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祖鳥》一詩創(chuàng)作于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是舒婷創(chuàng)作第三個高峰的代表作品。本詩通過第三人稱的擬人視角,書寫了始祖鳥在洪荒中開拓、戰(zhàn)斗、毀滅和永生的歷程,包含深沉的生命體驗和形而上的思考。因此,把握“始祖鳥”這一核心意象,是理解本詩的關(guān)鍵所在。本文通過分析始祖鳥所包含的復(fù)雜象征含義,從多個維度進行解讀,將始祖鳥概括總結(jié)為原初世界的“開拓者”和洪荒世界的“戰(zhàn)斗者”兩種形象,并進一步分析解讀其背后所蘊含的關(guān)于沉默、永生和存在的思考,理解始祖鳥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的隱痛與嘆息。
一、原初世界的“開拓者”
《始祖鳥》開篇將時間回溯到“垣古”,以始祖鳥俯瞰的視點起筆,進行視角的倒置?;貧w歷史時空的原場,在始祖鳥飛翔場面的刻畫中,幾乎是不帶修飾的勾勒,無痕的天空,叢林莽原與始祖鳥的羽翼就組合成了一個簡潔而有力的空鏡,表明了始祖鳥飛翔的高度與視角,構(gòu)成始祖鳥的一個生活切面。這樣一個大空鏡展現(xiàn)了那個古老原初世界的蠻荒與空曠,同時也襯托和鋪墊著始祖鳥的不凡一一個遠古廣袤大地上的“開拓者”形象。
始祖鳥是一種生活在侏羅紀(jì)時期早已滅絕的羽毛類恐龍,在化石考古發(fā)現(xiàn)中,始祖鳥兼具鳥類與恐龍的特性,由此推演認(rèn)為其是由陸地生物向鳥類轉(zhuǎn)化的古老生物,并成為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例證。在生物研究中發(fā)現(xiàn),始祖鳥的飛行能力并不強,無法長時間在樹上生活,只適合短距離飛行,因此更善于在地面奔跑。因此,在始祖鳥的身上隱含著一層地生性向其他方向轉(zhuǎn)變的矛盾統(tǒng)一性??寺宓隆ち芯S-施特勞斯在對神話進行神話素的分析時,出現(xiàn)“對人的出自地下的起源的否定”和“堅持人的出自地下的起源”(《結(jié)構(gòu)人類學(xué)》)的二項對立,其間有著對人類初始起源問題的思考。始祖鳥從陸地飛向天空的進化,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對于地面的拋棄,是與自身地生起源的決裂,這是一種對人的本源的思索,人從地面而來,卻沒有人明確人生將會走往何種方向。始祖鳥在原始世界便進行了這樣的開拓,他突破了天生的局限,沖破地生的基因,延伸出了飛向天空的翅膀與羽翼,成為原初混沌、朦朧世界的進化者與開拓者,開拓了更為廣闊的空間與更多的可能性。他在打破物種界限的同時,不可避免地遺留著不完全的進化特征,有著“遲鈍”和“丑陋”,他的不完美使他不純粹從屬于任何一個陣營,在他的血液里有著兩個空間和兩種特性的雜糅與矛盾,這使得他成為他那個時代的異類與先鋒。
“他單純的沉默”“鳴禽中他啞口”展現(xiàn)的是開拓者的另一面,即不被理解和天生沉默的一面。詩中緊接著排列出眾鳥的形象。眾鳥作為始祖鳥的追隨者,只是復(fù)雜地模仿著始祖鳥的痛苦、沉默以及壯烈。始祖鳥的一切行為源于本能的真實,因此是純粹不作偽的;而眾鳥不懂得始祖鳥的內(nèi)核,只是在形式上進行機械的模仿,連始祖鳥的“沉默”“丑陋”“遲鈍”“孤單”也照搬不誤,這樣帶有不完美色彩的特性往往是其獨特本真的顯現(xiàn),因而眾鳥的模仿是無知的,也是復(fù)雜化的,是完全拋棄了自身妄圖進行復(fù)刻式的模仿,因此充滿了戲謔與嘲諷。始祖鳥作為一種開拓者的象征,承受的是被誤解的宿命;而眾鳥的存在昭示這個混沌世界的模糊界限,他們是不明所以的烏合之眾,在集體中獲得安全感,堅信自己手中握著的就是真理,模糊了真理的界限,曲解著始祖鳥,進行著無意義的重復(fù),這也刻畫出了原初世界眾生蒙味的狀態(tài)。始祖鳥有著他的孤高,因此沉默,展現(xiàn)出了一種無可奈何又無法言說的生存狀態(tài)。這一切又加深了始祖鳥身上的孤獨感,間接地塑造了始祖鳥一腔孤勇以及無畏的開拓者和引領(lǐng)者形象。
