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悄悄告訴謝老師夫婦,他們的女兒謝靜身患急性白血病,就算按目前最先進(jìn)的手段治療,最多也只能活半年。
謝老師和妻子張萍都是一所市級名牌中學(xué)的老師,兩人也都年過半百。如今他們唯一的女兒被判了“死刑”,任誰都承受不住這種打擊。隨后,謝老師兩口子懷著一絲對“奇跡”的渴望,瘋了似的為女兒四處求醫(yī)問藥,結(jié)果卻事與愿違。七個月后,女兒化作了一縷青煙,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從此,謝老師兩口子就完全籠罩在悲傷絕望的陰影中,若非總有親人在身邊陪伴,家中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一天,張萍在床上迷糊睡著,朦朧中聽見大姐和二姐在爭辯她要不要生個二胎。二姐說能要,大姐說那也躲不過高齡妊娠的危險,畢竟都五十一歲了。張萍睜開眼說:“你們都別說了,除了謝靜,我不會再要別的孩子了。”大姐、二姐默默地看著她眼里的絕望哀痛,再也沒說什么。
張萍很長時間都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謝老師雖然是個男人,卻似乎比妻子更脆弱: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已經(jīng)何僂成了老頭兒不說,頭也徹底謝頂了,有時還搞不清自己吃飯了沒有。若是他一個人在家,會經(jīng)常坐著發(fā)呆。謝老師畢竟是一家之主,也是家里的頂梁柱,如果謝老師一倒,那家就算是完全塌了。張萍意識到這點(diǎn)后,開始特別照顧謝老師的生活,經(jīng)過三年多度日如年的折磨后,謝老師兩口子總算慢慢從失去女兒的悲痛中走了出來。
從去年秋天開始,謝老師的精神狀態(tài)突然好了起來,顯痛轉(zhuǎn)為隱痛,仿佛獲得新生一般。他興奮地對張萍說,一個叫李穎的高一新生和女兒謝靜長得很像,不僅和女兒一樣漂亮,而且身材也一模一樣,幾乎就是謝靜的一個翻版。張萍看到謝老師的眼睛亮了,仿佛瞬間落進(jìn)了三個太陽。剛開始,張萍以為是謝老師想女兒想糊涂了,就不以為意??芍x老師有一天又對她說,李穎和女兒一樣特別愛看書,他還準(zhǔn)備指導(dǎo)李穎,考上女兒曾經(jīng)想考的那所大學(xué)。張萍心想,謝老師真的是想女兒想瘋了,把李穎當(dāng)成女兒,還天天掛在嘴上。繼而又竊喜,這樣也好,或許能幫助他從悲傷里走出來。張萍決定支持謝老師。
因?yàn)橹x老師所教的僅是高一年級的物理課,也不是李穎所在班級的班主任,等到了李穎高二那年,謝老師就沒法再在課堂上見到她了。但這之后,謝老師又有了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李穎經(jīng)常到圖書館去查資料、看書。為了能夠經(jīng)??吹剿?,謝老師就主動要求調(diào)到校圖書館工作。盡管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對謝老師主動放棄待遇較高的一線教師崗位而去圖書館工作表示不解,但仍然尊重了他的決定。慢慢地,謝老師和李穎也就更加熟悉起來?;丶液?,他也老是和張萍念叨李穎,說她這兒和女兒一樣,那兒和女兒一樣,比如夾克的拉鏈總是拉一多半,比如吃零食總是從袋子中間撕開,比如…謝老師還想著找機(jī)會讓張萍與這女孩見一面。
等謝老師和她說得多了,張萍忽然嘀咕起來,老謝到底怎么想的?張萍自己也奇怪,為什么就抵觸見李穎呢?直到那天謝老師和她說,李穎和女兒的氣質(zhì)、思想,甚至小毛病都是一樣的,她才決定見見李穎。她不動聲色地說:“瞅個時間,咱叫她吃一頓飯吧?!敝x老師高興地說:“就這個星期六吧!”仿佛他一直在等她這句話,這讓張萍心里又犯起嘀咕,但嘴上卻說,你問她愛吃什么,我好準(zhǔn)備。謝老師就又問她:“看你這架勢,你是要在家里請?”張萍反問:“你不是說她活脫脫是咱們的女兒嗎?自然是要在家請了。”謝老師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會心地笑了。
