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丑陋的臉
下午的時間過得實在太慢了,我?guī)缀趺课宸昼娍匆淮伪怼?/p>
終于熬到快下班時,主管卻突然交給我一份急活。當時,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主管問我是不是有問題,我說沒有,我馬上去做。
電腦程序設計和漫畫制作是不錯的職業(yè),因為有這方面的特長,我在這個陌生而繁華的城市里,竟然有了別墅。
這段時間我因為工作忙,別墅的事都是阿凱在跑,從辦手續(xù)、搞裝修到買家具。
今天我們終于可以入住新居了。說好阿凱來接我下班。但這并不能成為我不加班的理由。我選擇盡快做完。
十年前,我的父母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相繼去世。感謝他們讓我選修了計算機專業(yè),使我能夠在他們離開之后,有勇氣只身來到這座叫山海的城市并活下來。山海市背靠山前倚海,既有原始的秀美也有當代的前衛(wèi)。但我來這里并不是因為喜歡這些。最重要的原因是在這里我不會碰到熟人,或者說碰到熟人的概率極小。因為,首先這里離我的老家有一千多公里,其次這里就像深鎖的閨房,雖然秀美卻并不是旅游城市。然后,這里雖然旅游業(yè)不發(fā)達,但對我和我所學的專業(yè)來說,卻有很好的空間可以發(fā)展,我不僅不用為養(yǎng)活自己而發(fā)愁,相反,憑我的技術,我可以過得很好。
我害怕碰到熟人,并不是我做了壞事,而是因為我的臉?,F(xiàn)在,我不得不說說我的臉。這是我最大的也是明擺著的傷痛,我的臉長得很難看,窄窄的額頭,寬大的下巴,首先就定形為奇怪的等腰三角形。我找過的所有美容醫(yī)生,都對我說過同樣的一句話:“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種臉形?!币驗槲议L得丑陋無比的臉,從小到大,無論我們一家走到哪兒,都能引起別人的指指點點:“看,快看,那個女孩,嘖嘖,怎么長成這樣?!薄鞍パ?!嚇死我了?!鄙踔劣屑议L當著我的面這樣嚇唬孩子:“聽不聽話,再不聽話把你送給她!”然后孩子一轉過身看見我的臉,“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膽子稍小的孩子還會拼命地往父母的懷里鉆,并全身發(fā)抖地大喊:“不!不!”
但是在學校,我的同學們并不怕我。因為長得難看,我一直是被大家看不起和欺侮的對象,受夠了各種各樣的不公平待遇。我并不是說我的同學有多么壞,但作為孩子,都喜歡捉弄人、起哄,有淘氣的天性,生性把好玩作為第一目的,有我這樣一個恒久不變的調(diào)侃和取樂對象,他們的學生生活才多了許多的樂趣。雖然,老師和家長們一再地告誡同學們不要欺侮我,但我從老師和家長們的眼神里能感受到,他們的告誡在他們的內(nèi)心并沒有堅定的支撐。我的爸爸媽媽也因為我的長相在同事和親戚中始終低人一等,盡管我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但用我舅媽的話說:“成績好有什么用,總不能把成績單貼在臉上出去見人吧!”毫無疑問,我們家周邊所有的孩子和家長們,都能從我的這張臉上,找到作為一個人的最起碼的自信。沒有誰的臉像我一樣不敢出去見人。我從小沒有朋友。我的父母也幾乎沒有朋友,隨著我一天天長大,我們和親戚們的關系也漸漸疏遠。
我的父母去世的時候年紀都不到五十歲,醫(yī)生說,這是因為長期精神壓抑導致的,不得不承認,我的丑陋是他們長久的心病。
從許多小說、電影里看到人們對故鄉(xiāng)的種種描寫和牽掛,都讓我憤憤不平。父母不在了,我甚至再不愿朝從小長大的那個地方多看一眼,永遠也不想碰見那些同學、熟人和親戚。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我們能永遠將彼此從記憶里抹去,并且永不相見。
父母不在了,從此以后,我要獨自面對生活中的種種,無論是開心、悲傷、健康和病痛我都要獨自面對。為此,除了最基本的生活開銷以外,我最大的開支就是進整容醫(yī)院。我做過幾次較大的整容手術,醫(yī)生盡量幫我削掉看起來簡直是莫名其妙的多余部分,再盡量把不足部分補起來,又把擠在一起的五官分開,讓他們各就各位,使我看起來比十年前好多了。
對此,我很滿足。十年前,突然看見我的小孩經(jīng)常被嚇哭,現(xiàn)在,偶爾才會有一次。
所以我把心思從一家又一家的美容院挪開,想重新好好地享受生活了。首先我必須要有房子和汽車。
阿凱為我的轉變感到很興奮,他不知道,正是他促成了我的轉變。
那是一個寒冷冬天的下午,我獨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公園里的人不多,可能是因為太冷了都待在家里。
我沒有家,沒有朋友,待在公園不那么寂寞。
我穿著大紅色的冬裝,這并不能掩蓋我的修長和苗條,大紅色的圍巾遮住了大半張臉。我喜歡冬天,我可以用各種各樣好看的圍巾把丑陋的臉藏起來,虛榮地享受回頭率。
說到這兒我必須說說我的身材,這是我的驕傲。我的身高1.7米,身材凹凸有致,曲線流暢,還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直垂臀部。冬天只要把臉圍起來,修長的身形和恰到好處的打扮使我至少有 200% 的回頭率。當然,我之所以留著長發(fā)也是因為我沒有勇氣經(jīng)常出入美發(fā)屋,我受不了長時間坐在鏡子前,尤其在鏡子里我的臉會一覽無余被很多人看到,更可怕的是,同時我又能看到那些人看我的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表情和舉止。
同事們私下里給我取的外號是“魔鬼”,因為我有魔鬼般丑陋可怕的臉、魔鬼般曲線玲瓏誘人的身材和魔鬼般秀麗如云的長發(fā)。對了,忘了說,我姓趙,單名一個安字。父母對我沒有更多的期望,只愿我一生平平安安。我喜歡這個字,我希望自己在這個小小的并不太喧鬧的城市里,悄悄地、安靜地活著。
那個下午,我在公園坐了很久之后,有一對年輕的父母帶著他們的孩子來了公園,坐到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那位年輕的父親不時用眼角的余光瞄我。經(jīng)驗告訴我,他已經(jīng)對我的外形產(chǎn)生了好感。在他有意無意地慫蒽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靠過來抓我挎包上的掛飾玩。
潛意識里,我是喜歡孩子的。我伸出手,扶住孩子。那位父親趁機坐到了我的身邊,并找話和我說。這自然引起那位母親的不滿,她叫他們走,孩子對我包上的掛飾興趣正濃,沒有理她,孩子的父親也沒有走的意思,這讓她很生氣,幾步過來,一把抱起孩子,孩子的手一抓就把我的圍巾扯了下來,我的臉把那對年輕的夫婦鎮(zhèn)住了。孩子當場大哭。根據(jù)我多次嚇哭孩子的經(jīng)驗,我認為那孩子不是我嚇哭的,他哭是因為他母親粗暴地制止他玩我的掛飾。但那位母親用很惡毒的話罵我,并指責我嚇壞了他們的孩子。而那位幾秒鐘前還盡量在向我示好的男人罵我虛偽、變態(tài)。我轉身想跑,卻被他們攔住,說嚇壞了孩子就想走,沒那么容易。
他們的意圖很明顯。
公園里剛剛沒什么人,這邊一吵起來很快就不知從哪兒圍過來很多人,而且還在增多。
我怎么受得了這么多人的圍觀,于是迅速從包里拿出一捆錢,是我剛領到的一筆獎金,正好一萬,塞到那位母親的手里。當然這沓人民幣的厚度在他們的意圖里是出乎意料的。趁他們還在錯愕中,我快步地逃了。
就在我逃跑時,撞到一個人的身上,那人就是阿凱。這個身高只比我高幾厘米,留著當下流行的寸頭,眼睛小而亮,因為瘦而看上去有些秀氣的男人從此走進了我的生活。
他讓我找到了作為女人的感覺,享受到有男人愛的溫暖,讓我產(chǎn)生了應該在這個城市里有一個家的愿望。從經(jīng)濟上講我有這個能力,計算機程序設計和動漫制作在我們國家發(fā)展空間很大,我不用去吆喝就會有工作上門,只要我從此不往美容院送錢。
我們都喜歡海,我還喜歡草地,所以我們選擇了靠海的別墅。
那天,阿凱在公司樓下等了我將近五個鐘頭,直到深夜,我們才興奮地奔向新居。夜風從車窗進來,把我的頭發(fā)掀起老高,我恨不得立刻一步跨入新居的大門。作為女人,我終于找到了回家的感覺。我們的新車穿行于城市流彩的街道,我深深慶幸十年前的選擇。父母去世時,我答應過他們一定好好活下去,不管我的長相會給自己帶來什么!為了那個能讓九泉下的父母安心的承諾,我來到這個城市的唯一心愿就是能盡量安靜地活著。
我所從事的工作,是一個技術日新月異,稍不留神就會被淘汰的職業(yè),在十年競爭和挑戰(zhàn)的洗禮中我始終獨占鰲頭,因為這十年,除了工作,我只做了兩件事:學習和上美容院。拼命學習是為了工作,工作是為了能有足夠的錢上美容院。我甚至策劃過到韓國去做手術,但因為受不了冗長手續(xù)過程中各種各樣的目光而最終放棄。
我只是一個為了要活著而拼命去活著的丑陋的女人。
我沒有奢望過能成為誰的妻子,我自己都不愿意在鏡子里多看的臉有哪個男人會喜歡天天看?但是阿凱的舉動讓我的心狂跳不止,他給我?guī)砹藨賽郏謳砹思?。讓我突然覺得,上天讓我長成這個樣子就是為了要給我愛人,讓我全心全意地去愛和被愛,不受任何干擾。
阿凱開車的側影帥得不得了,他也和我一樣,始終面帶著微笑。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城市,這樣的車,還有一個真實的家。九泉下的父母現(xiàn)在總算可以真正安息了。
我堅信,搬進新家是改變我命運的日子。
我料到了改變,卻料想不到會是一種怎樣的改變。
二、新家
我們的新居我只在最初決定買房子的時候來看過兩次,兩層樓的別墅前后都有空地,可以種草種花。樓上所有房間只要打開朝南或朝東的窗戶都可以看見海。海邊全是巨大的礁石,平日里都溫順地趴在那兒,仿佛在親吻海的裙腳。一旦漲潮,海水就猛烈地撞擊在這些礁石上,立即巨浪滔天,好似它們正在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十分壯觀。我很希望這里是一片金色的海灘,但售樓小姐笑著說,如果這一片是海灘,這個房子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價格了。想想也是,我告誡自己別不知足!
