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就聽說過一句話,人“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年紀漸長,我才知道了這句話的力量。
小時候聽趙高“指鹿為馬”的故事,覺得趙高這個人真是又傻又橫,自己說錯了,還嚇得別人不敢糾正。長大了,我才知道那是趙高有意為之。他就是要看看,誰已懾于淫威,誰還敢站出來反駁。做一件荒謬的事,原來也是測試自己權(quán)威的一種方法。
小時候覺得希特勒就是一個戰(zhàn)爭瘋子。長大后讀了很多書才知道,希特勒自有他謹小慎微的一面,瘋子其實是被一群自以為精明的人慣出來的。
小時候知道魯迅先生在文人圈子里樹敵很多。長大后才知道,他竟然還“破圈”罵過梅蘭芳。魯迅和梅蘭芳沒有交集,也沒有私仇。他罵梅蘭芳,其實是借此表達對一種文化傳統(tǒng)的憤恨:梅蘭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跟著他們滅亡。他們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教他用多數(shù)人聽不懂的話,緩緩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戲的,這時卻成了戲為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都只為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是雅了,但多數(shù)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
小時候以為“唾面自干”是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長大后,讀到了《新唐書》里婁師德的典故,才知道這也是一種策略:別人把唾沫吐在我臉上,如果自己擦掉,既沒有反擊的力量,也弱弱地表示出一種不接受的態(tài)度,對方反而會更惱火;不如不擦,當眾讓唾沫在臉上干掉,自己落下一個好態(tài)度,還讓圍觀眾人看到對方的蠻橫。這才是弱者的反擊方法。
讀了很多書之后才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是孤立的,沒有一件事是獨存于世的。知識世界就像一盤棋,每一個棋子都和其他棋子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既相互依賴,又相互掣肘——我們只有看到周邊車、炮的陣形,才能看懂每一個跳馬、將軍的招法;只有看到整個棋盤的布局,才能知曉每個卒子、馬、炮的具體處境。
但在我們求學(xué)之初,知識可不是這樣的。它們在課本上列隊整齊,在教室里魚貫而入,在考卷上叫“知識點”。記住它們本身就行了,至于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那不重要。
只有借助閱讀,我們才有機會把這些孤立的點,還原成整局的棋。
比如,歐陽修和蘇軾這兩個人,在初中語文課本上,分別是下面這個樣子: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自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吉州永豐(現(xiàn)在江西永豐)人,宋代文學(xué)家。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自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宋代文學(xué)家。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打過交道嗎?有恩怨嗎?彼此欣賞嗎?有共同的朋友嗎?中學(xué)課本來不及講這些東西,我們只好到更多的書里去找。
有很多關(guān)于這兩個人的“文壇佳話”。比如,蘇軾剛從四川來到汴京的時候,歐陽修看見他文章寫得好,就興奮地說:“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上?,可喜!”蘇軾對歐陽修也是尊敬得很。有人統(tǒng)計過,蘇軾文集中提及歐陽修多達176次。僅此而已嗎?兩個人僅僅是關(guān)系好嗎?
我后來讀到一本書,王水照先生的《北宋三大文人集團》,才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棋局,用“互相欣賞”“關(guān)系好”這些詞是描述不了的。
以錢惟演、歐陽修、蘇軾為領(lǐng)袖或盟主的文學(xué)群體,代代相沿,成一系列:前一集團都為后一集團培養(yǎng)了盟主,后一集團的領(lǐng)袖都是前一集團的骨干成員。因而在群體的文學(xué)觀念、旨趣、風(fēng)格、習(xí)尚等方面均有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
錢惟演幕府僚佐集團中,以謝絳、尹洙、梅堯臣、歐陽修等人為骨干,謝絳較為年長,儼然是實際上的文學(xué)引路人;尹洙的古文寫作,梅堯臣的詩歌創(chuàng)作皆早負盛名;然而歐陽修作為“新秀”脫穎而出,終于成為第二代文人集團的領(lǐng)袖。
“歐門”中的曾鞏、王安石,原是歐陽修“付托斯文”的既定人選,但當蘇軾從萬山環(huán)抱的西蜀來到汴京時,一鳴驚人,使歐陽修欣喜地疾呼:“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钡谌膲酥鞯闹厝伪懵湓谔K軾的肩上。
盟主的產(chǎn)生主要是由才能的優(yōu)化選擇的自然結(jié)果,甚至前一代盟主的個人親疏厚薄的意向也不能完全左右,這是文人集團穩(wěn)固性的一個重要條件。
放眼整個北宋一百多年的文壇演化,我們才能看清歐陽修和蘇軾之間的真實關(guān)系。
他們既是忘年交,又是前輩領(lǐng)袖和接班人。歐陽修對蘇軾說的那句話,“我老將休,付子斯文”——我老了,將來這大宋朝的文壇領(lǐng)袖就是你——原來,不是一句泛泛的客氣話,而是很鄭重的衣缽?fù)懈丁?/p>
如果繼續(xù)深究,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文壇門派,其實也并不是單純的“文學(xué)”。詩酒唱和的關(guān)系,也是政壇斗爭的資源,背后隱然浮現(xiàn)出王安石變法時期的政潮,以及后來的“蜀洛朔黨爭”。
如果你喜歡宋史,順著這條線往下追蹤,你會看到各種道義立場、朋友恩怨、官場暗斗、性格缺憾的糾纏。當這盤大棋在你眼前鋪開之后,你會掩卷長嘆:很多看似簡單的黑白善惡,都是局中人的暗昧和無奈。
(摘自《閱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