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到車站送朋友的,也是在那里遇到了那位老人。
“記得保持聯(lián)系?!蔽叶诘?。朋友點了點頭,身影逐漸消失在視線中。我走出車站,有一種莫名的空虛。天空似乎也感染了我的情緒,陰沉著臉。
看時間才10點多,不用著急回學校,就在車站旁的街道閑逛。我對這里并不熟悉,也不清楚自己走到了哪里,想的是如果回去找輛出租車就行了。
陽光終于透過云層,卻難以掩蓋空氣中彌漫的沉寂與孤獨。
我的視線里出現(xiàn)一位老人,她就站在一家飯店的門口。當我走過,我們的眼神撞在一起。我愣住了,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傷。她叫住我:“兄弟!”我們之間至少相差五十多歲,她卻叫我兄弟?
她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衣,黑色的褲子沾滿塵土,褲腳被磨得拖著許多線頭,破損的“老北京”布鞋里是一雙沒穿襪子通紅的腳?;ò椎念^發(fā)里沒有半點青絲,皮膚像是我家中那十癟的牛皮,沒有血色,深邃而滄桑的眼睛卻是紅紅的。
我站在旁邊沒有說話,腦中卻早已思緒萬千。她朝我伸出手,卻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停頓一會兒又放下了。
“兄弟,你能幫我買個飯嗎?”她的聲音沒有半分氣力,很艱難地爬進我的耳朵。我沒有回答,而是用那所謂的“理智”思考著什么。不過,接著便想的是該
給她買些什么。
她見我沉默,似乎是擔心我會離開,急忙拉住我的胳膊。她說:“我有錢,我給你錢?!闭f著便從棉衣內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里面隱約能看到一些人民幣。“不用,不用?!蔽覕r住她,又繼續(xù)問,“您想吃點什么?”她舉起左手在耳邊指了指,表示沒有聽清。我又走到她的右邊問道:“您想吃點什么?”
她蠕動著嘴唇,斷斷續(xù)續(xù)說:“我,我,吃飯。我昨天,我今天,沒吃飯。”我看了一下周圍,旁邊只有一家飯店。我剛準備進去,卻被她攔住了,她搖頭并對我擺了擺手。我們只好向前走去。
她背著一個舊竹筧。身體朝前傾,竹筧向后倒,這似乎保障了她身體的一個平衡度。右手拄著一個纏滿透明膠布的拐杖。我準備幫她提著竹筧,她說:“這個,這個,臟,這個臟?!本芙^了我。竹筧里面有一些塑料袋和瓶子,上面布滿油漬。我只好輕輕地扶著她。
我們來到了一家早餐店門口,她放下竹筧,從里面的塑料袋下拿出一個不銹鋼的碗遞給我。我接過碗,剛準備扶她進去,老板卻沖了出來。不是我想象中的迎客,老板站在自家的店門口大聲說:“沒有沒有,我這里沒有吃的?!?/p>
我有些氣憤:“我還沒說什么呢,再說了,哪有老板趕客人的?!崩习蹇戳艘谎鄣陜鹊膬勺李櫩?。我繼續(xù)說:“老板,那里面的人吃的啥子,開飯店的卻說店里沒飯,小孩子也不帶這樣騙的吧?!?/p>
老板把我拉進了店里?!靶⌒值?,如果是你來吃飯,小店自然是歡迎的,但那個老婆子,唉,我們每天都見得到她。我跟你說…”老板的話還沒說完,廚房里的老板娘也走出來了:“小伙子,你有愛心這很好,但那個老婆子屋頭有錢,她自己每個月還有補貼呢。不過她兒子的婆娘兇得很吶,上次就因為我們讓那老婆子吃飯,還和我吵了一架。”我準備問些什么,站在店門口的老人卻對我喊道:“兄弟,走吧,走吧?!边@句話她說得很大聲,似乎用盡了那蒼老身軀的所有力量。
