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變形記》是奧地利小說家弗蘭茨·卡夫卡(以下簡稱卡夫卡)的代表作。作品主要從主人公格里高爾·薩姆沙(以下簡稱格里高爾)的視角出發(fā),敘述了他在家庭和社會的壓迫下變形異化為甲蟲的故事。該篇小說作為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敘事視角的轉換是其一大亮點,通過“零聚焦”“內(nèi)聚焦”“外聚焦”的轉換運用,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深入主人公內(nèi)心、充滿荒誕與絕望的世界。這種敘事視角的轉換更加放大了格里高爾命運的悲劇感,同時也深刻地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異化以及人性的扭曲。
一、悲劇鋪墊:“外聚焦”客觀敘事
在卡夫卡的《變形記》中,作品以內(nèi)視角為主導,然而外聚焦的敘述者視角卻如影隨形,始終貫穿于故事的敘述之中。外聚焦敘事作為一種獨特的敘事策略,以其客觀冷靜的姿態(tài),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個充滿荒誕與悲劇色彩的世界,使作品在藝術表現(xiàn)力和思想深度上都達到了極高的水準。
第一,在描寫格里高爾的外貌形態(tài)和動作時,小說常使用外聚焦。例如,“一顆投擲力道不強的蘋果擦過格里高爾的背,沒傷到他就滑了下去,緊接著飛來的一顆卻幾乎嵌進他的背里”“那顆蘋果因為沒人敢拿走,仍然嵌在肉里”“背上那顆腐爛的蘋果和周圍蒙著柔軟塵土的發(fā)炎部位幾乎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這一描述以近乎白描的手法,不帶任何主觀情感傾向地展現(xiàn)了格里高爾的悲慘處境。傷口久久不愈且無人問津,凸顯出格里高爾在變形后被家人甚至整個世界所忽視和遺棄,這種客觀呈現(xiàn)避免了敘述者的情感介入和主觀引導,使得讀者能夠更加直接地面對這一殘酷的現(xiàn)實。而且,格里高爾爬行也逐漸不利索,生存空間也越來越小,使得讀者能直觀地感受到格里高爾身體機能的衰退,他不再能夠自如地在房間里活動。這不僅限制了他的行動范圍,也象征著他與外界交流的進一步受阻。熟悉的房間如今卻成為他的牢籠,家人對他的厭惡和恐懼使得他們不斷壓縮他的生存空間。這種空間上的壓迫感,不僅是物理層面的,更是心理層面的。從象征意義上來說,生存空間的縮小代表著格里高爾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感逐漸消失,他被邊緣化,被遺忘,直至最終走向死亡。這些通過外聚焦的方式逐步展現(xiàn),讓讀者清晰地捕捉到格里高爾生命力逐漸消逝的軌跡,為他最終的死亡埋下了伏筆,使悲劇的發(fā)生顯得更加順理成章。
第二,外聚焦敘事通過對周圍人物反應的客觀呈現(xiàn),暗示了社會的冷漠與殘酷。當格里高爾變形后無法按時去上班,公司經(jīng)理找上門來,一開始父母的聲音還算溫和,而當格里高爾艱難地打開門后,“母親站在那兒披散著一頭蓬松亂發(fā)…跌坐在攤開來的裙子上,把臉深深埋在胸前”,父親的表現(xiàn)則更為激烈,“父親狠狠地握緊拳頭,似乎想把格里高爾推回房里,然后疇躇不安地環(huán)顧客廳,雙手蒙著眼睛哭了起來,結實的胸部隨之顫動”,父親的憤怒和暴力傾向,反映出他對格里高爾這一“怪物”的厭惡,他沒有將格里高爾當作自己的兒子,而是將其視為一個威脅和負擔。隨著時間的推移,家人的冷漠逐漸加劇?!八请p略微凸出的眼睛看著毫不知情的妹妹拿著掃帚,把吃剩的食物連同那些格里高爾碰都沒碰的食物掃成一堆,仿佛這些東西一概吃不得了?!泵妹迷?jīng)是格里高爾最親近的人之一,如今她也變得冷漠。
再看同事的反應,公司經(jīng)理在看到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后,“大喊一聲‘噢’,聽起來猶如風在呼嘯…經(jīng)理伸手捂住張開的嘴,慢慢往后退,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牢牢地把他往后拉”,經(jīng)理的反應完全是出于對格里高爾外貌的恐懼,他沒有絲毫的同情和關心,只想著盡快逃離這個可怕的場景。他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工作和利益,擔心格里高爾的變形會影響到公司的業(yè)務。這種冷漠無情的態(tài)度反映了職場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利益至上,缺乏基本的人性關懷。
這些對周圍人物反應的客觀描寫,生動地展現(xiàn)了社會的冷漠與殘酷。格里高爾無論在變形前作為一個努力工作、承擔家庭責任的人,還是變形后成為一只甲蟲,都沒有得到家人、同事和社會應有的關愛和尊重。他被無情地拋棄,成為社會冷漠的犧牲品。這也暗示了他不論為人還是為蟲,都無法擺脫悲慘的命運結局。