阿凱只帶我來看了一次,我就喜歡上了這棟別墅。
為此我拿出了全部積蓄,還預備還二十年房貸。但我很開心。從此以后,這就是我們的家,無論在外面遇到什么,這個男人都會和我回到這同一扇門里來,我們將共同面對生活中所有的快樂和不快樂,并在這里生兒育女,成為一個家族的兩個“老祖宗”。房子帶給我前所未有的真實感。
一樓的裝修和家具都大氣而豪華,格調(diào)高雅,氣勢不凡。這之前,我一直都租房住,生活上并不怎么講究。眼前的一切讓我吃驚不小,我甚至問阿凱我們走錯沒有??吹贸鰜?,阿凱在室內(nèi)設計上有較高的品位和天賦。大半年來他在這里傾注了全部精力。難怪我的錢會流水一樣嘩嘩而去。我驚訝的表情激發(fā)了阿凱的成就感,他興奮地牽著我的手,踩上綿軟的朱紅色地毯一步一步走向二樓。這讓我發(fā)暈,整個人都像要飄起來似的,和心愛的人手牽手步人婚禮大廳應該就是這種感覺!
“怎么樣?”阿凱的手不知什么時候繞到了我的腰間,他夢幻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驚醒了我的夢,我們已站到了一幅畫的前面。
畫上的天比別墅前的海還要藍,沒有一絲云彩。遠處是連綿的暗綠色群山,一片遼闊的翠綠草原仿佛已經(jīng)延伸到了我的腳下,草地上是鋪天蓋地的白色小花。畫面上一定有風,那些美麗的小白花居然在輕輕地抖動,藍天、青草和山花爛漫的味道撲面而來,我的心為之一震。遠處山腰有一塊粉白色的三角形圖案。我問阿凱:“那是什么?”“畫師說那是由很多經(jīng)幡組成的圖案。經(jīng)幡,就是藏族人印了經(jīng)文的幡旗?!?/p>
我喜歡草原。父母剛去世的日子里,為了找到一個適合我活下去的地方,我在大熱天里圍著紗巾去了很多草原,包括內(nèi)蒙古大草原,但沒見過這樣在草甸上用鮮花織就的地毯。曾想過在寧靜無比的草原上結束自己的生命,最終因為對父母的承諾而放棄,又為了能活得不那么難看,為了方便進美容院,離開了向往已久的草原。此時,猛然看到面前的這幅畫,一瞬間仿佛有什么東西注入了我的身體,并迅速地隨著血液直逼心臟,我的心跳在不知不覺中加快。
“來,這邊,還有讓你更驚喜的!”阿凱拉我走進那幅畫左邊的房間,并紳士般地彎腰伸手請我進去,“女士,請參觀你的書房?!?/p>
這里更是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鏤空雕刻的純木書柜、書桌,都是天然的淡黃色,木紋清晰,木香四溢,原始古樸中暗含高貴典雅。沙發(fā)和茶幾卻又雕龍畫鳳,涂彩繪色,沙發(fā)上還鋪著顏色鮮艷的厚毯子,令人眼花繚亂,呈現(xiàn)華麗至極的風格。做我們這行,加班是常事,所以我必須要擁有獨立的書房,這是我對阿凱在裝修設計時提的唯一要求。我懷疑自己已步入另一個世界。
“有創(chuàng)意吧?”阿凱語氣得意,“書柜和家具都是柏木雕的,你聞聞這上好的柏木是不是很香?如果你工作累了,可以在這兩張藏床里的任意一張上躺著休息,來來,過來。”阿凱把我拽進屋,推到那花花綠綠的“沙發(fā)”前,讓我躺上去,“怎么樣?躺在這厚厚的純手工、純羊毛的藏毯上感覺是不是不一樣?這是真正最上等的工藝品?!蔽野迪?,原來,這不是沙發(fā),是藏床。可是不容我多想,阿凱又把我拉了起來,“還有更絕的?!?/p>
“知道我們國家的藏族嗎?呵,對了,這次我在你的書房用的家具全是藏族的。藏族有部世界著名的史詩叫《格薩爾》。據(jù)說這部史詩是世上最長的史詩,一個熟練的說書藝人不停地說要說六年半才能說完一遍?!?/p>
我只會和計算機打交道,這方面一向很弱智,不管阿凱說的是不是真的,只能聽著。他一把將我扯了個轉身,讓我看墻上的壁畫:“這就是史詩中的主角:格薩爾王和他的王妃森姜珠牡?!?/p>
巨幅壁畫占據(jù)了藏床對面整整一面墻,顏色豐富鮮艷欲滴,甚至有些夸張,和藏床風格一致,讓我又一陣目眩。畫中一位美人容顏如玉,神態(tài)嫣然,衣著華麗長袍,頭頂兩顆黃色珠子。滿頭細細的發(fā)辮披散如簾,站在一頂黑帳篷前舉目遠眺。她的眼目所向,一位披甲之人踏馬而來,雙目發(fā)光,氣勢兇悍,似隨時會破墻下來。我禁不住連打了幾個冷戰(zhàn)。
“有氣勢吧?請青藏高原來的畫師畫的!呵,對了,你也一定不知道有一個以藏族為主的聚居地,有人說那里是當今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哎!你聽過《康定情歌》吧,康定就在那地區(qū)?!卑P盡力地表述,想讓我盡快明白過來。
盡管這段時間我沒到這里,把發(fā)揮的空間全給了阿凱,但是對新家的想象幾乎時刻都在我的腦子里,而現(xiàn)在我見到的一切都和想象完全不一樣,不知不覺我的額頭上細細地布了一層汗。
阿凱雙手叉腰,洋洋自得地在他親自設計布置的書房里裝模作樣地四處細看。我知道他是在等我的歡呼和夸獎。而我站在畫師畫的壁畫前,感覺自己的血液在不斷膨脹,心臟越跳越快。
這是一幅絕美且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畫,說書藝人要說六年半才能說完的故事,有怎樣撼動心靈的情節(jié)?是畫上這對男女的愛情成就了整部史詩嗎?我沒有辦法挪開自己的目光,沒有辦法移動腳步,也沒有辦法給阿凱歡呼,看久了眼前這個披甲之人和美麗的女人,我的手腳逐漸發(fā)冷,心臟有些莫名的痛,仿佛這畫里某種神秘的東西正開始控制我的身體。
“喂!你怎么了!”我可能看上去有些不對勁,阿凱扶住了我,他呼出的熱氣噴到我臉上,讓我覺得特別難受,甚至想哭。
“別傻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這段時間是有些辛苦,但我樂意,今天我們要高興才對。”阿凱會錯了意,以為我被感動了,溫柔地摟著我出書房。
阿凱忘了繼續(xù)帶我參觀其他的房間,而是迫不及待地把我?guī)нM樓上的臥室。
我們就像一對登頂?shù)娜?,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就要飛起來的剎那,腦袋里突然重重地響起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像某種強大的程序,穿越千山萬水而來,瞬間植入我的大腦,穿透我的身體,我完全無力抗拒地感到一個身形魁偉、健碩的男人狠狠地擠壓我,滿面虬髯就在我的耳際。
“你真是個不錯的女人!”阿凱這么說的時候,我還沉浸在剛才的云山霧海中,我不由一驚,他高挑瘦削,儒雅含蓄,甚至胳膊還有些纖細,和剛剛那個男子毫無相似之處,而我除了阿凱從來沒有接觸過其他男人。
阿凱拍拍我的臉去衛(wèi)生間。隨著嘩嘩的水聲傳來,我聽到另一個得意無比、野性十足的聲音:“真是個不錯的女人!哈哈哈哈。”我大驚而起,房間里什么也沒有,只有自己心臟猛跳產(chǎn)生的回響。
剛剛因汗而微微潮濕的頭發(fā)貼在脖子上,刺骨地冷。我這是怎么了?但不管怎樣,這事不能對阿凱說,我冷靜地告誡自己。
我一直在努力地保持冷靜,但我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切一經(jīng)開始,就停不下來了。仿佛一匹沖下懸崖的馬,任憑掙扎,不到懸崖最底,不可能停下。但是,它一旦停下,還能保有全身嗎?仿佛有一股巨大而怪異的引力,已經(jīng)把我吸入了某個可怕的漩渦,我身不由己且無從掙扎。幾乎每一次和阿凱親熱我都會感覺到一個虬髯大漢有力地擠壓。偶爾一次感覺不到,一切就會變得索然無味,弄得兩個人都不開心。
我很煩惱,上網(wǎng)查了很多資料都沒有可信的結果,又偷偷去見過心理醫(yī)生。那是一位長得并不怎樣的心理醫(yī)生,女性,中年。只有在這樣的心理醫(yī)生面前,我才能完全放開,毫無保留地敞開我的內(nèi)心和秘密。我躺在她工作室的躺椅上,閉上眼睛,擺著最放松的姿勢,她溫和地坐在我的旁邊,緩緩和我說話,安靜地聽我傾訴。恍然間,仿佛是我的母親。我哭了,任憑她的手輕輕地撫摸我的手。
她告訴我,沒有關系,這并不影響什么,相反,我的臆想會讓我們的生活更豐富,只要我不把這一切告訴阿凱,我們的生活并不會因此而改變。她還說,有許多女子都有過這種經(jīng)歷,假想并不會影響什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別整天想這事,和你的愛人好好生活。
她很輕松地朝我笑。我感覺自己的問題在瞬間解決了。我?guī)缀跞硇牡叵嘈帕怂f的一切。
阿凱的臉上本來有一些胡子,其實那又怎么能算是胡子,頂多就是幾根汗毛,卻又全部刮得干干凈凈。許多次,我跌入冰谷,狠狠推開他。他顯得那么弱不禁風。四道目光錯愕地相對時,我才猛然清醒。“怎么了?”我問他,但他立即反問我:“我還想問你呢?!蔽倚纳謶?,并不是因為他的語氣,他的眼神,而是感覺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正在穿透我,控制我。
我好不容易有一個家,有一個愛人,我會不會終有一天自己親手斷送掉到手的幸福,我逐漸害怕阿凱,從愛上他的第一天起,我就有一種感覺,這個男人一定是父母在天之靈祈求上天恩賜給我的,我沒有動人的容貌給他,今生今世我只能無怨無悔地對他好,忠誠于他。
從小到大,除了父親以外,阿凱是走入我生活的唯一異性,我所有認識的男士當中,包括曾經(jīng)的同學、老師、醫(yī)生、同事還有門衛(wèi)保安中都沒有那樣一位粗的大胡子,這一切是怎么了?
