪人。
卓瑪看著阿媽的臉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轉(zhuǎn)身跑到床上翻騰起羊皮包裹的干草枕頭,沒過一會兒,她滿懷喜悅地跑到阿媽跟前,把一小片紅紙握在指尖讓弟弟舔了舔后涂抹在阿媽臉上。
多洛認(rèn)認(rèn)真真地待在一邊看著在姐姐的操持下,阿媽蒼白的臉頰上一下涂抹出了兩片紅。
當(dāng)卓瑪吉涂完后歪著腦袋左看右看,這里添一筆,那里抹一下,多洛仰望著姐姐:姐姐,你能不能讓我的臉也和阿媽的一樣?
卓瑪吉膘了一眼弟弟后目光依然落在阿媽臉頰上:如果你涂了這個就再也不許跟我鬧肚子餓了。
多洛滿懷仰慕地把臉伸到姐姐跟前:我再也不要糟粑了。
誰說話不算數(shù)就是沒人要的小狗!卓瑪吉說著又在弟弟的臉頰上涂上兩片紅。
卓瑪吉給弟弟涂上紅后又把目光落在阿媽的臉頰上:我覺得阿媽還是很冷!
多洛在牛糞堆里扒拉了半天,找到嘎瓦,他趕緊解下裹在嘎瓦身上的圍巾,把它裹在阿媽的臉上,阿媽的整張臉都被裹住了,卓瑪吉在圍巾中刨開一條縫:阿媽的眼睛不能遮住,不然她醒過來看不見我們會擔(dān)心的。
多洛用手背揩了揩流到嘴角的鼻涕,又伸出沾滿鼻涕的手細(xì)細(xì)撫摸著阿媽的右手:姐姐,阿媽的手也要變成冰了,趕快把它也抱起來??!
卓瑪吉又取下裹在喜瓦身上的白色襯衫,把阿媽的手放在里面,多洛趕緊俯下身,再次親吻了一下阿媽的手,幾縷鼻涕把多洛的臉和阿媽的手粘連得老長,最后一大半鼻涕彈回到多洛的臉上,還有一小半粘在阿媽的手背上。
卓瑪吉扯出內(nèi)衣的袖口擦了擦弟弟臉上和阿媽手背的鼻涕:阿媽的手背都拿給你鼻涕打濕了。
多洛埋下頭,眼里有淚,但沒有哭:阿媽只剩下這只手了,我討厭護(hù)法神爺爺!
卓瑪吉趕緊伸手遮住弟弟的嘴:你瘋了嗎?護(hù)法神爺爺會聽見的!
多洛躲在姐姐懷里,偷偷瞄了一眼護(hù)法神,護(hù)法神的眼睛因憤怒而發(fā)紅,手里舉著的長劍馬上要砍下來了。
多洛緊緊地抱著姐姐耳語:姐姐,護(hù)法神爺爺會不會把我們的手也砍了???