二、洪荒世界傳奇的“戰(zhàn)斗者”
在始祖鳥的生活環(huán)境中,不僅有著眾鳥的亦步亦趨,更有著激烈的生存斗爭?!皩以鈴姅澈宛嚭边@是始祖鳥的生存困境,危險與險象充斥的生存環(huán)境無論是在遠古時代還是在舒婷創(chuàng)作的年代都始終存在,因此關(guān)于始祖鳥的抗?fàn)幩坪醪痪窒抻谶h古洪荒面對自然的傳奇戰(zhàn)斗,同時還有著對人類漫長的進化發(fā)展歷程中充斥著的暴力敘事和殘酷生存斗爭的指涉?!皻缬诤榛模瘋髌嬗诤榛摹弊⒍ㄖ甲骧B的不凡與身上濃烈的傳奇色彩,他的倒下絕不來自屈從,必然來自斗爭。他的倒下或許是很難說明道清的,神秘而古老的原始世界,無名而強悍的勁敵都使得他的隕落有著神秘的色彩,“他倒下的姿勢一片模糊”,舒婷的書寫勾起了人們對始祖鳥毀滅真相的窺探欲望,可惜這就是鳳毛麟角所呈現(xiàn)的全部,考古無法還原進化史真相,舒婷的書寫無法偽造出真實,這樣的不可知的面目才是歷史翻滾、生命流動的常態(tài)。
在中國自古代以來的詩歌中就有著眾多關(guān)于鳥的比喻,西周時期問世的《詩經(jīng)》中,提到的各種禽鳥達70余次,《楚辭》中提到的鳥類也達70次之多,在中國詩歌中鳥類的出現(xiàn)已然承擔(dān)著或是現(xiàn)實觀照或是浪漫表達的多樣功能。在《離騷》一篇中的“鶯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雄鷹不與鳥雀同群,在遙遠的古代就是如此,這與始祖鳥的境遇形成了照應(yīng),也不難看出將“始祖鳥”的孤高與“眾鳥”之流進行對比,有著對屈原相同境遇和其精神內(nèi)核的指涉與隱喻。屈原是他那個時代的開拓者和戰(zhàn)斗者,面對權(quán)貴君王的威壓始終堅守著自己的理想信念,間接形成了古今的照應(yīng)與情感投射一歷史如何輪回,如何前進,都帶著同樣的隱痛翻滾著,而掙扎與戰(zhàn)斗同樣不會停止,“始祖鳥”的戰(zhàn)斗不僅僅是與敵人、環(huán)境的斗爭,同時也有著與世俗的抗?fàn)幒头磁选?/p>
始祖鳥作為早已滅絕的古老生物,在時間的長河中一次次輪回著生命的原初與毀滅。始祖鳥具有強大的精神內(nèi)核,在流俗中保存著自身的獨立和孤高,在洪荒創(chuàng)造屬于他的傳奇,留下了姓名與永生,唯有死亡才可以讓他真正落回地面之上。所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北島《回答》),始祖鳥的凌空是形單影只的也是一往無前的,“叢林莽原都在他翅翼的陰影下”他呈現(xiàn)的姿態(tài)是雄偉的,他面對的“強敵和饑寒”具有毀滅性的迫害,這些也都是人類社會同樣面臨的困境,是屬于“始祖鳥們”的斗爭。
隨著始祖鳥的倒下,他的戰(zhàn)斗宣告落幕,畫面的轉(zhuǎn)換似乎具有夢幻的光影變幻,緊接著迎來的是漸漸明亮的背景,昭示著天就要亮了,而此前所處的不過是漫漫長夜,省略的是無數(shù)艱苦斗爭的過程。而所謂的“混沌的黎明”和“原始的曙光”這樣帶有一絲悖謬的光影表達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了天空將明未明,在一片混沌中即將射出黎明曙光的晦澀時刻,似乎伴隨著實體的毀滅,一切走向了虛無的陰影之中。在存在主義哲學(xué)中,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一書里提出了“此在”和“向死而生”的概念,“此在的在為‘生存’,它不是現(xiàn)成已有的東西,沒有實體意義,而是一種可能性”;“死亡是此在借以其本然存在的一種方式先行到死中去,才能領(lǐng)會生存的意義”。始祖鳥正是以不斷開拓自身可能性的方式存活著,將死亡作為一切事物的終點,行到死中去,以不懈的戰(zhàn)斗來維護自身的穩(wěn)定,從而本真地活過存在的每一天。始祖鳥具有“向死而生”的果敢,帶著毀滅的悲壯永久留在了“史”里,只因其存在具有研究生物進化的科學(xué)價值,而他本身的精神價值卻被過濾掉了,這樣的永生被降格為了單一符號性的集體想象。