第三,由于外聚焦敘事不提供人物的內(nèi)心想法和事件的深層原因,使得格里高爾后續(xù)的命運發(fā)展顯得更加不可捉摸,這種不確定性又隱隱增加了故事的緊張感和悲劇色彩。從故事開篇,格里高爾的變形就顯得極為突兀,他從睡夢中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文章只是客觀地陳述了這一離奇事件,沒有對他變形的深層原因做任何解釋。這種毫無征兆的轉變,讓讀者對后續(xù)的情節(jié)發(fā)展充滿了好奇。
隨著故事的推進,格里高爾的命運走向越發(fā)難以預測,家人逐漸對他產(chǎn)生了厭惡之情?!懊妹脧那皬d打開了門,她幾乎已經(jīng)穿戴整齊,緊張地向房里張望。她沒有馬上看到他,等到發(fā)覺他在沙發(fā)下——唉,他又不能飛走,總得找個地方待呀—受驚之余,不由自主又‘砰’地把門從外面關上。”敘述者僅僅描述了妹妹被嚇一跳并關門的行為,沒有深入妹妹的內(nèi)心去解釋她為何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也沒有說明這種行為對格里高爾意味著什么。讀者只能猜測妹妹可能是因為對格里高爾的外形感到恐懼和厭惡,而這種不確定性讓讀者為格里高爾的處境擔憂,不知道妹妹的這一行為是否會引發(fā)更嚴重的后果,增加了故事的緊張感。
在格里高爾生命的最后階段,他的死亡也顯得十分突然且神秘?!八骋姶巴馓焐_始轉亮,然后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從鼻孔中呼出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睌⑹稣邲]有交代格里高爾死亡的具體原因,是身體的傷病逐漸惡化,還是因為長期的孤獨和被家人的拋棄讓他失去了生存的意志,讀者只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去猜測。這種不確定性使得格里高爾的死亡更具悲劇性,命運充滿了無奈和悲哀。
二、自我感受與悲劇蔓延:“內(nèi)聚焦”貫穿全文
小說采用了第三人稱視角,但是卡夫卡摒棄了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傳統(tǒng)第三人稱視角通常是全知視角,即敘述者通常以全知全能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對故事中的所有人物、事件、時間、空間等都了如指掌。敘述者可以自由地進入任何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揭示他們的思想、情感和動機,類似于熱奈特的“零聚焦”視角。與全知視角對立的是有限視角,這類視角通常是從某一人物或極少數(shù)人物的角度出發(fā)來敘述故事,敘述者只能講述該人物所知道和感受到的事情,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讀者只能通過該人物的觀察和體驗來了解故事的一部分。有限視角類似于熱奈特的“內(nèi)聚焦”視角,文兒比航定區(qū)用了達竹有限優(yōu)用不狄還事。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大得嚇人的害蟲,硬如鐵甲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頭,就看見自己的褐色腹部高高隆起,分成許多塊弧形的硬殼,被子在上頭快蓋不住了,隨時可能滑落。和龐大的身軀相比,那許多雙腿細得可憐,無助地在他眼前舞動?!边@是小說的開篇,敘述者以一種外聚焦的視角,冷靜而客觀地向讀者展示了格里高爾從夢中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甲蟲這一離奇事件。這里的敘述者沒有對格里高爾的心理感受進行深入剖析,只是客觀地呈現(xiàn)了他變形后的狀態(tài)。然后視角就迅速從敘述者轉向格里高爾,跟隨著格里高爾的視角,我們看到了“褐色腹部高高隆起,分成許多塊弧形的硬殼,被子在上頭快蓋不住了,隨時可能滑落”“那許多雙腿細得可憐,無助地在他眼前舞動”。接著格里高爾開始觀察內(nèi)景:“他的房間靜臥在熟悉的四壁之間,的確是人住的房間,只是稍微小了一點。桌上攤放著布料樣品——薩姆沙是推銷員——桌子上方掛著一幅畫,是他不久前從一本雜志里剪下來的,并以漂亮的鍍金畫框裱起?!庇^察完內(nèi)景之后,他的視線開始轉向窗外,我們看到“天色灰暗,雨點滴滴答答打在窗檐上”。觀察完外在景象之后,小說開始進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格里高爾想:“不如再睡一會兒,把這一切晦氣事統(tǒng)統(tǒng)忘掉那該多好”;“我挑的行業(yè)真是辛苦!日復一日在外奔波,比坐辦公室累多了”;“這樣早早起床,真會讓人發(fā)瘋,人需要充足的睡眠”;“若不是為了爸媽,我早就辭職不干了”。