星期五中午,老謝一進(jìn)門,拿起筷子喜滋滋地對張萍說:“這女孩和女兒一樣害羞,我好不容易說服她來家做客,她磨蹭了半天,才擠牙膏似的告訴我她喜歡的菜,就報出了必不可少的第一道菜,你猜是什么?大廈二樓過道的面筋?!币姀埰加牣惖乜此?,老謝得意地笑了,又報出下一道菜:“干豆角燜面,稍微有點(diǎn)辣味?!睆埰挤畔驴曜樱骸笆遣皇悄憬趟模窟€是暗示過她?”老謝委屈地把兩手?jǐn)偡旁谧雷由?,夾在右手的筷子頭磕著了桌子:“我為啥要那樣做呢?”張萍琢磨了片刻老謝的眼神,自光落在菜盤上,去夾菜。老謝隨后又報出了第三道菜:“豬頭肉。”張萍夾菜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瞪著老謝。
大廈二樓過道的面筋愛吃的人多了,這女孩和女兒都愛吃也不稀奇;干豆角燜面愛吃的人也不少,這女孩與女兒都愛吃,也不稀奇;只是這女孩也愛吃豬頭肉,這就奇了。女兒吃豬頭肉是老謝慣的,等女兒長大一點(diǎn),張萍就訓(xùn)斥女兒:“誰家的女孩子吃這種肉?”女兒頂嘴:“憑什么女孩子不能吃?”張萍說,吃多了長個豬相。女兒又說,豬相是福相,還示威地夾起一塊兒豬頭肉,蘸蘸蒜醋,填進(jìn)嘴里。張萍曾暗地里以不讓老謝吃豬頭肉來阻止女兒,可過不了幾天,女兒就攘驤著要爸爸去買,張萍也只能嘆口氣了。
下午,張萍收拾女兒的臥室一一實(shí)際上不用收拾,她每天一早都要把女兒臥室的窗簾拉開,讓陽光落在床上,把床頭柜和上面的臺燈揩拭一下,把吃了一半的鍋巴還留在床頭柜上,然后拖地。床上還是女兒最后一次住院走時候的樣子:枕頭中間凹成缽狀,被子掀開在一邊。
第二天一早,兩人就開始精心準(zhǔn)備招待李穎的菜肴。張萍對土豆左挑右揀,然后對老謝說:“一定是你聽錯了,李穎說的是肉炒土豆絲,因?yàn)樵圻@里的人把土豆叫成山藥?!弊詈?,硬是自作主張地把這道菜換成了肉炒土豆絲。那種感覺很奇怪,像是給出了遠(yuǎn)門就要回來的女兒準(zhǔn)備飯菜的一種柔情。張萍偷偷瞥一眼謝老師,一臉父親的慈祥,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的心里又嘀咕起來。而她自己呢,一聽到樓道里電梯有響動,手就慢了下來,眼晴也不由自主地朝過道上張望。等電梯過去了,手上又快速地忙活起來。
謝老師呢,也不時撲進(jìn)廚房問,我能幫你什么忙?張萍就說:“乖乖地坐著去,別添亂就行?!边€沒等張萍說完,謝老師早就又回到客廳,手里卻又不知所措地擺弄著早已擺在了茶幾上的水果。
而這時候的張萍呢,又在廚房里關(guān)切地問謝老師:“你和人家說對咱的門牌號了沒有?”謝老師在客廳里嗆道:“那我能說錯?再說,她找不到也會打電話的?!?/p>
這樣有幾個來回后,電梯終于停在自家樓道了。謝老師站起,直瞪著門。門鈴響了,謝老師沖過去開門,然后得意洋洋地看著老伴兒,那意思是說,怎么樣?我沒說錯吧!張萍從廚房里走出來,雙手在圍裙上搓了幾下,緊張地盯著大門口。
天!面前的這個姑娘明眸皓齒,一言一行是那么可愛、美麗,她的秀發(fā)扎成馬尾,隨意又活潑地丟在腦后;柔軟的劉海調(diào)皮稚氣地抿在右耳后,露出明凈的高額;細(xì)長的眼梢微微吊起,上下眼皮微微顯出點(diǎn)雙眼皮來;兩個眉頭舒揚(yáng)起來,黛色的眉毛整整齊齊地向后長出自然的彎度,眉毛梢刺出一根眉毛尖來,整個人看上去明媚靚麗,唯美浪漫。仿佛就是自己的女兒裊裊婷婷地走了進(jìn)來。只是兩人的氣質(zhì)略有不同,自己女兒謝靜是弱柳扶風(fēng),柳弱花嬌;而眼前叫李穎的這位少女則是婀娜翩趼,嬌柔動人。張萍不由想起《紅樓夢》里那個柳弱花嬌的林黛玉來。
張萍的腿軟了一下,瞬間又挺直了,分明又覺得眼前的女孩不是自己的女兒:個子要比女兒矮一些?…頭發(fā)比女兒的黑了些?…劉海重了些?…額頭鼓了些?…眼睛寬了些?……眼梢平了些?上下眼皮上的雙眼皮淡了些?…眉毛寬了些?…小蒜頭鼻大了些?…上嘴唇翹得厲害了些?下嘴唇張得大了些?夾克右胸上的字母不一樣?…胸脯要比女兒隆了些?…牛仔褲的顏色淡了些?耐克鞋青了些?