我經(jīng)常以加班為由,在書房逗留。阿凱暖味的眼神我不是沒有讀懂,但我很害怕,他越是不想讓我離開,我就越害怕和他在一起,說不定我的秘密就會在不經(jīng)意間暴露無遺。我告訴他,我現(xiàn)在必須要拼命一點,多還些賬,好好過日子。這個理由找得很好,讓我盡可能多地把本該兩個人一起過的時間單獨留在書房。我希望時間慢慢過去,一切都好起來。
然而,一切卻變得越來越糟。
躲在書房的夜晚,我既不能工作,也不能入睡,墻上的絕色女子仿佛整夜都在和我交流:她衣著雍容,儀表高貴,氣質(zhì)非凡,卻無人陪侍。她獨處帳外,一手遮陽,一手提袍,似隨時準備起步飛奔。畫上的披甲之人和她應該是一對相愛至深的情侶,正在演繹癡情故事。作為女人,我慶幸自己感受過等待愛人的煎熬和愛人終于出現(xiàn)所帶來的亢奮,久盼的愛人出現(xiàn)的一瞬間,心里的幸福感能讓女人從眉間到發(fā)絲都神采飛揚,應生百媚??淳昧水嬌系呐樱矣X得在愛人出現(xiàn)的一瞬她缺乏應有的生機,反而平添了許多失望,仿佛她的牽掛還在更遠的地方。她雖眼波柔美,卻愁緒輕涌,但又時時在竭力控握,不敢有所流露。她明眸皓齒,面如芙蓉,膚如凝脂,擁有勝我何止萬倍的美麗。卻雙眸含帳,久仁帳外終欲舉步,卻因披甲之人的到來而無奈停駐,她是在盼此人,還是想躲開?她是否和我一樣,深愛著這個人卻不得不躲開?她的苦衷是什么呢?
我雖長相不好,但工作上一向以反應敏捷、思路活躍、構思出奇、技術全面、作風嚴謹在行內(nèi)出了名。最近,我卻幾次在工作上出錯,雖然問題并不嚴重,但整夜胡思亂想帶來的后果是:成天頭昏腦漲,記憶力銳減,神色憔悴,沒有心思工作。
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狀況。
阿凱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他帶著酒氣闖進書房,問我為什么不開燈,我說我正在構思一個程序。他說他真想成為我的程序,這樣就不用一個人待在臥室了。我看著墻上的那幅畫,確切地說是那個叫格薩爾王的人的臉,青乎乎一片,唯獨眼神如電,似乎立馬就要破墻而出。我越是不敢看、不想看,眼睛卻越是離不開他,我極力閉上眼,讓自己保持情緒,但可怕的是,那整面墻和格薩爾在一起移動,朝我們逼近,我感覺那已不是一面墻,而是盛怒中的千軍萬馬,簇擁著他們盛怒的大王,為撕碎某個人而來,我和阿凱眼看就要被那墻活活擠成肉餅,我大叫一聲,拉起他就往外跑。
阿凱沒有防備,他本不強壯,加上我的勁猛然比平時大了好幾倍,他被我一口氣拽到了樓下才回過神來,朝我暴吼:“你是不是瘋了?”
那面墻沒動,那幅畫也還是老樣子,我沒有語言可以解釋一切。
阿凱的尷尬和盛怒我沒有辦法去平息,也根本沒有心思要去平息。這很不正常,以往只要他不高興,我一定會找出千萬個理由,極盡溫柔地哄他。男人在很多時候就是小孩,只要一個女人安了心去哄他,就一定會哄得他高興,哪怕是我這樣丑陋的女人面對阿凱這樣的帥男人,也一定會帶給他快樂。
我在樓梯前的地毯上縮成一團,他朝我吼叫一通后上樓,片刻又衣冠整齊地從樓上下來,幾乎沒看我一眼就重重地摔門而去。
我不得不很小心地走進書房。我微微發(fā)抖,說不清是害怕還是拘束,更奇怪的是,在這些感覺背后,我的內(nèi)心仿佛有著隱隱的期待和興奮。而那幅畫,甚至畫上人的臉也在這瞬間變得很溫和。
某種極危險的信號在不停地向我暗示著什么,我的感覺越來越不好。
阿凱整天流連在外,已經(jīng)很少回家。偌大的房子里不停地回響著我的腳步聲和嘆息聲。新宅里的喜氣猶存,但沒有我當初想象中溫馨的二人世界。我沒有打阿凱的手機,也沒有去試著找他。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這樣過。不知道阿凱在想什么?是不是還在生氣?這兩天他又住在哪里?
我們雖然還沒有正式結婚,但已經(jīng)住在一起,這時,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還沒有見過他的朋友、熟人或是家人,關于他的全部都來自身份證上的內(nèi)容和他的口述。
但這并不能說明我們不相愛。關于我們,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那樣真實,這新居里的每一處,都是他的影子,他的氣味。此時此刻,我的心里也應該滿滿的都是他,但該死的我卻沒辦法做到。
我非常清楚,不管怎樣,我必須先解決自己的問題要不然,就算他回來,還會再讓我氣跑,尷尬地氣跑。
也許,這一切都和那幅畫,畫上那個叫森姜珠牡以及叫格薩爾王的人有關。不,不是也許,我堅信這一點!只是,現(xiàn)在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沒有朋友,在這座城市也沒有親人,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更沒有人可以幫我出出主意。父母走后,我習慣了獨自面對一切,但是,這回的坎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過。
我沒有去過青藏高原,也是第一次聽說有這樣的故事,甚至還不知道故事的具體內(nèi)容,這樣荒誕的事和我是怎么扯上關系的?我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整天對著這幅畫,甚至忘記梳洗。
不能再這樣了,也許找到那位來自青藏高原的畫師對我會有些幫助?
三、畫師
我沒有出入社會的經(jīng)驗和能力,在網(wǎng)上查到一家名為“藏族老鄉(xiāng)”的藏餐館是這座城市的藏族人經(jīng)常聚會或出入的地方。
位于希望東路的“藏族老鄉(xiāng)”生意很好,從早上到深夜,一直人來人往。對人多的地方,我先天害怕。所以我從來沒有出入過娛樂場所,別說進去,靠近都不敢。所以在對面茶樓的包間待了整整一天,也從窗戶看了“藏族老鄉(xiāng)”的大門以及過往行人一天,直到天黑,我才不得不鼓足勇氣走了過去。但愿晚上的燈光下沒有人看清我。
剛走到門口,一首非常優(yōu)美又充滿活力,熱情四射,節(jié)奏明快的音樂傳入耳中,正是我非常喜歡的藏族音樂。做我們這行的,喜歡音樂幾乎是每一個人的共同特點,一邊工作,一邊戴著耳機聽音樂,既不影響別人,也在不知不覺中放松心情,常常能收獲意想不到的靈感。對我來說,音樂是我工作中的伙伴,也是我業(yè)余時間最好的朋友。這首改編成搖滾的《卓瑪》我很喜歡。隨著《卓瑪》的節(jié)奏,我慢慢往里走,感覺突然很好。這是在對面茶樓里試圖放松卻一整天也沒能做到的意外收獲。
我習慣性地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慢慢打量之下,覺得自己來這兒一定是對了,因為這里的擺設家具、繪畫裝飾和我們家書房的風格如出一轍,也用了一整面墻畫了幅畫:畫面正中高高在上站著的是一位王者,滿面春風,王冠熠熠生輝,周身鎧甲威風凜凜,紅色披風隨風飛起,仿佛此人剛剛從天而降,披風還未及落下。他右手握劍,左手攬一美女,正在接受萬眾朝拜。整幅畫氣勢磅礴,場面宏大,讓人對畫上的王者不禁心生肅穆。久看之后,這幅畫與我家的似有所聯(lián)系。畫下有注解,我趕緊湊過去細看文字說明,才知道這幅畫的名字叫“登位大典”,講的是格薩爾王在森姜珠牡的幫助下,在賽馬中奪得王位,正在舉行登位大典。
又是這個格薩爾王和森姜珠牡!
作者在這幅畫上的落款是“尼瑪”
這時我突然感覺到屋內(nèi)的氣氛有些不對,轉過身才發(fā)現(xiàn),廳內(nèi)本來顧客不多,但這時候卻都在看我。
我今天把長發(fā)辮成一根獨辮垂在身后,穿了一件薄薄的套頭毛衣,一條白色的長褲。這幾天沒有心情打扮,這身衣服是隨便抓的,但正好把我修長、玲瓏的身材顯得青春。一條薄薄的黑紗把頭和臉全包了起來,這本是我的無奈之舉,卻也隨便地把神秘灑向四周??赡苓@就是大家都在看我的原因吧。蒙著臉的我是自信的,這樣的目光,在商場、街頭我經(jīng)常遇到。
我慢慢轉身,正想回座位,一位頭發(fā)卷得像剛燙過似的男子已站在我身后:“美女,你要點什么?”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與人打交道,尤其是第一次見面的年輕男子,這是外貌帶來的自卑導致長期壓抑的結果,所以我對“美女”這個稱呼也過敏。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好在,他又說:“是隨便看看還是要找畫師?”
