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雖與云岡、龍門石窟中的大型石刻造像處于同一時代雕制的,但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于這兩處皇家石窟造像遺存的獨特審美風格。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整體具有極簡純樸、曲柔圓潤的造像風格特征,以世俗化的審美創(chuàng)作傾向和相對自由的雕刻技藝,在繼承漢代石刻傳統(tǒng)并吸收民間文化的基礎(chǔ)之上不斷創(chuàng)新,以極具時代性、民族性、地域性的民間審美意趣,成為我國雕塑藝術(shù)史上的一顆明珠。
關(guān)鍵詞: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極簡;世俗審美;繼承創(chuàng)新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09.006
南涅水石刻數(shù)量多,且時間跨度大,據(jù)出土碑文記載,最早的雕制于北魏永平二年(509),最晚則雕制于北宋天圣九年(1031),歷時520余年。這批石刻以北魏、東魏時期為主,種類豐富,由單體造像、組合造像和方體四面造像疊置組合幾種形式構(gòu)成,總計800余件。本文的研究對象為南涅水石刻中的單體造像,這批單體造像主要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雕刻有某名號的佛教人物像,有佛像、菩薩像、弟子像和金剛力士像四種,立像居多,其余還有坐像和交腳像等多種,其體量大小不等,最高有265厘米,最小則不足20厘米,造型各異;另一類以石為材,因石施刻,做整體構(gòu)思,石的上部刻有不同的佛教人物形象,其后部刻裝飾,如背光、火焰紋等,下部刻像座,像座下或背面又有陰刻銘文,記載供養(yǎng)人、造像的時間、緣由等。第二類形式實則為某種組合石刻群體,與依山開鑿的摩崖石刻造像有著某種共通之處。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雖有部分殘缺,但整體仍給人以一種完美的感受,具有極簡平和、曲柔圓潤、質(zhì)感沉穩(wěn)的美學特征,以世俗化的審美創(chuàng)作傾向和相對自由的雕刻技藝,在繼承漢代石刻傳統(tǒng)并吸收民間文化的基礎(chǔ)之上不斷創(chuàng)新,其獨特的審美承載詮釋著北朝至宋時期這一地域的時代、民族、本土化特征。
1 極簡平和、曲柔圓潤的造像風格
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具有極簡平和、曲柔圓潤的風格特征。整體雕刻風格偏向極簡,除菩薩像的裝飾相對較繁外,佛像、弟子像服飾往往僅通過幾根流暢、凝練的、微凸或微凹的線條便將之概括,無過多線條修飾,這可能與民間集資雕琢有關(guān),因為經(jīng)費有限,為惜省工時,工匠們便做到表意即可,摒棄過多的裝飾和繁縟的細節(jié),采用概括、凝練的處理手法,使石雕呈現(xiàn)一種簡潔、柔和、純粹之美感。由此,一方面可以看出民間石刻在雕刻式樣上的自主性與隨意性,從另一方面來看,這反而成就了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極簡平和的美學特征。例如,編號為QN475的北魏時期的“秀骨清像”式立佛像(圖1),細頸,削肩,體態(tài)修長,面部體積感弱,低平磨光肉髻,后有殘缺的圓形頭光,身著“半披式”袈裟,眉形彎曲如月,嘴角微揚,弧形皆很飽滿,雙眼微閉,神態(tài)謙謙自如,圓形頭光平滑簡約,沒有絲毫線條裝飾,全身只有左肩刻有四根不同弧度的曲線交疊,右肩一根曲線附著于身體之上以表現(xiàn)半披式袈裟樣式,左肩衣紋集中于造像的左肘部與腹部之間,而后向上向下均勻分散開,通體簡約概括,給人以舒展、沉靜之美;位于南涅水石刻館五展廳的第八尊造像(從左向右數(shù))為北齊時期的“曹衣出水”式的坐佛像(圖2),同樣是將“減法”發(fā)揮了到極致,但與前者不同的是,這尊佛像的面部立體感較強,臉頰與下巴處有明顯肌肉感,更加圓潤,肩部變成方圓狀,整體已脫離北魏時期的“秀骨清像”樣式,低平肉髻,螺發(fā),眉毛弧形與前者大致相同,頭光仍被處理成平整光滑的圓形,無任何裝飾,身著“敷搭雙肩下垂式”袈裟,輕薄貼體,全身只有領(lǐng)口幾根淺刻線條搭于胸腹部和右手臂,足部有表現(xiàn)衣紋的線條輪廓,此外再無其他裝飾。