我們在早餐店老板夫婦和客人的注視下離開了。她走在前面,我默默地跟在后面,不時扶一下。
我能感受到她的孤獨與悲傷,不過我不敢開口詢問。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苦衷,這位老人只是其中的一個縮影。
朋友打來電話,我簡單地說了一下。朋友對我說了一些注意事項后,我們便匆匆結束了通話。我和那位老人再次找到了一家飯店,卻是和剛才一樣的結果。沒有辦法,那些店鋪一看見那位老人,便避而遠之。
我走到老人的前面,“老人家,您要不坐在這里等我,我去給您買飯。”她想了一下,望著我說:“好嘛,你去,我給你錢。”說完,又準備拿錢。我急忙攔住。
我只能說我的運氣不好,或者那位老人的運氣不好。找了許久,都沒有飯店。我又只好拐進另一條街。那里是一條老街道,人頭攢動,熱鬧非凡。這里自然是不缺飯店的,但店內擠滿了食客,甚至在店門前也放了桌椅板凳。我不敢去那些顧客多的店鋪,怕要久等,怕那位老人見我久去不回而離開。我開始小跑起來,所幸老天也沒有為難我,我在街角找到了一家早餐店。
早餐店的老板看出我不是本地的,我的漢語中帶著濃重的藏腔。我把老人的事情跟他說了一下,這個老板看著慈眉善目的。他說那位老人也經常到這里。不過,誰賣給老人飯,她家里人就來那里鬧。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有人來鬧,所以他們也只好避而遠之了。
我買了一些包子和兩碗稀飯就匆匆離開了。我回到那里的時候,老人坐在一個家具店門口,我感激老板沒有趕走她,她的存在給熱鬧的街道增添了一份凄涼和孤寂。街道上沒有椅子,我們也不好打擾人家的生意,走過去坐在了工商銀行的一個自助取款機前的臺階上。
直到這時,老人才表現(xiàn)出一個饑餓者所應該表現(xiàn)出的動作。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她吃完一碗稀飯后,把另一碗稀飯遞給了我。我說我已經吃過了,再三推辭之下,她才開始吃那碗稀飯。她沒有吃包子,說是要先留著。
她動作很慢,緩緩舉起手,朝我伸出九根手指頭。她說:“我姓彭,九十歲了,快跟閻王老頭見面了?!蔽覜]有插話,她繼續(xù)說,“那個婆娘,歪得很,她打我不給我吃飯。”
“她是您什么人?”
“啥子?我聽不清。
“我說,她,那個婆娘,她是你啥人?”
“她嘛,她歪得很,她打我,不讓我吃飯。”老人情緒有些激動,拿起拐杖朝自己的肩膀、后背、腰上比畫起來,嘴里說著,“這里,這里,她就那樣打我?!贝丝涛覂刃牡耐闯又亓藥追帧N铱床坏阶约貉矍缂t了沒有,老人的眼睛卻是紅紅的,淚水在打轉。
“我屋頭個在公社時就死了。我大兒,九幾年死了。我小兒也沒有回來,他干活路去了。以前鬧饑荒,那個婆娘還是我養(yǎng)的,我么女跟我說你米多嗎,還養(yǎng)著她。現(xiàn)在,家里就我跟那個婆娘,她打我,不給我飯吃….”
我就靜靜地坐在那里聽她講,周遭的一切似乎靜止了。
老人說了很多,用的又是方言,加之聲音不大,大多數我都沒有聽懂。但我沒有刻意去詢問什么,也沒有打斷她的話。我從她那里聽到了“生老病死”“窮”“糧食”“找活路”等詞語。
她轉過頭,對我說:“兄弟,你人真好。”
我知道,她可能跟很多人說過這些話,但他們的看法我不得而知。我想,她的生活里可能不缺同情,也不會少了謾罵、鄙夷、嫌棄等。所以,我對她送出微笑,一個平凡人對一個平凡人的尊重。我不知道她的想法,但我知道,每個人的生活里都應該有一個發(fā)自內心的微笑。
我問她:“那您現(xiàn)在要去哪里?”