三、關(guān)于始祖鳥“永生”的反思
倒下的始祖鳥得到了所謂的永生,在他死后獲得了“王冕”似的命名一“始祖鳥”,人們對其進行加官晉爵似的封賞,將其奉為最早的祖先群體,篆刻在史里,因此始祖鳥的進化、毀滅、傳奇得到了歷史的矯正。始祖鳥的化石被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在千萬年之后陳列在自然歷史博物館之中,因為一片羽毛的絢麗而被眾人所圍觀、矚目,就此成為一個代表著生物進化的符號式的標(biāo)本存在。王冠一般的榮耀將其“銬”進了進化史里,一個“銬”字充滿了玩味的荒謬,情感表達急轉(zhuǎn)直下,使這具有歷史性榮耀性的命名變了味道,“銬”是刑具,是束縛,是不容置喙的被迫進入,便不再有飛翔,無可開拓,無須戰(zhàn)斗,其透過紙筆的苦難和血淚縱橫的歷史原場也便就此隱沒于冰冷的話語體系之下,無從自傳。這里傳達了關(guān)于人的本真與歷史宏大敘事之間的悖論,這是舒婷對于歷史發(fā)展所感受到的一種悖謬,一種質(zhì)疑,滲透著她的反思。過往的真實似乎在遺失著,對一切真相的失落和遺忘留下了深深的不安與悵惘?!皳?jù)說這是永生”顯露出詩人的戲謔與否定,透露出一種不信任感,這是詩人脫離宏大敘事之下的個人理解與生命體驗,比起鐫刻在進化史上留下一個單薄的名稱,真正的永生似乎還應(yīng)當(dāng)有著精神文化范疇的傳承,這就落到了存在的意義之上,寄托著詩人關(guān)于永生的哲學(xué)思考。
“沒有自傳,也不再感想?!泵撾x了遠古的敘事,與開頭相照應(yīng),在此又回歸了始祖鳥的視角,簡短的感想橫陳于書面之上,卻包含了太多的意味,這樣朦朧的表達,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說的不透明性,成為始祖鳥永恒的嘆息。洪荒中傳奇的始祖鳥面對永生的冠冕,只是留下了“沒有自傳,也不再感想”的落寞,此刻的意志表達在詩歌表現(xiàn)上形成了一定的間離效果,也隱含著詩人對上古洪荒,對過去歷史進行審視之后的感想一“不再感想”,其間包裹著反思的意味,又隱隱流露出了消沉的失望感,有著舒婷的反思與落寞。始祖鳥作為古老的滅絕生物,沒有人見識其真實的面貌,通過化石發(fā)現(xiàn),通過進化史的論斷呈現(xiàn)出了后人對其的全部想象,始祖鳥無從開口也無從自傳,陷入了精神層面的被消解。此時此刻始祖鳥的情愫滑向了一個低點,詩人的感想與始祖鳥的聲音形成了高度的重合,始祖鳥的沉默暗含著舒婷的沉默與生命思索,沒有言明便就此打住。這一短促而有力的收束,也帶給讀者回味的余地與思考的空間。
總之在《始祖鳥》這首詩中,“始祖鳥”的意象表達是深邃而復(fù)雜的,舒婷對始祖鳥有著贊美和惋惜的情感。伴隨著關(guān)于“永生”的思索與不可知感,始祖鳥傳奇的歷程有著舒婷所理解的關(guān)于生命的燃燒,生命就是這樣一場向死而生的戰(zhàn)斗。始祖鳥的身上有著原初世界的“開拓者”和困境中的“戰(zhàn)斗者”的象征,因此有著濃厚的理想色彩。在對人類社會將何去何從的思考中,始祖鳥的存在構(gòu)成一種世界之初起的原始力量,象征著一種生命力量的開拓與延展,是一種理想的化身。人類不會飛翔,卻可以繼承始祖鳥勇于開拓、勇于戰(zhàn)斗、不畏艱險的精神。在無數(shù)的時代直至當(dāng)下和未來,關(guān)于“垣古”的想象,永生的思考與精神傳承的命題總是經(jīng)久不衰,這中間回蕩著始祖鳥飛翔的振翅和永恒的嘆息,而這嘆息的背后有著對理想和存在意義的漫長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