我立即說我找這位叫尼瑪?shù)漠嫀煛?/p>
“非找尼瑪嗎?”他問。
找尼瑪我也只是隨便說的,所以就對他說能畫畫的都行。他點點頭說:“那我們談談吧!”
“那么,你能給我講講格薩爾王和森姜珠牡的故事嗎?”
他一愣,隨即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唇邊還有兩個對稱的淺淺的酒窩:“找說書藝人?嗒啦嗒啦嗒啦嗒,啊”一曲舒展且節(jié)奏感很強的音樂從他嘴里哼出,同時他的雙手半握一前一后伸在胸前,雙腿向外彎成“八”字形,身體微蹲,比了一個非常生動的騎馬姿勢??上Ш芸炀徒Y束了,“不好意思,我們這兒沒有?!彼遥袷撬伎嫉爻烈髌?,“你會藏語嗎?”我搖頭,他又笑了,“《格薩爾》說唱都是用藏語,而且大多夾雜藝人本土方言,不容易聽懂的?!?/p>
“我不找說書藝人,只想了解一下格薩爾王和森姜珠牡的故事?!?/p>
我再一次被他探究的目光鎖定,在這種目光下我很不自在,只好看向那幅畫,裝出對他的目光,還有他這個人完全無所謂的樣子。片刻寧靜之后,他招呼我:“過來坐,這邊?!?/p>
也許是我久看那幅畫的原因,他招呼我坐的地方正對著那幅畫,但那是整個大廳居中的地方,而且一進門就能看見,我本能地走向剛才自己坐過的地方,對他說:“還是坐這邊吧?!?/p>
他跟我過來坐下,又說:“喝點什么吧?
我問他有什么可喝的,他說,想喝什么都行。
我說:“那格薩爾王和森姜珠牡愛喝什么,我就喝什么?!?/p>
看到他又是一愣,我藏在紗巾后的臉偷偷地有了笑容。沒想到他的反應很快:“奶茶、酥油茶、牛油茶、骨油茶、糟粑茶、清茶,還有米酒、麥子酒、青稞酒…熱酒冷酒他們都經(jīng)常喝,全上嗎?”
很明顯的挑釁語氣,加上他的眼神告訴我,我自作聰明犯了很嚴重的錯誤,他對我已經(jīng)沒有了好感,認定我是來找事的,一副做好了準備全面應對的樣子。我慌忙說:“不,當然不,你隨便給我一杯就行,我不懂的,只是好奇。”
他又笑了,這是個很愛笑的人,而且笑起來很好看:
“隨便要一杯,是要茶還是要酒?
“要茶。
他轉過頭朝吧臺揚聲喊了句什么,我聽不懂,估計說的是藏語。然后,他轉過頭看著我,目光清亮,半響不語。我感覺他的自光像一只手,正在慢慢地揭下我的面紗,害怕令我不由自主地扭過頭避開。一位穿著坎肩藏服的女子過來,在我面前放下一杯東西。這是一只很好看的五彩茶碗,碗里的液體微微泛白,飄著熱氣。我在輕輕端起碗后的瞬間又不知所措地放下,我戴著面紗,不可能喝碗里的東西。而對面調(diào)侃的眼神讓我再次慌亂地意識到:上當了,他在引我揭下面紗!
“怎么了?為什么不喝?”他步步進逼。
“燙?!蔽遗ψ屪约烘?zhèn)定,“你是這里的老板?
“不,我是這里的專職畫師,打工的。
“哦……”我點頭,意識到,要想達到我的目的,我只能在保護自己的前提下盡量坦誠,取得他的好感。于是我看著他,平和地對他說:“我現(xiàn)在遇到了一些事,一些說不清楚但卻很困擾我的事,我想弄清這個格薩爾王和森姜珠牡的事,可能對我會有些幫助?!?/p>
可能我認真的語氣感染了他,同時又把他說糊涂了,他再一次定定地看著我:“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電腦程序設計師。
“哦,我明白了,你是想開發(fā)新的游戲軟件,我告訴你,如果你在技術上沒有足夠的把握,最好別做這事?!?/p>
我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但一切該怎樣說?何況我和他認識十分鐘不到,只好低頭,半響無語。
“不用那樣吧?一個陌生人說的話也能把你打擊成這樣?我不了解你的技術,你對自己要有信心?!?/p>
他會錯了意,更讓我不知該說什么,沒想到我因為不知道該說什么而不說話,反倒讓他著急了:“罪過罪過,這樣好了,你需要什么幫助,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幫!”
這個外表看起來灑脫不羈的年輕人突然給我一種完全可以相信的感覺,因為我看到了他眼里真誠的光芒,這種眼光讓我想到初遇阿凱時,他的眼里也同樣閃爍著迫切和真誠,所以我們才走到今天。但我還是謹慎地說:“在我決定向你說真話之前,我必須先了解我想了解的一切?!?/p>
他聳肩,皺眉,一副完全不理解的樣子,但還是對我說:“格薩爾王和森姜珠牡的愛情故事是史詩《格薩爾》中非常精彩的部分,一兩句話說不清楚,我雖然知道一些,但也給你講不好。你的職業(yè)是與電腦打交道,要不你先上網(wǎng)查查,網(wǎng)上有相關內(nèi)容,看過之后你還需要我做什么再來找我,好嗎?”
電腦是我的強項,但我根本不敢在網(wǎng)上查找相關內(nèi)容。那天我剛剛在屏幕搜索欄中打出“格薩爾”三個字時,手就抖得不能自持,巨大而莫名的害怕完全控制著我,我不知道點搜索后,等待我的會是怎樣的一幕。同時,“格薩爾”三個字像三根巨大的鋼針,把我的心刺得一顫一顫地痛。這世上還有什么比痛和害怕同時存在一個人小小的心里更恐怖的事呢?昨天下午也僅僅用了幾分鐘查到“老鄉(xiāng)”后就匆匆關機。我已經(jīng)完全不敢過久地面對電腦,因為我的本能總想通過電腦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但面對電腦的我是孤立無援的,感覺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可怕的事,到時我該怎么辦?以電腦為生、為娛,把電腦當成一半生命的我,已經(jīng)很多天不敢碰它了。
我現(xiàn)在甚至不敢回家,書房里的巨畫仿佛有腳,隨時無處不在,我不得已住到公司宿舍,沒帶電腦。一個專職電腦程序設計師的日子里連續(xù)多天沒有電腦,這種極不正常的事就發(fā)生在我的身上。
多少天沒見到阿凱了?我完全無暇顧及,在問題沒解決之前,他最好一直不出現(xiàn)。這樣的想法剛剛從心里滑過,我就因震驚而忍不住痛哭。
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度日如年。
也許在這種狀態(tài)下的我根本不需要更多的語言,就算是戴著面紗也遮不住我的愁緒。對面的男子沒再說話,短暫地離開后回來,遞給我兩本書——《格薩爾王傳》的漢語版上、下冊。
接過書的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書上還帶著他的體溫,眼中一下子儲滿了淚。我輕輕掀起面紗的下擺,將面前碗里的液體一股腦兒倒進喉嚨,然后捧起書就跑出了門。
四、珠牡
書的封面上豁然印著身披鎧甲踏馬而來的武士,想來這就是作者心目中的格薩爾王。
書里的格薩爾王和王妃森姜珠牡緩緩向我 走來……
這是一個美麗且祥和的地方:山峰連綿、草原廣闊、牛肥馬壯,陽光藍天、牧歌聲聲。很久以前,藏族的祖先生活無比幸福,善良的他們和睦共處,相親相愛。
但是,可惡的妖魔看中了這個富足的地方,貪婪的妖風朝這里肆虐,天空變得陰暗,嫩草開始枯黃。妖魔足跡所到之處刀兵起,戰(zhàn)火生,處處橫陳鮮血和尸骨。美麗的地方,成了地獄。安居樂業(yè)的眾生,跌人前所未有的苦海。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心中不忍,代眾生向極樂世界的主宰阿彌陀佛祈福。
于是名叫推巴噶瓦的神子,被派遣來到人間,他肩負著使人們脫離苦海的重任。神子投生人世之前,諸神為他授記灌頂,使他具備了舉世無雙的無量功力。他剛一出生就有三歲孩童大小,靈性非凡,名叫“覺如”這就是后來的格薩爾王。
覺如出生三天就開始降妖除魔,他一生費心盡力,斗智斗勇,披荊斬棘,歷經(jīng)磨難,最終功德圓滿。整部《格薩爾王傳》從青藏高原的苦難開始,從格薩爾王怎樣受命來到人間,如何平復災難,除障安良,最后大功告成重回天庭,一個故事連著一個故事,娓娓道來,跌宕、曲折、驚心,是一部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凱歌。
覺如十二歲以前,雖然暗中為眾生做了許多好事,但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也沒有人了解他所做的一切。在他十二歲時,他的家鄉(xiāng)嶺地將舉辦賽馬大會,諸神授意他在賽馬大會上公開顯示本領,奪取王位,正式全方位拉開降妖除魔、普度眾生的大業(yè)。因此有了《格薩爾王傳》中非常輝煌著名的“賽馬登位”或“登位大典”章節(jié)。
正如那位畫師所說,格薩爾王和王妃森姜珠牡的愛情故事只是整部長詩中非常精彩的一部分。
森姜珠牡是嶺地最美麗的姑娘,書中說:“光明的太陽比起她來還嫌暗淡,潔白的月亮比起她來還嫌無光,艷麗的蓮花被她奪去了光彩。”