她說:“兄弟,你是哪里的?”我說:“我是藏族,甘孜州,您知道嗎?”她說:“兄弟,你媽媽貴姓?她好幸福哦!”我說:“我在這里讀書,剛剛去送朋友,火車站?!?/p>
她說:“讀書,讀書好呀。好好讀書,當干部?!蔽覀兊牧奶旌苌僭谝粋€頻率,她說她的,我說我的。但這似乎并不影響什么。
時間已經不允許我過多停留了,太陽已跑出云層,落在后背催促我了。我從包里掏出一些錢遞給她,她沒有伸手,我把那錢塞到她的手中。
她還是不要,她說:“你讀書,花錢的地方多?!?/p>
我說:“我有錢,我有錢的。這個也不多,你拿著買飯?!?/p>
她說:“買飯,兄弟,他們不給我賣?!?/p>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她,只能把錢硬塞進她那枯黃的手中。我站起身,抖了抖屁股上的灰塵。我的衣服是干凈的,所以灰塵十分明顯,她的衣服是破舊的,灰塵早已和她的衣服達成協(xié)議,所以看著和原來沒有區(qū)別。
在這個世界,如今的我可以抖掉身上的灰塵,但以后還能嗎,我不知道。
我站著,她顯得更小更瘦更弱了。我看著她,莫名的痛楚一直翻涌在心頭。我不知道今后短暫且悲苦的生活,她該怎樣走下去。我能做的,只是為她那悲慘苦難的命運短暫地嘆息。
我說:“老人家,我要走了。
她望著我,愣了一會兒。她說:“兄弟,兄弟,那你慢走,等我兒回來,來屋頭耍?!?/p>
我走了,從她那滄桑的目光下離開了。當我回頭時,她已經站了起來。她一瘸一拐地走著,把丟在垃圾桶旁的雞蛋紙托盤撿起,緩慢地推進了自己的竹筧。
我遠遠望著,視線漸漸模糊,等到眼睛明亮時,她已經拐進另一條街了。時間雖尚早,一個夕陽已經西下。
生病的人
我們剛從阿多家出來,我的同伴托昆就向我抱怨道:“好累,阿哥,咱們還要去通知幾家???”
我從小挎包里拿出兩瓶飲料,一個遞給他。自己擰開瓶灌了幾口,我說:“還有好幾家呢,降巴大叔說的是讓我們通知家中有青壯勞力的。全村除去家中只有老人的那幾戶外,還有十三戶人家要去通知呢?!闭f完,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今天早上,村主任降巴大叔決定修繕村頭的那條水溝。讓我和小我三歲的托昆一同去通知各家。我們村子一共有三十多戶人家,我們已經通知了十多戶。
今天的太陽很大,連天上的云朵都嚇得躲到了遠處的山峰后面。頭頂著太陽,我們一連又去了幾家。當我們到阿古家的時候,時間已臨近中午了。
我敲了敲門,無人應答,透過門縫卻看見阿古家的甲交大叔正在院子里搬東西。我不相信他沒聽到我敲門的聲音。他們家的門是鐵門,敲起來聲音極響,甚至鄰居家都能聽到。
托昆沖里喊了幾聲,依舊沒有應答。我在想,是不是甲交大叔今天突然“聾了”才沒有聽到。托昆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夏季的悶熱加重了他煩躁的情緒。他又喊了幾聲,依舊沒有回應。他擼起袖子,抬起右腳,狠狠地砸在了鐵門上。嗩當一聲,震得鐵門上的鐵屑夾雜著灰塵紛紛落下,也震得甲交大叔直接愣住了。托昆又踢了兩下,但顯然沒有第一次重,也許是他的腳也有些疼了。
這時,我從門縫看到甲交大叔沖了過來,哦,他沒聾啊。門被打開了,一個油膩且如黑炭般的肉球伸了出來。是我看錯了,這是甲交大叔的頭呢。他氣沖沖、惡狠狠地盯著我們。托昆被嚇得后退了一步。
他指著我們罵道:“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哪有這樣踢人家門的。不是你家的,就不用珍惜啊?!?/p>
托昆壯著膽子,向前了一步,嘴里嘟噻道:“誰讓你裝沒人的?!蔽覕D出一點笑意,解釋說:“不是啊,甲交大叔,托昆以為你耳朵受傷了,聽不清楚,才踢得重了一些?!?/p>
那準備噴出火焰的槍口瞬間“啞火”了,只得把“火氣”咽了回去,但那火氣卻使得他的黑臉多了一層紅色。我甚至有些擔心,那火氣會不會從頭頂冒出來。
甲交大叔重重地呼了口氣,一部分火氣似乎也隨著那口氣被排了出去。
“你們有什么事嗎?”他語氣冷冷地說。
我說:“降巴大叔讓我們通知你們,明天村里準備修繕一下村頭的水溝,每家派一名青壯勞力參加?!?/p>
“那破水溝有什么好修的,況且我們家灌溉農田的水又不從那里引。對了,那些家中沒有青壯勞力的人家也要參加嗎?”