可張萍看著看著,眼睛又是一花:她是瓜子臉型,有著女兒也有的那種尖下巴,桃色的上嘴唇微微翹起,下嘴唇好奇地微微張開。還是穿著那身乳白色的夾克,還是穿著那件大腿上磨出了雞蛋大一片白色絲線的牛仔褲,還是蹬一雙白色的耐克休閑鞋,這分明就是沒得病時的女兒呀!
謝老師輕輕推她一下,張萍這才聽見李穎的問候:“阿姨好!”這分明又是女兒清脆的聲音?。≈皇且羯晕⒂悬c(diǎn)…???只是…唉!她叫的是阿姨……
張萍陷入亦真亦幻的矛盾中,喜悅和帳惘在心里拉鋸。她在屋子里一個勁兒圍著李穎轉(zhuǎn),不停地打量著她,倒讓原本有心理準(zhǔn)備的李穎,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
張萍帶李穎參觀他們的家,在李穎走進(jìn)女兒房間的一瞬間,謝老師焦急地回頭窺了一眼張萍,低聲問:“她怎么樣?”張萍只是笑了笑,未置可否。謝老師失望地轉(zhuǎn)過了頭,進(jìn)了女兒的臥室。
李穎站在女兒的臥室。天!就是女兒每天放學(xué)回來站的那里!張萍的眼睛瞬間模糊了,卻聽見李穎歡喜地問:“這就是姐姐?”張萍努力地睜大眼,見李穎正瞅著墻上女兒一尺高的照片,心里像是被剜了一刀。忽地前跨一步,抓住李穎的手唐突地問:“她就是你,以后你叫我媽!行嗎?”
李穎驚慌地看著張萍,不知該如何開口。她身后的謝老師也顫聲:“李穎,叫吧!記得我以前是怎么對你說的?”張萍接著說:“孩子,你太像我們的女兒了,我的女兒走了,我們預(yù)備給女兒的東西,都給你?!?/p>
李穎為難地看著張萍,又把目光瞥向謝老師:“謝老師,您只是說讓我?guī)桶⒁腾s走心中的郁悶,可沒說要我做您的女兒?。 ?/p>
謝老師看了李穎一眼:“我們活著就是為了女兒?。 崩罘f又瞥了他們一眼,低下頭忸怩地說:“這幫忙的事我可以做主,但讓我做您女兒,我可說了不算,我得問問我媽?!闭f完,把披垂下來的劉海抿到右耳后,準(zhǔn)備掏手機(jī)給自己的媽媽打電話。
這時,張萍也不管季穎是不是自己的女兒了,她對李穎已經(jīng)是憐愛得心疼了。趕緊把李穎往客廳拉,忙說:“好好,不著急,回客廳,我馬上就把飯給你弄好了,保你吃得脹了還想吃。”
張萍回到廚房,洶涌的柔情又讓她一陣頭眩一一女兒在客廳里正等著吃她做好的飯呢!這是三年多沒有的事了!她忽然懂了謝老師,兼意地臉紅一笑。炒土豆絲時她忽然停下手,忐忑地出來問李穎,是炒土豆絲還是山藥絲?李穎爽快地說,兩個她都愛吃!張萍的眼淚又流出來——女兒以這種方式回來了!女兒也是舍不得他們呀!