單體造像從整體來看,體勢皆較為圓潤,造像的頭部、頸部、肩膀、手和腳的形狀處理都被處理成圓潤、渾厚的樣式,其正、側(cè)面交接處也較為渾圓飽滿,加之石刻表面所雕線條被處理成曲柔狀,服飾衣紋線條隨身體體勢彎轉(zhuǎn),輕盈軟美,流暢動人,人物動態(tài)看似變化細微,但靜中見動,因此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整體呈現(xiàn)出一種曲柔圓潤的審美風格特征。
當然,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整體所呈現(xiàn)出的體塊和轉(zhuǎn)折處的圓潤感以及相對較為簡約、平整的樣式,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雕像采用的砂巖具有易風化的特質(zhì),在歷經(jīng)千年的窖藏和搬運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并非當時原貌,但從現(xiàn)狀來看,極簡平和、曲柔圓潤是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最為顯著的風格特征,也正是由于這些特點,使這批單體造像有別于其他地域的窖藏石刻,簡約沉靜、樸野鮮活,渾然天成,在人類文明飛速發(fā)展的今天依然不斷散發(fā)著它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2 世俗化、本土化的審美創(chuàng)作傾向
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雖與云岡和龍門石窟中的大型石刻造像處于同一時代雕制,但其審美風格卻完全不同于這兩處皇家石窟造像遺存,整體呈現(xiàn)出世俗化、本土化的審美創(chuàng)作傾向。首先,南涅水石刻造像在規(guī)模和體量上是遠不及云岡和龍門石窟的,皇家石窟雄偉壯觀,而由民間集資雕造的南涅水石刻整體面貌則樸野別致,規(guī)模和體量相對小,這正是其世俗性的一方面體現(xiàn)。其次,其逐漸呈現(xiàn)出世俗化、本土化審美創(chuàng)作傾向還表現(xiàn)在造像體積、面容、神態(tài)方面,絕大多數(shù)單體造像與現(xiàn)實中真人等大,其面容逐漸接近當?shù)貪h人面孔,且佛、菩薩面帶微笑,平和恬靜,少了神的莊嚴肅穆之氣,這樣就進一步拉近了與人之間的距離,其形式處理更加符合平民百姓的審美需求。編號為QN464的這尊北朝晚期的釋迦牟尼佛坐像(圖3),與云岡第二十窟位于正中的釋迦牟尼佛坐像相比較(圖4),其表現(xiàn)出的世俗化、本土化的審美傾向便極為明顯。前者高0.91米(不連底座),坐姿端正,橢圓形頭像,脖子修長,方圓肩膀,面部立體感相對較弱,圓弧形眉毛,細長鼻子,薄薄的嘴唇,嘴角微微向上揚起,細小的眼睛微睜,面部容貌接近當?shù)匕傩?,通體散發(fā)著樸實親和的平民氣質(zhì),而由皇家修造,且原型為北魏皇帝的云岡大佛高約17米,氣度恢宏大氣,造型莊嚴雄偉,高肉髻,面容豐滿,廣額豐碩,眼睛張開,目光堅定,鼻梁高聳,嘴唇豐厚,身軀健碩挺拔,頭部與身體都非常立體并具有一定厚度,整體較多地保留了中亞犍陀羅藝術(shù)的成分。通過以上兩尊造像的對比,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承載著的世俗化、本土化審美創(chuàng)作傾向便極為明確,它雖不及皇家石刻造像雄宏大氣,但其靈巧別致、鮮活樸野,散發(fā)著來自民間的溫馨和睿智,進一步拉近了神和人之間的距離,更為當?shù)匕傩账猜剺芬?,在歷經(jīng)千年之后的今天,仍散發(fā)著親和純樸的人文氣息。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獨特的審美承載也使我國佛教造像體系的審美趣味變得更加豐富和多元化。