托昆搶先一步說道:“降巴大叔說他們不用參加?!?/p>
“那是不是他們要交錢,或者提供午飯之類的?
我搖了搖頭:“也不用啊。
“那憑什么,都是一個村子里的?!?/p>
托昆又插了一句:“人家家中只有老人和小孩,又都是特困戶。如果你們家沒有你的話,也可以不用參加啊。”
甲交大叔再次被火氣充滿了全身,氣得顫抖了起來:“你,你。”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終于還是將火氣強壓了下去,他說:“你們回去吧,我已經知道了?!币膊坏任覀冋f話,把鐵門重重地關上了。
我倆互看了一眼,好像都明白了對方想說什么,相視一笑就去下一家了。
第二天如約而至。在太陽爬上山頂的時候,各家的青壯勞力都來到了村頭水溝那里。我和托昆的目光不停地穿梭在人群中,是的,我倆都在找甲交大叔呢。當然,這并不是因為他有多能干。
其實,依他的形象在人群中是很容易辨認出的,但我們還是仔仔細細地找著,但始終沒有他的身影。
我們跟著村主任降巴大叔和負責記錄的格勒阿哥來到了阿古家。這次我們并沒有敲太長時間,似乎是知道我們要來,阿古家的女主人很快便打開了鐵門。
這位女主人扎姆長相一般,雖說憑借一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在村子里“順風順水”,但她是極不受村子里的小孩子喜歡的。她太過于斤斤計較,平常小孩子們摘幾顆她家的蘋果都要罵很久,甚至還會拿著掃帚打人。她也憑此在村里的小孩子那里榮獲了一個外號 “惡大媽”。
女主人扎姆對我們的到來很是“歡迎”。她笑著說:“哎呀,是降巴大哥你們來了啊,快,快進來坐坐,喝口茶吧。”
降巴大叔面無表情,冷冷地說:“甲交呢,昨天不是通知了嗎,你說說他這樣已經幾次了?!?/p>
扎姆解釋道:“降巴大哥,不是我們不去啊。實在是事出有因啊。甲交昨天還跟我說他要去呢。但今天早上在牛棚里被牛撞到了,受了腰傷,這會兒還在床上躺著呢?!痹氛f話有些底氣不足,也沒有直視我們。
格勒大哥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翻了幾頁,指著上面的記錄念道:“去年十月,村里組織民眾去山里清理垃圾,甲交因頭疼難忍而請病假。去年十二月,村里各家派一人去寺廟修建經堂,甲交因得了流感而請病假。今年3月,村里組織各家青壯勞力去搬運修建佛塔所需的水泥,甲交因左腿扭傷而請病假。還不止這些呢,我想問問,為什么所有的傷病都讓甲交得了,而且偏偏在村里有事的時候得。”
扎姆的臉如同昨天甲交的臉一樣紅了,她說:“生病這種事誰能預料啊,誰還沒個生病的時候。而且我們不是交罰款了嗎?”
格勒冷笑了一聲,說:“罰款,呵呵,你們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什么時候真的交過啊。還好意思說,哪個人每次都是在村里有事的時候生病。現(xiàn)在,每當村里一有事情,我就知道甲交肯定會要么生病,要么受傷?!?/p>
扎姆的臉更紅了,但還是爭辯道:“我,我們有幾次也不是去了嗎?”
降巴大叔再也忍不住了,他明顯是被氣著了。語氣中夾雜著寒意,他說:“扎姆,別提了吧,有些事情顧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不說也就算了,你偏偏要提,你們家甲交每次來得比任何人都晚,挑最輕松的活干,吃飯時卻吃得最多,又比誰都走得早。你還好意思說你們來了,難道不怕把牙齒嘣爛嗎?”
扎姆把頭深深地低著,想要說些什么,卻又無話可說。降巴大叔接著說道:“人做什么事,神明可都看著呢,狡猾的狐貍終究沒有好下場?;厝ジ嬖V甲交,沒有下次了。還有,這次的所有支出,由你們家承擔一半?!闭f完,也不等扎姆回答,轉身離開,我們連忙跟上。
午飯被定在阿多家吃,我們一起走著,剛好路過阿古家,又剛好看到甲交正在自家的門口搬運石頭。
我們都看著他。
格勒喊道:“第一次見到有腰傷的人,干活還這么生猛,不愧是村里最‘勤奮’的人啊。”
所有人都笑了,我們像看一個小丑一樣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