開飯了,謝老師兩口子急忙招呼著往李穎碗里不停地夾菜。
李穎淺淺地皺起眉頭,束手無策地望著自己的碗里不時堆起來的菜。張萍埋怨謝老師不能看著點(diǎn)兒,趕緊安慰李穎,吃不了就剩下。張萍看著可愛的李穎不停地說一些客套話,心里又犯起了嘀咕:呵呵,這如果是女兒,她會神氣地放下筷子,拿起手機(jī)來玩。要是問她咋不吃了,女兒會用下巴一指碗里堆起的菜。她就會埋怨謝老師,女幾就會說,你不也一樣?
張萍發(fā)覺李穎吃飯時的筷子拿得也很高,就笑著說:“李穎將來也會遠(yuǎn)嫁的,父母會想死你的?!崩罘f知道緣由后笑起來:“我爸媽也是這么說的,那我就不嫁人了?!边@和女兒的回答一樣。只是女兒有時煩了,會說,我又沒讓你們想我,自找的!她就會罵女兒白眼兒狼,女兒理都不理。要是季穎成了自己的女兒也會這樣吧?她發(fā)覺李穎夾菜時,手心向下,不像女兒的手是豎著的。但她和女兒一樣,吃法文靜。張萍和李穎聊女兒的生活習(xí)慣,好多時候,李穎直接把她要說的下半句說出來了:“我姐咋和我一樣呀?”喜得她和謝老師真想手舞足蹈!
放在李穎碗邊的電話響起來,李穎看了一眼:“是我媽打來的。”說著便輕盈地拿起電話,走到一邊“嗯嗯啊啊”著。好一會兒才掛了電話回來,又麻利地坐好,滿臉小女孩的嬌紅:“阿姨、謝老師,我媽要我回去呢!”
張萍真舍不得她,說:“再坐一坐,剛吃完飯就出門,灌進(jìn)冷空氣會肚子疼的?!?/p>
李穎認(rèn)真地看她一眼,嬌氣地一蹶嘴說:“那我再坐一會兒?!睆埰夹睦飸z愛地嘆息一聲:“到底是小女孩兒,真懂事呀!”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張萍本想說一些讓她做自己女兒的話,卻反而說不出來了。嘴里顛三倒四地說著話,越來越氣惱自己,等時間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后,李穎輕盈地跳起來:“阿姨、謝老師,我得回去了,要不,我媽會著急的?!痹掅樢粯釉趶埰夹纳?,張萍又是一陣痛楚。
在第二個十字路口,李穎堅決不讓他們送了。他們看著李穎向路那面走去。她后面的人遮住了她的小腿…大腿……腰…背……脖子…后腦勺在林蔭樹下熙熙攘攘混在一片頭頂中,再也分別不出哪個是李穎,這才深深知道那是人家的女兒。兩人誰也沒看誰,陌路人似的,自顧自回到家里。
剩菜殘羹還在桌子上,宛如曲終人散的戲院。李穎的笑容飄蕩在屋子的空氣里,不時閃現(xiàn)一下,去聽去看時,又是一片寂然。李穎薄荷般的體味,不時淡淡地溜進(jìn)他們的鼻孔,抽動鼻子去嗅,渺無蹤跡。
謝老師歪在沙發(fā)上,眼里町著天花板不作聲。張萍嘆息一聲,望著李穎坐過的椅子,也歪了下來。
電梯隆隆隆地上來,隆隆隆地下去。兩人在客廳里就這樣坐著,也不去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
謝老師說:“要不,我們先認(rèn)李穎做干女兒,未來再說服她?”張萍想了想,說:“…難?!?/p>
謝老師忙忙地看了她一會兒,又歪在了沙發(fā)上。張萍又問他:“李穎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謝老師頭也不抬:“李穎的父親在機(jī)關(guān)工作,母親在檔案局上班?!睆埰肌芭丁币宦暎辉僬f話了,她這才明白李穎為什么在氣質(zhì)、思想這些方面也像女兒了,原來她家也是知識分子家庭。
謝老師忽然說:“我實(shí)在受不了了。”張萍嘆口氣。也不知過了多久,謝老師忽然站起來:“咱先認(rèn)了李穎做干女兒再說。其他的事,慢慢再來談?!?/p>
接下來的幾天,謝老師果然就張羅著往李穎父母那里跑,把家里的變故和心愿說了之后,李穎的父母也算通情達(dá)理,讓他們很順利地認(rèn)李穎作了干女兒。
可一個難題卻擺在了謝老師的眼前,成了他的一大苦惱:讓李穎叫他們爸媽,他們也覺得僭越了。叫爹娘也不適合,叫爹娘實(shí)際上比叫爸媽還貼心,爸媽像是官名。
但好在,兩家變得熱絡(luò)起來。