3 技藝自由,在繼承中不斷創(chuàng)新
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與皇家石刻造像相比,在技藝表達上更加自由,匠人們有著更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民間工匠“既無需嚴格按著典律形制雕琢,也不需按照統(tǒng)治者意愿雕琢”,技藝上的自由造就了這批單體造像的整體風貌鮮活樸野、生命力強,但從形制上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又存在著微妙的個性化差異。
民間工匠并不會嚴格按照典律形制來雕刻佛像,遵循因石施刻的原則,為惜省工時,因而更加注重合理利用石頭自身的形狀加以雕琢,并且整體做到表意即可,并不過分追求寫實。例如,上文中提到的編號為QN464的北朝晚期的釋迦牟尼佛坐像(圖3),腿部與底座的形狀幾乎融為一體,為遵循方形石頭本身的形狀,而舍棄了腿部與腳的體積,使其與下面的底座處于同一立面上,并不完全追求寫實,這也是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的一大特別之處。又如作為皇家石窟造像的云岡第二十窟位于正中的釋迦牟尼佛坐像(圖4),其形制嚴格按照典律雕琢,身著“半披式”袈裟,袈裟左側(cè)末端經(jīng)過脖頸輕搭在右肩之上,而南涅水石刻館早期的個別佛像遵照此種樣式雕琢“半披式”,其余大多數(shù)雕成典律所忌的樣式,把袈裟繞過脖頸后將整個右肩及右臂全部覆蓋住,可見匠人們的自由度之高。例如,南涅水石刻館第七展廳第十七尊立像(從左向右數(shù),如圖5),頭部與手臂殘缺,衣紋自上而下彎曲垂落,于軀干中段微微交疊,全身除了衣紋曲線之外再無其他裝飾,可以看到其服飾遮蓋右肩及右臂的面積與云岡釋迦牟尼佛坐像相比(圖4),面積增大,已將整個右肩右臂包裹住;位于南涅水石刻館第一展廳第十二尊的立佛像(從左向右數(shù),圖6),圓形平滑背光、鼻子和前臂均殘缺,通體風格簡約概括,五官雕刻相對集中、細致,眉毛和嘴巴的弧形彎曲度大,弧線飽滿,眼睛似想寫實,但又只勾勒出邊緣輪廓而草草完結(jié),身體其他部位都并未過多追求寫實,而似遵循因石施刻原則,尊重石頭本身的形狀,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雕刻,方圓形肩膀,軀干的體塊感較強,渾圓飽滿,且轉(zhuǎn)折處過渡尚顯稚拙,并不自然,可見圓潤的棱狀交界線,全身只有如水波紋狀的衣紋線條附著在軀體之上。線條集中于左側(cè)腰部處,而后自上而下散開,服飾遮蓋住整個右肩及大臂,同樣并未嚴格按照典律中“半披式”的樣式來雕琢。由此可見,南涅水石刻在形制上與大型皇家石刻有所區(qū)別,工匠的雕刻技藝和雕刻方法相對自由,在多元文化的影響下,特別是隨著歷史的變遷,逐漸吸收地方本土文化因素,呈現(xiàn)出自身鮮活生動的獨特風貌。
南涅水石刻首先繼承了漢代石刻的傳統(tǒng),巧妙地運用了圓雕、浮雕、線雕相結(jié)合的手法創(chuàng)作出形象古拙、手法簡練、風格渾厚的作品;其次,因地處平城至洛陽的必經(jīng)之路上,特殊的地理位置而受到了北魏孝文帝遷都過程中各地多元文化的影響;最后,如上文所述,在本土文化的影響下,南涅水石刻呈現(xiàn)出顯著的世俗化、本土化審美傾向,加之技藝相對自由,隨著朝代的更迭,南涅石刻單體造像在繼承之上不斷演化、創(chuàng)新,而又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xiàn)出微妙的個性化差異。