象征權力的王位、象征財富的嶺地七寶以及嶺地最美的女子森姜珠牡是賽馬大會引得人人躍躍欲試的彩注。
當時,覺如因種種原因被放逐在外。如果覺如因為得不到消息而不能參加賽馬大會,那么覺如那位貪財好色、陰險狡猾、自私歹毒的晁通叔叔憑借他的良駒玉佳馬奪冠的幾率極大,這不是嶺地百姓的心愿,更不是森姜珠牡的心愿。晁通不僅有很多令人生厭的缺點,他還歲數(shù)大,有老婆,且兒女成群。珠牡怎么會甘愿嫁給這樣的人?就算身不由己,但珠牡還是不甘心,想為自己搏一回。所以她接受總管王委托只身前往嶺地以外,通知并接覺如回來參加賽馬大會。格薩爾王和珠牡的愛情由此拉開帷幕。
珠牡為了與自己血肉相依的嶺地的百姓和自己的幸福,一路風餐露宿,歷盡磨難才找到覺如母子。其實,神子覺如對賽馬之事早已了然于胸,珠牡經(jīng)歷的艱辛也是成大事前的必然磨難,就像唐僧不經(jīng)歷磨難得不到真經(jīng)。神子覺如一想到這個女人終會成為自己的王妃,就免不了要試探,或者說訓練一下珠牡的膽色和真心,但覺如畢竟才十二歲,頑皮且喜歡捉弄人,他數(shù)次變化,捉弄這位美麗無雙的姑娘。
一天,珠牡經(jīng)過無人煙的曠野荒郊,天色突然暗起來,珠牡正在奇怪天色突然變化之時,平地里猛然閃出一個騎著黑馬的面目掙獰的黑人。黑人瞪著銅鈴般的眼睛定定地看著珠牡。珠牡嚇得渾身發(fā)抖,卻更顯得身體輕盈,面容純白,從頭頂?shù)侥_鑲綴的各種金銀珠飾叮咚作響,楚楚動人又不失高貴典雅。僵持了一陣,黑人先開口:“我向來吃人肉,喝人血,沒想到今天見到你這位集美麗與財富于一身的姑娘,我就網(wǎng)開一面,給你三條路任你選:一是留下來做我的夫人;二是和我做一次情人,并留下馬匹和首飾;三是馬匹、首飾和衣服全留下,光著身子回家去?!焙谌松聿母叽?,從頭到腳透著兇悍和可怖。
珠牡料定自己在劫難逃,只是遺憾大事還未完成,于是把心一橫,反正清白不能丟,寧死也不屈!主意打定后,她強裝鎮(zhèn)定對黑人說:“夫人和情人都不可能做,珠寶和首飾都可以留給你。我雖然只是一名弱女子,但眼下有一件大事要去做,無論如何我要去接覺如。請你寬限我7天,我大事完成后,一定把馬匹和衣服給你送回來。”聽珠牡這樣一說,黑人的眼中閃過一絲溫柔說:“既然這樣,我就暫時饒了你。留下你的金戒指,7天后你回來必定要路過這里,到時再懲罰你!”因為害怕,珠牡根本沒多想就留下了金戒指。
眨眼間,黑人不見了,天色明亮起來。珠牡按住狂跳的心,剛要喘口氣,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的山崗上有一群人。大驚之后,珠牡一陣狂喜,她快步朝那群人奔過去。這群人似在途中休息,只見隨從們或是整理行囊,或是燒水做飯各忙各的,只有那為首之人,悠閑地靠在一塊大石頭下休息。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珠牡剛剛平息的心臟又狂跳起來,嶺地有千千萬萬的男子,其中不乏英俊、瀟灑者,但從未出過遠門的她何時見過如此俊美的異性?只見他五官俊美、衣飾豪華、儀態(tài)高雅、風度翩翩!
美少年對珠牡的細細打量視若無睹,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直到珠牡因無人理睬而正欲無趣地離去時,才突然說:“嗨,這位美貌的姑娘,你盯著我看了半天,我知道你心中有諸多疑問。告訴你也無妨,我來自印度,我的王國遼闊富有,我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位美麗的王妃,久仰嶺地珠牡姑娘美貌無雙,此行前往求證,若果真如此,我就向她求婚?!彼囊幌捯弥槟敌睦飿烽_了花,有些飄飄然:“沒想到我珠牡的名氣竟這樣大!”她禁不住理理衣衫,昂起頭。
印度美少年又對珠牡說:“天下的姑娘比山上的野草多,情投意合的卻沒有,我不缺黃金缺伴侶。姑娘啊,我長途跋涉到這里,今日終于看到讓我一見鐘情的姑娘你,我再也不想往嶺地走了,我不要珠牡就娶你!”
聽了這番話,珠牡心里喜憂各半。喜的是自己的美貌終于征服了剛才還神形傲慢的他。憂的是他明明是奔珠牡而來,現(xiàn)在還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誰就放棄了,一定是一個花心的男人!
不管怎樣,美少年的一席話使珠牡往日的驕傲和自豪完全恢復,她揚聲道出自己的身份。并說如今自己已經(jīng)成為賽馬的彩頭,想要娶她必須贏得第一。美少年卻不信,他說:“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你要我相信,那你就得拿出證據(jù)來!”
珠牡不假思索拿出隨身帶的長壽酒,長壽酒本是為覺如準備的,瓶口上有珠牡父親嘉洛登巴堅贊的火漆印章,印章是最好的證明。印度美少年看到酒瓶,卻對印章并不感興趣,一定要嘗嘗瓶里的酒,珠牡無奈只同意讓他喝一口,誰知剛打開瓶口,酒卻被美少年奪過去一口喝了個精光。喝了酒的美少年,面色逐漸紅潤,氣度更加不凡。他拉著珠牡發(fā)誓要去參加賽馬大會,并且一定能取勝。他不要王位和珠寶,只要帶著珠牡回印度!
此時的珠牡已忘了覺如,沒有真正戀愛過的姑娘,完全被面前俊美的男子迷住,和他依偎著說不盡甜言蜜語,并在他們定情的大石頭上刻上記號,還互贈了定情信物,才依依惜別。珠牡終究沒有忘記此行的任務。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黑人強盜和印度美少年都是覺如為考驗她變化的!
當珠牡好不容易見到覺如時,覺如正在宰殺一只碩大的地鼠,看得她膽戰(zhàn)心驚。想到珠牡對印度美少年的款款柔情,覺如有心懲罰于她,假裝沒認出她,念動咒語,施展神通,將石器拋向珠牡,頃刻間,珠牡花容盡失,頭發(fā)和牙齒全部掉光,變得難看無比。珠牡無奈地坐在地上失聲痛哭。姑娘晶瑩的眼淚使覺如有些于心不忍,雖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分,但礙于情面又不好立刻收回變化,只好讓他的母親葛姆把珠牡接進帳內(nèi)。
覺如的母親葛姆本是龍女出身,是上天諸神為神子精心挑選的母親,集多種優(yōu)點于一身:善良賢惠、聰穎過人、心胸寬廣、意志堅定。她看到昔日如花似玉的姑娘變成了一個丑陋的老太婆,不禁暗暗責怪覺如,慈愛地攙起珠牡:“別哭了,孩子,進去求求覺如,你會變得比原來更美的?!?/p>
葛姆溫和的聲音和親熱的舉動暫時平息了珠牡的情緒,她隨葛姆剛剛步入帳內(nèi),就聽到覺如哈哈一笑道:“原來是珠牡來了,你不進帳房,我還以為是女鬼呢!”不聽則已,一聽到覺如那輕描淡寫的聲音,珠牡的淚水滂沱而來,她委屈而憤怒地說:“嶺地將要舉行賽馬會,總管王讓我來通知你,并接你們母子回去。為了讓你一定要回去參加賽馬會,奪取彩注,珠牡我獨自一人上路,不怕路途遙遠,不怕妖魔鬼怪,歷盡千辛萬苦才找到你們。你卻把我當成鬼,把我變得比鬼還難看,我這個樣子怎么回嶺地去見人?”
珠牡的話句句在理,覺如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心里暗道:只怕是沒法去見印度美少年吧!但他心里明白,此刻不是和珠牡較勁的時候,于是清清嗓子,書歸正題:“恢復你的模樣并不是難事,我甚至還可以把你變得比以前更美。但現(xiàn)在我有一件事要你幫我去辦?!?/p>
美麗的珠牡急于擺脫丑陋的樣子,不假思索地說:“什么事?你快說,別說是一件,就是一百件我也一定去辦!”
“要去參加賽馬,但我現(xiàn)在連一匹像樣的馬都沒有。所以,這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你一定要想好了。”
“嗨,這有什么難的?我阿爸的馬廝里有良駒過百,等我回去告訴阿爸,你隨便挑?!?/p>
“你阿爸的馬廝里有哪一匹能跑過晁通叔叔的玉 佳馬?”
“都跑不過,這…那怎么辦?
“在那班乃山深處的野馬群中,有一匹千里寶駒,它和我一起降生,是我的事業(yè)之馬。除了媽媽葛姆和你合力,誰也捉不住它?!?/p>
覺如看看母親,再看看珠牡。那是一種看自己最親的人才有的特定眼神,充滿信任和期待。珠牡一下子覺得自己責任無比重大,有些擔心。覺如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溫和地對她說:“放心,你能行的,那馬是神馬,能聽懂人話。”
珠牡點點頭,她低下頭一心一意還在想捉馬的事,只感覺自己的身體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只見覺如的雙目微閉,嘴唇翕動,一團紫光將她罩住,她的頭發(fā)、牙齒已經(jīng)長出。紫光退去,葛姆微笑著遞給她一面銅鏡,珠牡一看鏡中的自己:黑發(fā)更加濃密,牙齒更加潔白,皮膚更加光潤,比原來的自己更加美麗!