這之后,張萍得知,李穎從上幼兒園開始,就和謝靜一樣,各種輔導(dǎo)課補(bǔ)習(xí)班幾乎都上過,光繪畫就學(xué)了六年。沒上高中時,父母早早規(guī)劃出了李穎怎么讀高中、考什么學(xué)校,甚至于高考時要注意什么也考慮到了。張萍有時會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李穎的父母總能有理有據(jù)地把她駁倒。李穎的父母還像母雞看護(hù)小雞一樣守護(hù)著季穎,明明知道來了謝老師家里,還總是打來電話再確認(rèn),搞得張萍心里很不舒服。
張萍鄭重地向李穎的父母提出,要給李穎定期體檢,還說,如果當(dāng)時她和謝老師能及時給謝靜體檢,一定能查出白血病的。李穎的父母說:“考高中時體檢過的,沒事的!”張萍就說:“這又過去一年多了,誰知道呢?”李穎的父母疑慮重重,但張萍一再堅持,兩家人就一起去給李穎做了體檢,知道李穎身體健康,沒有女兒那種病的兆頭,張萍才放心下來。她又堅持要每年給李穎體檢一次,李穎的父母也答應(yīng)了。
這次之后,張萍信心倍增,對謝老師說:“以后咱們就管李穎叫謝靜。”謝老師為難地說:“這可太過分了,要知道孩子的名字是她的親生父母取的呀?!彼f:“叫李穎就是提醒咱,那是人家的女兒,也讓咱想起謝靜來,太難受了。這樣吧,咱們不當(dāng)著季穎父母的面叫,不就得了?”謝老師低下頭,眼淚流了下來。
張萍常常叫錯李穎的名字:“謝靜呃,不…不,李穎…你看我這嘴,真是的?!睆埰枷矚g給李穎展示謝靜平時玩的那些小玩意兒,會說,這是李穎什么時候買的,李穎怎么樣怎么樣。李穎就笑:“是謝靜!”她恍然大悟:“是的是的,謝靜!哎呀,你們倆的名字倒來倒去,真把我搞糊涂了?!币淮?,她又叫錯了李穎的名字,哈哈笑過一陣后,她懇切地對李穎說:“你們兩個人的名字在我嘴里老是絆跤,準(zhǔn)是你靜姐嫉妒我叫你的名字才從中作梗了。李穎呀,你也就可憐可憐你靜姐,畢竟,她沒法和媽媽待在一起了。以后就咱們一家三口的時候,我們就叫你謝靜吧?!崩罘f看著張萍憔悴焦灼的眼睛,也只好先答應(yīng)下來。
沉寂了的母愛潮水一般泛濫開來。張萍不但留心著街上的女孩們玩什么、吃什么、穿什么,還在網(wǎng)上留心著,一有新發(fā)現(xiàn)就買了,急火火地打電話給李穎要她來。但從那以后,李穎接到電話就猶豫起來,好幾次硬說她不要了,還對張萍說不要給她亂花錢。自然,李穎來家的次數(shù)就少了。謝老師也失魂落魄起來,因?yàn)槔罘f也不經(jīng)常去圖書館查資料看書了。
謝老師的苦惱就更多了,經(jīng)常和張萍吵:
“你太不知足了!換位思考一下,你會允許別人插在自己和女兒之間嗎?”張萍很委屈:“他們又失去不了什么?!敝x老師咆哮道:“還嘴硬!人家不這么想!反正我是不會讓別人染指我的女兒的。要是季穎不再理咱們,我可是跟你沒完!”張萍也火了,噻:“你不也想那樣嗎?要不,你堅決反對,我會那樣嗎?”謝老師看看她,低下頭。
謝老師惱了,也沒辦法對張萍發(fā)脾氣,就一個人抽起了悶煙。張萍看著謝老師抽煙,她隔著煙霧對謝老師說:“我想和她談一談,要不然,我會瘋掉的?!敝x老師低頭抽煙,沒搭理她。但架不住張萍的軟磨硬泡,最終還是服了軟。
在惠豐酒店一個雅間里,張萍誠懇地向李穎的父母道歉,說明自己根本沒有把李穎奪過來的意思,就是想要讓李穎和他們之間沒有一點(diǎn)隔閡的感覺,就像親女兒。希望他們能讓李穎再像以前那樣和他們來往。李穎的母親為難地看看他們,又看看丈夫。李穎那總是笑口常開的父親看看張萍,說:“我們理解你們的心情,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怕你們這么慣著李穎,她就會任性起來,好像任何東西對她來說都是手到擒來的事,這會對她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我們怕當(dāng)面和你們說了,傷你們的心,作為父母,我們要設(shè)身處地為她想;再說,你們將來老了,沒有子女照顧陪伴,是很需要錢的,還是攢著點(diǎn)好?!?/p>