卓瑪吉把弟弟樓得更緊:我們只要不去拿他面前的糟粑盒子就不會有事了,你知道,阿媽從來都沒有騙過我們,我也不會騙你的。
天光越來越暗,只看得見護(hù)法神高高舉起的長劍,那劍身通紅,劍頭冒著青紫色的火,而他面前的糟粑盒子已經(jīng)完全融解在黑色的光陰里,卓瑪吉好擔(dān)心明天天光發(fā)亮的時候糟粑盒子就不見了,那自己和弟弟就肯定會被餓死的。
夜晚弟弟又趴在阿媽的胸口吸奶,卓瑪吉緊緊地抱著阿媽的右手,她一直不明白阿媽的手為什么比木柴還硬,而且一直都這么冰著。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風(fēng)鳴鳴地敲打著木門,木門發(fā)出呱嗒呱嗒的聲響,卓瑪吉醒過來直接沖向木門:阿爸回來了,阿爸回來了。
一打開門門,一股把人瞬間凍成冰的風(fēng)闖進(jìn)屋子里,神龕上的護(hù)法神和糟粑盒子都跟著風(fēng)顫抖起來,而門外,除了鋪天蓋地的雪之外什么都沒有。
卓瑪吉用盡了所有的氣力都無法把門關(guān)上,多洛醒過來沒來得及哭,便跑過去幫姐姐關(guān)門,最后當(dāng)卓瑪吉把整個身子扣在門板上時,弟弟一下插上了門門,發(fā)狂的風(fēng)雪一下被推出了門外。
被掀飛的灶灰跟著風(fēng)雪的陰魂在屋子里不停地起起落落,護(hù)法神和糟粑盒子在灰塵里若隱若現(xiàn),多洛又回到了阿媽的胸口,有些發(fā)白的嘴唇依然含著阿媽的乳頭,卓瑪吉疲憊地跌坐在阿媽身邊,有氣無力地拉了拉阿媽腳邊掀開的袍子,又摸了摸弟弟黑紅色的臉蛋,給他戴上氈帽。
卓瑪吉看到弟弟要把阿媽的乳房都吸干了,便把嘎瓦送到弟弟手里:你還是再給他找件衣服吧,不然你看他光著身子好冷??!
多洛的目光落在嘎瓦身上,嘴里依然沒有松開乳頭,卓瑪吉假裝轉(zhuǎn)身離開,多洛一把拉住姐姐的手:如果我放開阿媽的乳房,等下再吃它的時候又變成冰了。
卓瑪吉解開阿媽的頭巾,摸了摸臉頰,依然沒有回暖,她的舌頭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但她覺得必須要給阿媽低語幾句:阿媽,你快點醒過來啊,阿爸一直不回來,我和弟弟快要餓死了。卓瑪吉邊說邊偷偷地看了看護(hù)法神前面的糟粑盒子。
天光從窗格子里照亮了護(hù)法神,他手里的劍和眼里的兇光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卓瑪吉忍不住把目光落到護(hù)法神面前的糟粑盒子上,糟粑盒子上也落了不少灰,但在它肚子上纏繞的青龍在黑漿的覆蓋下依然看得見白色的角和綠色的爪子,特別是那張開的血盆大口,好像要把所有的糟粑都吃完。
卓瑪吉看了看弟弟,他正趴在茶鍋上,扒拉著吃里面的茶葉,她趕緊過去拉開弟弟的手,并從嘴里掏出幾片已經(jīng)嚼碎的茶葉。
多洛一下號陶大哭,但聲響明顯比昨天小了不少:我餓啊,我餓得不行了,你讓我吃什么???
寶貝小兔子,明天,明天阿爸一定回來的,我們就吃糟粑盒子里的糟粑,我們?nèi)慷汲酝辏f不定阿爸還給我們帶糖回來呢!
糟粑盒子里明明有糟粑為什么不能給我吃,我餓啊,你馬上給我拿下來,馬上給我拿下來。
卓瑪吉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阿媽被砍的手,放在弟弟腳下:你看弟弟,你不怕嗎?難道你要姐姐的手也這樣被砍下來。
多洛抽泣著從指縫里看了看阿媽的手,阿媽的手像一只張開了爪子的紅蜘蛛,在板結(jié)的草皮上好像還在蠕動。
多洛小臉漲得通紅,他一下挪開自己的腳,伸手抓住姐姐的頭發(fā)撕扯起來:我就要吃糟粑,我就要吃糟粑。
卓瑪吉嘶啞著哭喊起來:我不敢拿啊,護(hù)法神爺爺會砍下我的手!