珠牡羞澀地捂住臉笑了,覺如微笑著看著她,雙頰微微泛紅,葛姆看看這兩人,也笑了。
珠牡是個心思縝密的女子,這天夜里失眠了:覺如要我和葛姆媽媽去捉千里馬,但他為什么不去呢?他說只有我和葛姆媽媽才能捉住寶馬,這是為什么呢?是不是覺如他自己去也不行?那我們要怎樣做才能捉到寶馬呢?寶馬長什么樣?叫什么名字?萬一捉錯了,可是要誤大事的,我們怎樣才能找到它呢?這不僅僅是覺如一個人的事,關系嶺地眾百姓,珠牡覺得責任重大。
天一亮,她迫不及待地拉著葛姆媽媽來找覺如,如果不把這匹神駒的來龍去脈、外貌特征都問得一清二楚,又怎么能完成這項重任?大清早見到玉色花容的珠牡,覺如的心情無比好,頑皮的本性剛要露出端倪,就被珠牡壓了下去:“覺如,別開玩笑了,我們必須盡快找到神駒,嶺地還有很多人在等我們回去,現(xiàn)在就請你把關于神駒的一切都告訴我?!?/p>
珠牡的認真和懇切使覺如心里一熱,他看著珠牡一字一句地說:“這馬對我非常重要,有了它,我才能在賽馬中取勝,才能坐上王位,對抗四方妖魔,為嶺地百姓做事,也才能”覺如的臉微微一紅,眼光隨即從珠牡的臉上轉開,他把“娶到珠牡你”幾個字生生地咽了回去。珠牡的臉一下子比桃花還紅,這是覺如第一次和她認真地對上眼神,聰明的她怎么會不知道覺如咽下的是什么話,心頓時狂跳不已。珠牡認真地點了點頭,
重新仰起臉聽覺如說。
覺如把神駒的特點一一細說后,用神力將葛姆媽媽和珠牡送到野馬成群的班乃山中。
雖然漫山遍野都是野馬,但珠牡還是沒費多大工夫,就按覺如說的特點認出了神駒。珠牡一陣激動,卻不知從何下手去捉它。還是葛姆媽媽沉得住氣,她認定,既是神駒,能聽懂人話,就會自己走過來,于是唱起了呼喚的詩歌。
整部《格薩爾王傳》中,對白、背景交代等多用詩歌演唱,有點像歌劇。這些詩歌刻畫入微,寓意深刻,想象豐富,貴為傳世精品。但對于心急如焚的我來說,根本沒有心情細細品讀,我只想找到每一處有格薩爾、有珠牡的章節(jié),從他們的故事中找出點什么對我有幫助的東西。
珠牡和葛姆媽媽以智慧、勇氣和毅力幫助覺如收服了神駒江噶佩布之后,珠牡逐漸認定賽馬的魁首非覺如莫屬,他必定是自己終身的伴侶和依靠一丈夫,所以對覺如和葛姆更像親人一樣,歡天喜地地與他們母子往嶺地返回。
覺如雖貴為神子,但越是和珠牡相處,越容易想起她和印度美少年的柔情蜜意,心中不禁憤然,又起心要好好捉弄一下珠牡。于是他對珠牡說:“神駒雖然捉到了,但還沒有調(diào)教好,加上沒有馬鞍和轡頭,這馬如果突然使起性子,騎在馬上的我就有可能被摔死。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讓媽媽牽著神駒走在后頭,我們倆先行?!?/p>
珠牡點頭答應,覺如又說:“但是,我們倆一起走,你騎在你的馬上,我又怕趕不上你?!?/p>
單純的珠牡同樣不假思索地說:“那你騎馬,我跟著你走,我能趕上?!?/p>
覺如毫不客氣,大搖大擺地騎上珠牡的愛馬卓穆,珠牡快步跟在馬后,看著覺如悠閑自得的樣子,并無半點怨言。還答應說服父親把寶庫中的黃金轡頭“如意珠”和黃金后轡“愿成就”拿出來配寶駒。
二人行至一道山口前,覺如突然發(fā)力,用棍子沒頭沒腦地狠打坐騎。卓穆馬平時備受珠牡寵愛,嶺地的人們愛屋及烏也視它為珍寶,何時受過這種突然的暴打,頓時驚得揚蹄飛奔,眨眼間就把珠牡拋得老遠。珠牡還沒來得及心疼愛馬,人和馬就轉過山口,沒了蹤影。
珠牡趕緊提起藏袍裙邊跑步追趕,剛跑過山口,就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書中是這樣描寫的:只見覺如的頭在一塊一般大的石頭旁邊扔著,眼睛睜得老大老大的。十幾步開外,一只帶著袍袖的胳膊掛在樹上。離小樹不遠處,一條穿著靴子的腿扔在路邊;還有那內(nèi)臟呵、腸肚呵,亂七八糟地散了一地,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剛剛還生龍活虎地騎在馬上,嬉皮笑臉地要借父親的寶貝,這才一會兒就已經(jīng)身首異處,血濺山谷。珠牡下意識扭頭找馬,只見她的愛馬驚魂未定、大汗淋漓地站在不遠處,馬澄上還倒掛著覺如的一條腿,鮮血滴滴答答直往下滴。
珠牡只覺得心在撕裂般地疼,她想等葛姆媽媽,但哪里有葛姆媽媽的影子呀?不過就算葛姆媽媽來了,看到這樣的情境,她老人家說不定會當場傷心地死去!再說,她又怎么能讓覺如的身體這樣七零八落地丟在路邊呢?才剛剛認定覺如是她的丈夫,卻突然飛來橫禍,珠牡歷來膽小,宰牛殺羊從不敢靠近,但這一次面對如此血腥的場面,她只覺得心痛不已,為大業(yè)未成的覺如,為前路迷茫的自己,為苦命的覺如媽媽,還有滿懷希望等待中的家鄉(xiāng)百姓。她忘了害怕,忍住因為悲傷和心疼帶來的全身顫抖,小心翼翼地把覺如的尸身收在一起。但是覺如的雙眼卻一直睜著,任憑珠牡怎么撫摸也不肯閉上。珠牡忍不住淚如雨下,她哭著說:“覺如啊,我知道你大業(yè)未成就遭此橫禍,心有不甘,不肯暝目。都怪我走得太慢沒有跟上你,都怪我的馬跑得太快。可是你為什么要平白無故那樣狠狠地打它讓它受驚呢?”
她一邊哭,一邊朝覺如睜著眼睛上撒了一把灰:“覺如,你不要怪我,我不能讓你睜著眼睛去陰間!”
不久前還身處幸福中的珠牡用灰蓋住了覺如看著她的雙眼,也蓋住了自己所有的希望。本以為有了寶馬,有了鞍轡,覺如必定奪得彩注,是她終身的依靠。轉眼間,一切灰飛煙滅,珠牡萬念俱灰,用白石塊為覺如砌了一座墳。
她的心在不停地對覺如說話:覺如啊,你已身亡,今生是無命成大業(yè)了。賽馬大會沒了你參加,奪冠的必定是那比蛇蝎還毒的晁通老兒,如果嫁給他,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你等等我,我們生無緣成夫妻,那就在陰間相會吧!這幾天和覺如的相處,她早把那印度美少年忘得干干凈凈。橫禍面前,美麗的姑娘萬念俱灰之際,打定主意,翻身騎上卓穆馬,朝海邊而去。來到海邊,她閉眼雙手合十,最后一次祈禱上蒼允許自己和覺如的靈魂一起升天。
珠牡打馬沖向海的深處之時,胯下的卓穆馬不僅不往前走,反向后退,珠牡隨即一驚,跳下馬,抱著愛馬的脖子說:“是了,我怎么能自私得要你陪我去死呢。我們緣分已盡,你回去吧,也好幫我給家里報個信。”
正說話間,珠牡突然感到她和愛馬一起被一股狠力在往后拖,向后一看,嚇得她癱軟在地:居然是覺如在后面拉著馬尾!錯愕之間看到覺如笑嘻嘻的樣子,她突然醒悟一切都是覺如所變化的,隨即喜極而泣!可憐的珠牡從大悲瞬間轉為大喜,恍如夢中,不知道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地看著覺如,笑著卻又流淚不止!
覺如卻笑嘻嘻地調(diào)侃她:“哎呀,你為什么哭呀?是因為你的美貌嗎?是因為你家的富有嗎?還是因為你家的權勢呀?你又為什么會往海里跳呢?既然你覺得死更好,為什么又要害怕地蒙上眼睛呢?嶺地的百姓只知道你容貌美麗、心地善良,但又有誰知道你如此怕死呢?我一定要把你怕死的事告訴大家的?!?/p>
看著珠牡梨花帶雨、楚楚動人、又氣又急的樣子,覺如繼續(xù)逗她:“還有,我還沒死,你就用灰填我的雙眼,用石頭壓我的身子,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覺如不說這件事還好,一說珠牡來了氣:“你怎么可以這樣說?我以為你死了,所以才傷心得要去死,難道我是狼心狗肺不成?‘
珠牡一急,覺如立刻收起性子:“我本來就喜歡開玩笑,你別當真嘛!我不說了,但你必須答應借我兩件東西?!?/p>
珠牡心想,今生今世你是我注定的丈夫,只要是對你有用的,對你好的,我還有什么舍不得?她抹抹淚說:“只要我珠牡辦得到,就一定借給你?!庇X如沒死,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呢?她爽快地答應把家里的盤共黃金鞍和四方九宮氈借給覺如裝扮寶馬。
不知不覺,他們來到當初珠牡與印度大臣相會的地方,那塊巨石上當初刻下的標記異常醒目。珠牡一見,猛然想起往事,心里發(fā)慌,催覺如快走,偏偏覺如伸伸懶腰說累了,要休息一下,也不管珠牡的反應,靠著石頭坐下就閉上眼睛睡著了。珠牡只好也坐下等他。
一群碩大的地老鼠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吱吱地叫著把覺如和珠牡圍起來,領頭的那只頭上居然纏著之前珠牡送給印度美少年的白絲帶。最要命的是它居然在覺如面前停下,不緊不慢,毫無顧忌地把珠牡和印度美少年在這里定情的事一一道出。末了,它還勸覺如說:“珠牡雖然貌美,但沒頭腦,心無定性,會把你引上歧途!”
說完之后,把絲帶扔給覺如這才退下。珠牡面如土色,只是埋著頭不敢看覺如。覺如淡淡地說:“我以為我了解你,萬萬沒想到你會做出這種風流事。好好想想吧,我們還是回家再說!”