謝老師和張萍相互對視了一眼,張萍說:“你們放心,我們沒有老了讓李穎來照顧陪伴的意思,畢竟他們這代人,將來要養(yǎng)四個老人,再加上兒女,負(fù)擔(dān)太重,我們不會給李穎添麻煩的,我們只是喜歡這個姑娘,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對她好?!?/p>
張萍抽泣起來。李穎的母親捏搓著衣襟:“對不起,我們得為李穎的將來著想?!睆埰疾粮蓽I,哀傷又平靜地說:“我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p>
第二天,李穎來看望謝老師夫婦。兩人帶著點(diǎn)矜持與期待。李穎進(jìn)來叫了一聲:“干爸!干媽!”夫婦倆既開心,又不免有點(diǎn)失望。張萍有一句話涌到了舌尖,旋渦似的打了個轉(zhuǎn),咽了回去,便迎李穎到沙發(fā)上落座:“謝靜,我給你拿飲料?!薄澳鷦e忙,我還要去學(xué)校。”李穎微笑著對謝老師說,“高三了,學(xué)習(xí)很緊張,有時間我就會來家看看的?!彼屠罘f進(jìn)了電梯,謝老師對妻子說:“我們可能太操之過急了?!?/p>
李穎在高三沖刺階段,橫逆之災(zāi)如六月飛雪,父親被查出了癌癥,從發(fā)現(xiàn)到去世不過一個多月。
李穎感覺一切都坍塌了。
她傷心過度,難以承受高考的重壓。結(jié)果,她沒有考上心儀的高校,而是考上了省城有名的師范院校。
大一,李穎拼盡全力,成績名列前茅。她也熱心關(guān)注公益事業(yè),加入學(xué)校“藝術(shù)無障礙影像”解說志愿者行列。一次,電影播放開場前,李穎問身邊的視障者觀眾:“有誰‘聽’過無障礙電影?”她穿越崇山峻嶺般的人群,但是,沒有人回應(yīng)。“這是一個失去父母的姐姐完成學(xué)業(yè)感人的故事…”李穎坐在人群中間,見縫插針地描述電影《我的姐姐》的畫面,補(bǔ)充著“旁白”。在李穎的傾情講解中,視障者腦海中浮現(xiàn)出久違的彩色畫面。時而難過,時而開心,享受著無障礙電影的美妙!李穎感受到了心靈相通的力量。電影散場了,一位拄著盲杖的孩子,摸索著走到李穎面前,緊緊握住她的手說:“我已經(jīng)八年沒有進(jìn)電影院了,今天感受到了看電影的快樂,謝謝你,姐姐?!?/p>
李穎笑得跟孩子一樣。
豐富多彩的公益活動,并沒有減少她與謝老師夫婦的聯(lián)系。一次她給謝老師發(fā)微信:“接觸那些特殊群體,我迅速地逼近生活的真相。塵世上那些施愛于我的人,是經(jīng)歷了痛不欲生的災(zāi)難,才會用這樣的方式投射到我的身上。我突然對過去的很多事情釋懷了?!边@些聊成長的話語,如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讓謝老師夫婦干涸的心田充滿了潮潤的感覺,把他們?nèi)松淠目酉萏盍似饋怼?/p>
后來,李穎加入了考研隊伍。然而,對她而言,必須面臨的另一重挑戰(zhàn),是因父親去世過度悲傷帶來的身體隱患一一第一困難是失眠。她感覺自己有抑郁傾向,非常焦慮。她想到了謝老師夫妻倆對她的關(guān)愛,于是發(fā)了短信給謝老師:“我今天下午到家,想去看看你們?!?/p>
清早張萍就拎上籃子去菜市場了,先買好李穎最愛吃的菜。早晨在菜市場往返采購,對張萍來說,是一個非常治愈的過程。
從大學(xué)到家的途中,擁擠、溽熱,李穎以最直接的方式感受到了這座嶺南城市夏天的漫長。謝老師夫婦立在家門口,堆著滿臉燦爛的笑容迎接她。李穎娉娉婷婷地進(jìn)來,下意識地向張萍張開臂膀,閉上眼睛,感受一只雛燕落進(jìn)鳥巢的溫暖和踏實(shí)。謝老師笑呵呵地說:“晚上在這吃飯,你干媽今天一大早就特意去買了菜。”
李穎坦誠地對謝老師說:“我現(xiàn)在失眠得厲害,不知如何調(diào)養(yǎng)?!?/p>
“加強(qiáng)鍛煉,通過運(yùn)動能將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的?!彼麊枺皩W(xué)校周邊有山可爬嗎?”