短短的幾句話,我們就看到了格里高爾對現(xiàn)實的逃避與無奈、對工作的厭倦與疲憊、對家庭的責任感與犧牲精神,以及內(nèi)心的痛苦與壓抑。如果這段從敘述者的角度出發(fā),那么就會出現(xiàn)“隔”的問題。采用這種“內(nèi)聚焦”的敘述方式,由敘述者視點自然“滑入”人物視點,使得讀者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中進入了人物內(nèi)心。在格里高爾的這些內(nèi)心獨白中,讀者能夠直接接觸到他最真實、最私密的想法和感受,仿佛與他融為一體。這種敘事方式打破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隔閡,使讀者不再是故事的旁觀者,而是成為格里高爾內(nèi)心世界的親密窺探者,極大地增強了閱讀的沉浸感。
在格里高爾的敘事中,我們經(jīng)常能發(fā)現(xiàn)人物在“內(nèi)聚焦”視角中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我感受”。比如,當他的妹妹給他送來了食物,格里高爾聞到了食物的香味,妹妹給他放了一個盆子,盛滿了甜牛奶。在這里,格里高爾還是能感受到家人的溫暖的。又比如,當他的父親用蘋果砸向他時,“緊接著飛來的一顆卻幾乎嵌進他的背里。格里高爾想掙扎向前”“可是卻覺得自己好像被釘住了,六神無主地攤在那兒”。到了故事的最后,格里高爾在死去的前夕時,他雖然全身疼痛,卻感到很舒服,“背上那顆腐爛的蘋果和周圍蒙著柔軟塵土的發(fā)炎部位幾乎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
卡夫卡為了充分使用人物視角,他時常調動格里高爾的嗅覺、觸覺,視覺、聽覺等,通過這種方式充分展現(xiàn)人物的自我感受,從而讓讀者覺得這也成了自己的感受。因此,假如我們將格里高爾換成“我”,也可以說得通。在敘述中,卡夫卡始終將問題限制在很小的范圍內(nèi),緊緊聚焦于格里高爾。也就是說,敘述聲音來自敘述者,而感知或聚焦角度則來自格里高爾。格里高爾的感知替代敘述者的感知,成為觀察故事的敘述工具和技巧。透過格里高爾的眼睛,我們見證了他家人的無情與荒誕,逐漸走向絕望,格里高爾命運的悲劇感也逐漸達到高潮。
三、無法抗拒的命運:“零聚焦”敘事的轉換
小說中最明顯的視角轉換是在結尾部分。敘述者對格里高爾視角的借用,一直到格里高爾死去為止:“他瞥見窗外天色開始轉亮,然后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從鼻孔中呼出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边@是人物對自己將要結束的生命知覺的最后確認,也是作者對筆下人物的深切同情,讀者閱讀至此也會不由自主地融入同樣的視角感同身受地體會格里高爾。
在格里高爾死前,最后一句提到母親是“他最后朝母親望了一眼,她已經(jīng)睡著了”,但當格里高爾死后,小說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母親”二字,而是用“薩姆沙太太”“薩姆沙先生”來代替他的父親和母親。此時開始采用“零聚焦”敘事,即全知全能的視角。敘述者從全方位、多角度地了解故事中的所有人物、事件、時間、空間等信息,并自由地進入格里高爾家人的內(nèi)心世界。在文章的結尾幾句話,作者描寫了他的父母和妹妹坐在電車里準備去郊游的情景:“一家三口隨后相偕離開公寓,搭電車到郊外去,他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這么做了。溫暖的陽光灑進車廂,里面只有他們?nèi)齻€人。他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商量著未來的前景,結果發(fā)現(xiàn)仔細想想,一家人的前景并不差”我們看到薩姆沙一家人心情十分愉悅,并且對未來充滿希望,與之前的頹廢、憤怒完全不同。這里通過“零聚焦”敘事視角的轉換,營造了一種強烈的反差感,不再從格里高爾的視角看父母,而是站在上帝的角度窺見人性,使得讀者在情感上受到更大的沖擊,對這一家人的冷漠感到震驚和憤慨。同時,格里高爾命運的悲劇感也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只留下深深的嘆息與無奈。
《變形記》篇幅不長,卡夫卡僅僅通過三萬多字就將人性的罪惡、世界的毀滅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因為不管是全知敘述者,還是有限視角敘述者,抑或書本之外的讀者,一樣都受到了這個荒誕又真實的世界的影響。所以,卡夫卡巧妙地運用了視角的轉換,客觀冷靜而又深入人心地進行陳述,這使得復雜的人性更加立體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為悲劇增添了更加深刻的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