珠牡心情忐忑地跟在覺如后面,走了不遠又到了遇到黑人強盜的地方。一群蜜蜂嗡嗡地飛來,在覺如和珠牡的頭頂繞了幾圈后又唱開了:“覺如你看到那朵花上的金戒指了嗎?那是珠牡禁不起驚嚇送給黑人強盜的,我們把它偷來送給你,這種膽小而不動腦子的女人靠不住。”
覺如拿起金戒指,用問詢的目光看向珠牡。珠牡只是低著頭不敢看覺如,她的表現(xiàn)已無言地坦白這一切的真實性。
覺如故作失望地說:“沒想到美名遠播的珠牡竟然在來的路上就弄出這么多事,你又讓我怎么能相信你一輩子呢?看來這事一定要告訴總管王,還要告訴你父親,不知道他是怎么管教女兒的!”
這一路上,珠牡對覺如這種調(diào)侃的聲音已無比熟悉,突然醒悟,黑人強盜和印度美少年都是他變化來試探自己的!但自己卻如此膚淺,經(jīng)不起考驗。一想到自己對印度美少年的柔情蜜意,羞愧無比,不管覺如會不會原諒自己,對他的心意是真的,這一定要讓他知道!想到這兒,她含著淚用顫抖的聲音唱道:“尊貴而又有先知的覺如啊,求您寬宏大量聽我稟告,因無知而錯是眾生,知之而錯是佛陀。過去無知我犯了錯,今天明白了我真心悔過!珠牡我今天立下誓言,今后愿隨覺如永不變!”
她的歌聲婉轉動人,猶如雪山上流下的清泉,直沁心脾。過路的鳥兒不由自主地落腳傾聽。她的言辭誠懇,一字字一句句均發(fā)自肺腑,林中的小動物也陪她黯然神傷。
珠牡真心悔過,覺如心中高興,自然盡釋前嫌。
他們開開心心地重返嶺地。
五、懷孕
“砰”的一聲巨響把我驚得跳了起來,捧在手上的《格薩爾王傳》掉到了地上,我整個人從珠牡的歡喜中被震回現(xiàn)實,原來是阿凱破門而入。
“什么意思?”他滿嘴酒氣地靠近我。
我手足無措,像珠牡面對覺如。
“為什么這樣對我?你給我一個解釋!這些日子我容易嗎?我以為房子弄好了,我們將開始全新的生活,甜蜜的生活!可是你卻突然變了,甚至還躲到這里,給我玩失蹤!”
“阿凱,我知道是我不對。你別生氣好嗎?
“你不對?別生氣?就這么簡單嗎?你知不知道我在到處找你!”
我沒想到十年了,我早已經(jīng)習慣了獨自漂泊,走到哪里算哪里,沒有人會知道,沒有人會想起,更不會有人找我。如今,我不是一個人了,我的行蹤會有一個男人在乎,他會找我,為找不到我而發(fā)愁,我感動了,內(nèi)疚了。走過去,從后面抱緊他,瞬時,他的體溫傳遍我的全身,如此真實。我止不住淚流滿面:“對不起,親愛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原諒我!原諒我!”
“我不知道你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不管有什么事,你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你有我!你別忘了?!?/p>
聽著阿凱的話,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差點沖動地把一切說出來。但最終我還是忍住了,我不敢冒這樣的險,上天賜給我這個男人,我一定是要好好珍惜的,不能輕易失去他。我所做的一切也正是為了不失去他。
“我知道了。
“知道,你知道什么呀?你失蹤這幾天,我都快被人逼死了。咱們房子還欠著裝修款,那個工頭天天帶著工人到處堵我,走到哪兒我都心驚膽戰(zhàn)的。”
“對不起,親愛的,那筆款子我早就準備好了,只是這幾天忘了?!?/p>
“那走吧,回家!”他緊緊地攏住我的腰,就像一松開我就會失蹤似的。
阿凱很會做菜,忙了兩個小時,擺了滿滿一桌。他沒讓我?guī)兔Γ槐t酒,一盤香酥花生米,他把我安頓在飯桌上,我只是靜靜地坐著、等著,看他忙碌的身影,滿心歡喜。
爸媽在的時候,他們也常教我做家務。女子相貌長成我這般,他們只能盡可能多地教會我生活的技能,以免我受更多的磨難?,F(xiàn)在回想起來,他們好像很早就有某種預感,知道他們會早早地離開,留下我一個人,所以在我還很小的時候,自己的事都得自己干。我的同學還不會洗襪子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會洗衣服了。我一上初中就開始管全家每個月的生活費,家里的油鹽柴米、添家具置物件都以我的意見為主。離開他們以后,我才真正地理解他們的良苦用心。正因為這樣,我的獨立生活能力很強。做飯做菜是信手拈來的活,一個人的日子,從沒為不會做飯發(fā)過愁,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做好了飯菜卻不想吃。爸媽走了以后,我也再沒有享受過別人專門為我做的飯。
我有天生的好酒量,這是我在父母去世后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無數(shù)個傷心欲絕的日子,我想讓自己長醉不醒,忘了一切。但更多的時候卻是越喝越清醒,流淚等天亮。啤酒、紅酒、白酒、洋酒好像對我統(tǒng)統(tǒng)無效,我對酒精先天免疫。后來進美容院的次數(shù)多了,因為有醫(yī)生的叮囑,漸漸喝得少了。但人就是那么奇怪,告誡自己不能喝酒卻仿佛在隨時提醒自己去想,酒蟲鬧起來,難受得要命。每每這時候,聽到公司辦公室?guī)孜幻琅P為喝酒煩心,就想,我要不是長成這副模樣,單憑喝酒一項,也能養(yǎng)活自己。但我沒有機會同別人喝酒,工作上我不需要與客戶接觸,公司派什么活我就干什么活,從不挑剔,干完活拿錢,無須含糊。我不會和任何人多說話,偶爾需要幾個人合作的項目,只是按慣例在小組內(nèi)領受自己的那一份活。多年來,公司同事早已習慣了我特立獨行的風格。從他們的表情中能看出,有時他們聞到了我身上的酒味,覺得奇怪,一定是在猜什么人會跟我喝酒?但誰也沒有多問,我猜他們都不知道我好酒,但這一次如此難受的日子,我竟然忘了喝酒,真是奇怪!
阿凱的菜一一從廚房來到飯桌上的時候,兩瓶紅酒就像開水一樣已經(jīng)下了我的肚。
“阿凱,能告訴我你為什么那么會做菜嗎?
因為失魂落魄后突然而至的家的感覺,我渴望多了解阿凱一些。
“和我在一起這么久,你沒問過,我也沒說。其實我是一個棄嬰,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母。我的養(yǎng)父母剛撿到我的時候,對我還是很好的。可惜好景不長,我五歲那年,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變得多余了。我十二歲開始按他們的要求在附近的小館子里打工,管吃管住,工錢由他們領。從那以后,我很少回家。十六歲以后,我再沒回過家,一個人在外混,直到現(xiàn)在?!?/p>
我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阿凱幾乎沒什么酒量,沾酒就上臉。此刻他膚色紅潤,不知道與《格薩爾王傳》里的印度美少年比怎么樣,我有些發(fā)神地想。阿凱捉住我的手,輕輕送到他的唇邊,將我迅速地喚回現(xiàn)實。我由衷地心疼道:“不用說,你一定吃過很多苦!”
“正因為這些經(jīng)歷,我的自理能力和適應能力很強。我沒有機會像你那樣受高等教育,能活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運氣和能吃苦?!?/p>
“我活到今天,靠的是對爸媽的承諾。
阿凱握住我的手說:“我們是一對苦命的人,上帝讓我們相遇,是為了讓我們惺惺相惜,相依為命?!?/p>
因為在家,也因為只有我們兩人,所以我沒有戴面紗,他的雙眼深情地停留在我的臉上。這一刻,我忘了自己的長相,只是忘情地迎著他的目光。內(nèi)心的堅強在迅速地恢復。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我面前的這個男人,為了我們的家,我們的未來,任何困難我都能克服。當初爸媽不在的時候,我無依無靠,現(xiàn)在我有家,有丈夫,所以更應該有信心。
愛情是女人情緒的晴雨表,這和女人相貌美丑完全無關。
認識阿凱以來,我們第一次說這么多話,也是第一次一頓飯吃了四個多鐘頭。結束的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一切,愉快地哼著歌,收拾廚房。等我回到樓上,阿凱已經(jīng)為我放好了洗澡水,拿好了睡衣。他對我說:“親愛的,我等你!”
我心里一震,卻不敢有絲毫表露,只好在浴室故意磨磨蹭蹭,最后他急了,闖進浴室。
當我第二天一早出現(xiàn)在公司時,主管喜出望外的表情藏也藏不?。骸疤昧?!你來了就好!看來你氣色不錯!”