“有很高的麗峰山?!?/p>
謝老師突然興之所至:“我陪你一起爬山。
豬頭肉暗香裊裊,張萍顯身手做好了幾個菜,端上來了。李穎的筷子鎖定在那道香糯濃醇的豬頭肉上。李穎對謝老師夫婦有難以言說的感激。夫婦倆心里也悄然騰起一片暖熱,慢慢暈染開來。
謝老師開車一個半小時,再繞行幾分鐘,倏忽進(jìn)入群山環(huán)繞的校園。校園隱匿在喧囂城市的一角,讓人有了更多溫潤的想象。李穎在校門口向謝老師揮手。
清新的薄霧縈繞著麗峰山,他們心氣平和,慢慢地爬。李穎眼睛里頭有一處亮光:“您陪姐姐爬過山嗎?”
“爬過多次呢?!彼闹苡撵o、純凈,謝老師凝視著她,心底漫出一種守護(hù)的幸福。他頓時內(nèi)心歡騰,下山像沖刺的運(yùn)動員,只覺得眼前盛開的“金魚草”野花,紅、黃、白一片混亂而妖嬈。
“干爸,太快了,您甩掉我了……”
在他們的陪伴下,李穎身體有了很大好轉(zhuǎn)。盡管因?yàn)榈谝粚W(xué)歷的限制,李穎被調(diào)劑到了北方一所普通的大學(xué),但她還是實(shí)現(xiàn)了讀研的夢想。
剛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周末,李穎擠出地鐵人流回到了家。媽媽早就將做好的菜擺上桌,清香跳脫出來,在餐桌上彌漫。媽媽抱著她的頭撫摸:“孩子,你能留到家鄉(xiāng)并在大學(xué)找到穩(wěn)定、安逸的工作,你爸要是…”媽媽眼眶一熱,輕輕抽了一下鼻子,哽咽了。她的眼晴潮潤,小心翼翼,不去觸碰隱痛。
李穎第二天去探望謝老師夫婦,剛進(jìn)小區(qū),遇到一個帶孩子的少婦,懷里抱一個,手上牽一個,看上去很溫馨。有什么使人感動的東西充溢在她胸口,她走得很快。
李穎見到謝老師夫婦就親切地叫道:“干爸,干媽,都好吧?”夫婦倆看到了李穎,心里高興得像剛釀好的果酒,甜汁都快滿溢出來了。張萍抱住了她。這一瞬間,失去女兒的張萍感到一種母性回歸、重拾女兒的感覺,她忍不住將李穎摟得更緊,激動地說:“老謝,女兒回來了!”她憑空多了一份欣慰和期待。謝老師忙不迭地接住李穎的包,緊緊地牽住她伸過來的手。他覺得他們之間的情感正流淌起來、蕩漾起來。困擾在他心頭的稱謂苦惱,仿佛哥德巴赫猜想難題,終于稱心如意地解答了。
張萍想到李穎已經(jīng)與她媽媽團(tuán)聚了,晚上想邀請李穎在她家過夜,于是忐忑地問:“女兒,今晚不回去了,就在姐姐房里休息好嗎?”李穎若有所思地說:“我來時媽媽要我多陪陪你們…”謝老師示意張萍說:“女兒來家看看,我們就心滿意足了?!崩罘f千真萬確地成了他們的女兒。
李穎坐在謝靜房間書桌前,擰開臺燈。玻璃下壓著的一張女大學(xué)生的照片好像是她。謝靜青春洋溢的笑容,讓她不禁恍惚。她決定今晚留下來。
臨窗的那一抹風(fēng)景,是遠(yuǎn)處的星宿在閃爍,莫非姐姐在茫茫天際祝福在塵世中盤桓的親人?
責(zé)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