多洛依然撕扯著姐姐的頭發(fā):我不管,我今天就要吃糟粑,我今天就要吃糟粑。
卓瑪吉跌坐在地上鳴鳴地哭開了,多洛放開姐姐的頭發(fā)也跟著鳴鳴地哭。
當(dāng)兩個人的哭泣聲漸漸變成哼哼唧唧的抽泣時,卓瑪吉用手肘推了推了弟弟:你口渴了嗎,我嘴里可要冒出火來了。
多洛對著姐姐點了點頭,姐姐亮晶晶的眼晴下還掛著一串淚珠,她的頭發(fā)像樹枝一樣四散開去。
弟弟一下笑起來:姐姐,你的頭發(fā),你的頭發(fā)都飛起來了。
卓瑪吉看著張開笑臉的弟弟:弟弟板結(jié)的頭發(fā)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鼻子下兩股清幽幽的鼻涕上也粘滿了灰。
卓瑪吉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弟弟滿頭的灰塵,又用衣角擦干凈弟弟的鼻涕:你聽,外面已經(jīng)沒有風(fēng)了,我們?nèi)プc雪吃就不餓了。
卓瑪吉讓門板開出一條縫來,便伸出手抓起一把雪捏成糟粑坨坨的樣子,放到多洛的手里:快點吃,吃了這個就不餓了。
自己又抓了一大把雪,依然捏成糟粑坨坨的樣子放進(jìn)阿媽的嘴里:阿媽,我們先吃點這個,肚子立馬會填飽的。
阿媽的嘴依然張著,放進(jìn)去的雪像放在一個木頭柜子里,沒有融化半分,卓瑪吉抬了抬阿媽的下巴,想讓她咀嚼幾下,可阿媽的下巴好像凍住了,怎么抬都合不上嘴。
卓瑪吉像個老人一樣長嘆一口氣,把一坨雪花放進(jìn)自己嘴里,舌頭剎那疼得像放了一把火,但即使再痛,卓瑪吉依然咽下幾口雪。
她又捏了很多雪坨坨,裝滿阿爸、阿媽、自己和弟弟的碗里,像大年初一早上吃早茶時一樣。
終于,姐弟倆背靠著阿媽,每人緊捧一碗雪坨坨,面對著護(hù)法神面前的糟粑盒子坐下來,一口一口啃起來。
多洛的小眼晴證證地看著糟粑盒子:姐姐,阿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卓瑪吉趕緊把裝滿雪坨坨的碗放到一邊,使勁按下多洛的頭:快點吐三次口水。
多洛掙開姐姐的手,帶著哭腔:我剛吃下去的雪,你為什么又要吐出來啊?
卓瑪吉烏黑的大眼晴堅定地對著弟弟:你可記著了,阿爸過幾天就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你這樣說就是烏鴉嘴。
多洛撇著嘴:你昨天說的今天會回來的,可今天說過幾天就會回來,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卓瑪吉趴在阿媽放頭的羊毛墊子上昏昏欲睡,多洛又開始吸阿媽的乳房,卓瑪吉伸出手撫摸弟弟還未吸吮的左邊乳房,堅硬冰冷得像一塊風(fēng)干的牛皮,她忍不住又摸了摸弟弟正吸吮的乳房,卻好像還有點熱氣,她趕緊用袍子蓋住阿媽的胸口。
卓瑪吉感覺自己走路時頭越來越重,腳卻越來越輕,時??吹轿堇锟偸浅霈F(xiàn)星星,有時在阿媽的袍子上,有時在護(hù)法神爺爺?shù)难劬?,有時在糟粑盒子里,有時在阿媽腳邊陰森森的黑色斧頭上,有時還跟著弟弟手里光溜溜的嘎瓦搖晃起來。
也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卓瑪吉再次被弟弟的哭聲吵醒了,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弟弟忽遠(yuǎn)忽近的,整個屋子也搖搖晃晃著停不下來,她伸了幾次手,終于抓到弟弟的手:怎么了寶貝小兔子?