“有活嗎?”我微笑著問他。
“怎么沒有?有個安保程序,指定要你做。
“我沒說要來上班,你就敢接?”我歪過頭問他。
“我沒接,只是正要聯(lián)絡你,沒想到你就來了,你今天的氣色真的不錯!”他使勁地拍拍手掌,從左到右橫搭在頭頂?shù)那缚蓴?shù)的幾根長長的頭發(fā)被震到臉上。他立刻伸出胖胖的手掌把它們搭回原處。主管盡管一年四季都西裝革履,但還是那種一走進人叢中就再難以被發(fā)現(xiàn)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中年發(fā)福,禿頂,矮個。我今天穿高跟鞋上班,他要仰著頭跟我說話,我覺得有些別扭,便不再多說。
顧客點名一方面是承認你的能力,另一方面卻也表示肩負著責任。對這類活,我一貫更加認真,父母從小就教我:“人不能給臉不要臉?!彼麄兊脑捄茈y聽,但經(jīng)過這十年的實踐,我把它當成我的座右銘。接了活,安靜地回到我的工作間,全身心地進人到工作狀態(tài)。我喜歡自己這種自信、認真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中的我無比睿智,工作效率自然一流。我知道,我這種狀態(tài)帶給至少兩個人好心情,阿凱和我的主管。我只要保持這種狀態(tài),還貸的同時,我們小家庭的日子還會過得很不錯的。
“親愛的,我們?nèi)サ怯洶伞?/p>
我沒想到這個問題會是阿凱向我提出來。即使我們有了共同的家,即使這個想法時時在我心里,但我還是沒敢向他提出來,就像有胃疾的人吃著自己喜歡的東西,卻因為怕疼,所以不敢一次吃個夠,得且試且吃。
“好!”我迫不及待,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著。
“只是,我在外漂泊多年,沒有戶口簿,要回去一趟。等我拿到戶口簿我們就去登記?!彼罩业氖?,我也握著他的手。
“好!”我不假思索。
阿凱一去就是一個多月,他每天都要給我打電話。我們在電話里越是纏綿,我就越想他快點回來??墒撬膽艨谵k得并不順,多年沒有回去過的他連戶口都找不著了!當初他的戶口是和養(yǎng)父母在一起的,可是后來養(yǎng)父母搬走,他們一家的戶口隨之遷走,阿凱的戶口被留在原地。但街道拆遷后,戶口就去向不明。以前電腦還沒通用,沒有電子版,紙質(zhì)的檔案保管不善,很容易造成缺失。阿凱戶籍所在的派出所也曾隨街道搬遷,加上單位人員流動頻繁,搬遷后沒有及時地歸類整理,所以找不到一點也不奇怪,只能怪他自己運氣不好。
辦這些事要有熟人才方便,但阿凱已經(jīng)離開多年,早已物是人非。要想順利地把事辦好,他就得順著線索一點一點地找。處處求人辦事,總得打打煙什么的。我雖然不喜歡與人接觸,但我覺得這樣至少顯得有禮貌一點。俗話說,窮家富路,我一方面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努力掙錢。但另一方面卻不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錢,除了還貸,恨不得把余下的每一分錢都打到他的卡上。我不斷地提醒他:“出門在外一定要對自己好一點,住好一點,吃好一點,辦事不順時就放一放,千萬別上火?!?/p>
阿凱不在的日子很難熬,工作以外總覺得哪都不對,該吃吃不下,該睡睡不著。我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沒有回家了,一個人守著一個大房子,心里空空的。我們這行加班是常事,公司有休息室,有食堂,還可以叫外賣。和阿凱在一起之前我經(jīng)常吃住都在公司。這回阿凱出門在外,我多接了些活,反正一個人也沒事可干,不如加班,這樣時間還過得快點。連續(xù)三天加班,星期六又加班到凌晨4點過,干完活我剛從椅子上站起來,沒想到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已是隔天的中午。我躺在醫(yī)院,掛著點滴主管和一名公司后勤守在床頭。
主管高興地說:“醒了,醒了就好!醫(yī)生說你沒大礙,只是太累了,而且,還有一個好消息,醫(yī)生說你懷孕了!”
主管是個急性子,說話從不藏頭露尾,也不會拐彎,而且只要是他覺得應該立即說的話,讓他硬憋著,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這會兒他也不管我是不是完全清醒了,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由衷地高興。和他相處也快十年了,雖然我從沒主動向他說起自己的事,但在相處的很多細節(jié)上都能感受到他對我的照顧。比如除夕夜我沒地方去時,他會邀請我去他家,他說過他女兒比我小幾歲。當然他不說女兒還好,說了我是絕對不會去的,用膝蓋想也能想到他女兒肯定比我好看,去了不是平添煩惱嗎?好在他從不勉強我,而是帶著好吃的,出現(xiàn)在公司??吹轿?,他每一次都會表現(xiàn)出一副驚喜的樣子說:“我是過來值班的,真沒想到你在呀!太好了,別走了,陪我值班吧!”就這樣,我“陪”他過了好幾個除夕夜。
此時此刻看到他興奮得禿頂也在發(fā)光的樣子,慢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我懷孕了!我要有孩子了!我要做媽媽了!
我沒想到自己是個這么麻煩的人,遇到傷心事哭也就算了,遇到這么高興的事竟然也忍不住哭起來,先是眼角慢慢地流下眼淚,接著小聲地抽泣,最后抱住主管號陶大哭起來。
主管顯然是被我弄得手足無措了,他拍著我的肩不停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還說孩子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財富,無論如何要把孩子生下來,生活才不會那么孤單。他還一個勁地承諾說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會幫我,就像幫他自己的孩子。
他越說越急,我越聽越想笑,就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一臉不解,扳住我的肩膀問:“怎么了?怎么了?”我怎么忍心再讓他著急,認真地對他說:“沒怎么,領導,我是高興。阿凱去辦戶口了,等他回來我們就去登記!”
聽我這么說,他松了口氣,使勁地點點頭,眼角竟劃下兩道淚泉。我覺得他真的很像我過世的爸爸,不由自主地撲入他的懷中,這種沖動以前多次有過,這回卻更強烈,無法自控。
接到電話后,阿凱連夜趕了回來。他進病房門的時候,主管剛把一碗雞湯遞給我,說我要加強營養(yǎng)。結果我一聞到雞湯的味就受不了,翻江倒海地吐起來,弄得主管手忙腳亂。阿凱及時出現(xiàn),在我后背輕拍,甚至來不及把包放下,就勢扔到病床上。
“怎么了,怎么會病得這么厲害?是胃上的病嗎?吐得這樣兇?”
等我稍微好點,阿凱扶我躺下時,迫不及待地問。
我無力地朝阿凱擺擺手,示意他別擔心。阿凱小心地幫我擦拭額頭的汗。
“不是病,這很正常,是好事!”主管拍拍阿凱。
“好事?都這樣了,還好事?”阿凱盯著主管,萬分不解。領導笑笑說:“你來得正好,我有點事,要回公司一趟,你們慢慢聊。”他衣不解帶地在醫(yī)院照顧我兩天,也實在累了。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聲開車慢點,他就迅速地消失在病房門外了。
阿凱見我稍微緩和些,便迫不及待地問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著他,并不急于開口。這是我的男人,我的肚子里正在孕育我們的孩子,我們正在從毫無關系的兩個人演變成血肉相連的一家子。這是多么幸福的過程,多么美好的感覺。我才剛剛有孕,一碗雞湯的味道就能讓我吐得如此難受,以后還有漫長的九個月,還有分娩的痛苦。但這些身體上的不適和心里的幸福相比,卻是那么渺小。
我拉過阿凱的手,輕輕地放到我的腹部。心里默默地說:“孩子,這是爸爸?!?/p>
阿凱猛地抽出手:“你不會是,是懷孕了吧!
我不語,只是安靜地微笑著看他,“這,這不可能吧?
“為什么不可能?
阿凱愣了一下,扶著我的肩膀說:“沒什么,我只是覺得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p>
“怎么了,為什么?為什么不是時候?你不是回去辦戶口了嗎?是你說的辦完戶口我們就去登記!難道你的戶口沒辦成?”
“不是戶口的問題。
我想問他那是什么問題,但住了嘴,我不敢問。也許他改變了主意,不想和我結婚了。
我們都沉默了。我把頭轉向里面,把背留給他。我不是生他的氣,是害怕。我不敢看他的臉,不敢和他多說話。小說里的主人公經(jīng)常在不該說話的時候說話,而且說出特別不合時宜的話,于是,男女主人公往往就會由著性子話趕話,擢下了狠話又收不回來,從而釀成悲劇。
過了一會兒,他嘆了口氣,把身子伸過來,雙手撐在床上我身體的兩側,看著我的臉問:“生氣了?”我說:“沒有?!彼皇怯舶盐易мD身,而是用這個姿勢把我完全罩起來,讓我很放松,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心里一下子舒服了不少。他慢慢地說其實他并不是不想要這個孩子,只是按現(xiàn)在的情況還不適合要孩子。停頓有半分鐘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我現(xiàn)在連個像樣的工作都沒有,怎么要孩子!我是個男人卻被你養(yǎng)著,有了孩子還得你來養(yǎng)著,你站在我的立場上想想吧?!?/p>
和他在一起之后,我?guī)缀鯐r刻都在準備被他拋棄,沒辦法,誰讓我長成這個樣子!聽了他的話,我的心放下了,原來,他并不是不想和我結婚,在我面前,他也有自卑的一面。他沒什么文化,所以一直沒有像樣的比較固定的工作,做得最長的是某酒店的保安。我們買房后他就沒去上班了,全心全意在家搞裝修。相比之下,我工作穩(wěn)定,收入也比較可觀,我們在一起幾乎所有的開銷都由我承擔,包括他從頭到腳一身名牌。在這方面我從來沒有想太多,只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經(jīng)濟上誰多掙點誰少掙點都沒關系。
“那有什么關系呢?我們之間需要分彼此嗎?
他定定地看著我說:“這不是分不分彼此的問題,關鍵的問題是我是一個男人!”
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只能看著他。是的,他是一個男人,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是男人掙錢,女人花錢。一旦反過來,這個男人就會被別人看不起。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關系呢?因為這個就要剝奪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權利嗎?
我記得在哪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沒做過母親的女人不算女人。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個平凡、真實的女人。我希望我的男人一回家,看見孩子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媽呢?”而我的孩子一回家看見他爸爸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呢?”在一個家里,爸爸、媽媽、孩子互為牽掛,組成牢固的三角形,缺了誰都不再完整。
我只是一個丑陋的女人,也許我要得太多太完美了。但是,上天既然賜給我愛人,又賜給我孩子,我能不要嗎?我舍得不要嗎?
傍晚的時候,主管又來了,給我?guī)眙~湯。他開心地說:“孕婦要多喝湯,營養(yǎng)全在湯里呢。每天兩碗湯,保證生下來的孩子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主管順手把魚湯交給阿凱說:“好啊,小伙子,這下有你忙的了,我可是把趙安和孩子交給你了,今晚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覺?!笨吹剿?,我的鼻子有些發(fā)酸,使勁忍著朝他笑:“你好好休息,別擔心我?!?/p>
我的雙手不自覺地伸向腹部。盡管現(xiàn)在腹部還是扁扁的,但我能感覺到我孩子的存在,對,孩子,我的,在我的肚子里,實實在在地在我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