例如,北魏時期的佛像帶有顯著的“瘦骨清像,褒衣博帶”特征,細頸、削肩、平胸,衣紋線條簡潔流暢,后背有圓形平滑背光,菩薩為男相,依石造像,并注重身體比例;東魏時期造像服飾上裝飾增多,菩薩向女相逐漸過渡,佩戴瓔珞,面相也逐漸變飽滿,立體感增強,漢化特征的程度居于北魏、北齊之間;北齊時期,石刻造像的面容就明顯接近漢人面孔,且單體造像的題材增多,出現(xiàn)了組合造像;隋代以單體造像為主,整體數(shù)量有所下降,由于特殊的地理因素,此時風格主要受龍門石窟影響較大,這一時期造像技藝更加精湛細致,較前代有了很大的提高,且人物呈現(xiàn)出全新的積極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到唐代,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已形成獨特的民族化、本土化風格理念,菩薩造像風姿綽約,圓潤生動,衣裙飄揚,流暢風動,特別是盛唐時期的造像,其展現(xiàn)出的蓬勃向上的氣質(zhì)是其他任何朝代都不曾有的。
4 結(jié)語
綜上所述,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繼承漢代石刻傳統(tǒng),整體具有極簡平和、曲柔圓潤的審美傾向特征,因處特殊的地理位置,受多元文化影響,特別是在本土文化的浸潤下,具有很強的世俗化、本土化審美創(chuàng)作傾向,加之民間石刻雕琢技藝更自由,工匠們在繼承中創(chuàng)新,因此從北魏至宋歷時520余年間,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又呈現(xiàn)出微妙的審美風格差異。
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以其精湛的雕刻技藝、極具獨特性的審美風格特征和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成為中國雕塑史和藝術(shù)史上的一例典范,具有重要的歷史和文化價值,為后人了解我國古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shù)、宗教、風俗、服飾等提供了重要參考和借鑒,特別是為研究我國美術(shù)雕塑史、社會文化史提供了更多的實物例證。相比恢宏壯觀的皇家石窟造像,南涅水石刻造像由民間集資雕琢而成,以民間石刻為主,鮮活樸野,靈巧別致,帶有質(zhì)樸、親和的人文氣息。南涅水石刻單體造像工藝精湛,形態(tài)各異,風格簡潔柔和,呈現(xiàn)出中西合璧的藝術(shù)風貌,不僅展現(xiàn)了我國古代工匠高超的雕刻技藝和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同時其作為民族融合的見證,折射出中華民族在文化交流與互鑒中的璀璨智慧,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歷史文化中的一塊瑰寶。
參考文獻
[1]山西省考古研究院,沁縣文物館.南涅水石刻[M].北京:文物出版社,2022.
[2]張明遠.山西沁縣南涅水石刻藝術(shù)[J].美術(shù)觀察,2001(2):64-67.
[3]旃檀君.「造像者說」(第1期)李冰:南涅水石像三言[EB/OL].(2022-05-05)[2024-12-02].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1874638623043449amp;wfr=spideramp;for=pc.
[4]司博侖.南涅水石刻館單體造像佛衣樣式探析:以第一、三、五、七展廳單體佛造像為例[D].太原:山西大學,2019.
[5]常青.南涅水北齊菩薩造像風格研究[J].美術(shù)研究,2017(3):53-56.
[6]常青.南涅水北齊佛坐像造像風格研究[J].美術(shù)大觀,2020(3):150-152.
[7]郭海林,李春蘭.南涅水石刻[J].文物世界,2001(6):61-63.
[8]張潔.云岡石窟的造像藝術(shù)美探究[J].文物鑒定與鑒賞,2023(22):102-105.
[9]侯悅斯.云岡石窟造像面容雕刻規(guī)則初探:以第二期諸窟內(nèi)的佛像為中心[J].美術(shù)大觀,2023(9):15-21.
[10]王忠林.從云岡到龍門佛教造像中國化的演變[J].中國宗教,2019(3):6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