多洛聲嘶力竭:我要護(hù)法神爺爺面前的糟粑盒子!他說著拿起木凳沖向神龕。
卓瑪吉晃晃悠悠地把斧頭拖到阿媽的腳下藏起來,又晃晃悠悠地背靠著神龕緩緩坐下:如果你今天上去拿楷粑盒子,護(hù)法神爺爺會立馬砍下你的手的。
多洛怵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便又抱著凳子往神龕邊走來,卓瑪吉雙手護(hù)著神龕站起身:你真的不想要你的手了嗎?
多洛有氣無力地看著姐姐,但姐姐看得出弟弟不想退后半步,他從阿媽腳下顫顫巍巍地拖出斧頭,丟給姐姐,又把手放在姐姐面前:我不要手,我只想吃糟粑。
卓瑪吉用盡全身的力氣給了弟弟一個耳光:你瘋了嗎?阿爸明天就要回來了,你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手?
弟弟摸著發(fā)燙的臉頰,嘴里有一股咸味,他居然沒哭,再次把手伸到姐姐面前:我想吃糟粑,姐姐,我也會給你吃的,求求你了!
卓瑪吉緊緊地抱著弟弟的雙腿抽泣:你不能沒有手,我也不能沒有手,如果我們沒有手,我們也會像阿媽一樣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的。
多洛已經(jīng)沒有力氣哭鬧了:那阿爸為什么不回來,我們等了好久啊。
卓瑪吉搖晃著身子把弟弟拉到阿媽身邊,自己又推開門捏了很多雪坨坨放在茶碗里送到弟弟跟前。
多洛手里握著雪卻遲遲不送到嘴里:姐姐,我舌頭痛,我不敢吃了。
卓瑪吉看著像極了糟粑坨坨的雪苦笑:我嘴里也好疼,我們等阿爸一回來就吃這盒糟粑。她說著再一次滿懷信心地望了一眼糟粑盒子。
護(hù)法神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手里的劍也看不見了,唯有糟粑盒子在煙肉里鉆進(jìn)來的光亮中閃耀著七彩的光芒,里面的糟粑在光耀中越來越多,越來越白,好像要溢出盒子了,而一只耗子,一只眼晴比頭還大的耗子從門縫里鉆進(jìn)來,拖著長長的尾巴爬上糟粑盒子。
卓瑪吉常聽阿媽說:只要光能鉆的地方,耗子就可以鉆。
卓瑪吉看到護(hù)法神爺爺手里的長劍砍掉了大耗子的頭,那大耗子的頭吱吱亂叫著掉落在神龕下,而它的身子依然趴在糟粑盒子上,很久很久都不再動彈一下。
也不知過了多少天,阿爸終于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在比人還高的積雪里挖開了一條通向家門的路。
他一路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妻子和兩個孩子的死法,但當(dāng)推開門時卻癱軟在妻子的腳邊,狠狠地扇自己耳光。
當(dāng)他抱下趴在妻子胸口的兒子時,兒子的右腳被姐姐緊緊地抱在懷里,他的嘴里還含著妻子的乳頭,當(dāng)拔下乳頭時兒子微微睜了睜眼,牽拉著腦袋對著阿爸用盡所有的氣力:我們還有一盒糟粑。
看到兒子活著,阿爸立馬解下圍在妻子臉上的圍巾,妻子的臉頰紅紅的,可那微微張開的嘴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溫度,而她的乳房,那個含在兒子嘴里不知多少天的乳房卻還保留著一襲熱氣。
阿爸來不及悲傷,趕緊抱起蜷縮在弟弟腳邊的女兒,女兒心口還有一絲余溫,不管大家怎么使勁,都掰不開她抱著弟弟右腳的雙手。
鄰居們很快熬好了糟粑湯,多洛喝了一碗糟粑湯后慢慢蘇醒過來,他睜大眼睛看向神龕的高處:阿爸,我們還有一盒糟粑,在護(hù)法神爺爺前面的糟粑盒子里,阿媽說了只有你回來了才能吃。
阿爸不置可否地走到護(hù)法神面前拿下糟粑盒子,里面裝著滿滿一盒灶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