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岸了。
他習(xí)慣性地回頭望了望大海,就像每次離家,總要轉(zhuǎn)過去看看身后的母親。家門口的海,腳步緩緩的,目光淡淡的,帶著說不出的憂容。
轉(zhuǎn)過身,他朝我微微一笑,有點(diǎn)兒羞澀一一在我面前,他永遠(yuǎn)是小兩歲的弟弟。多年前,我嫁到城里,他也在城里安了家,但他幾乎一年四季都在海上漂泊。只有母親一直守在島上,只要她在,島就是我們的家。
每一次回家,他都要在碼頭上停留片刻,尋求內(nèi)心的過渡,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自我調(diào)整。停泊的漁船整齊如列,船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陽光下的泥灘閃閃發(fā)亮,有人把褲腿挽得高高的,在泥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不遠(yuǎn)處高高低低的房屋,如石礫般散落著,而裸著黃土的小山頭,一座連著一座,把它們都深深圈在懷里。
走著走著,他落在了后面,我知道他走得不輕松,就像剛才泥灘上的那個人,怕自己的腳步落下去,會碰到什么,打碎什么?;丶业那右猓廊辉谒睦锒冻梢桓?。他說,人到中年,越來越膽小了,特別是像他這樣長時間才回一次家的人。
捕撈隊大院里,剛從海上歇下來的漁網(wǎng),像綠色的長龍一般伏著,三五個婦人正在補(bǔ)網(wǎng)。她們都到了中老年,說笑的聲音和腔調(diào)都脆了——是早已硬化的經(jīng)不起撕扯和摔打的粗脆。前幾年母親還常跟她們一起干活兒,在漁船回島的日子里忙碌著,如今她老眼昏花,手里的梭子再也不能在密密的網(wǎng)眼里進(jìn)出自如了。
腳步不知不覺加快了,可心里明明想慢一點(diǎn)兒。想起他跟我說過的那個夢。一夜,他在船上突然夢醒,只記得夢里母親躺在床上沖他笑,卻怎么也想不起那個具體的笑容。他起身默默地在甲板上跛步,大海托著船,船托著他,共同漂流在深闊的黑暗中。他選準(zhǔn)家的方向,用力擊掌三下,聲音卻很快消失在黑色的海面之上。
母親提前為我倆準(zhǔn)備了并排的兩張床,就像小時候那樣。夜深,和著熟悉的舊棉被的味道,我們開始細(xì)訴,從母親做的那碗清蒸帶魚,說到他看到的月光下的海;從過去的一首老歌,說到他曾經(jīng)的船友;從今天路上碰到的開網(wǎng)吧的阿三,說到他在國外看到的光景……
夜深了,不知隔壁的母親是否睡著了。那一夜他的海上三掌,有沒有驚醒過母親,讓她又一次在沉沉的黑暗中開始多年不變的思慮?
同母親的思慮接連起來的,是海上的明月。母親常說,最怕半夜醒來,月光亮進(jìn)了窗子。其實(shí),他也是。
船上第一次值班,剛好是他二十歲生日。換班后,他獨(dú)自來到甲板上,在闊遠(yuǎn)的夜色中,打開第一罐啤酒,嘭的一聲恰似夢中的驚呼?;氐椒块g,屋里清亮無比,一輪圓月正貼著舷窗,朝他微笑。他好像聞到了月亮的溫香,像母親身上的味道。此后,見到月光,便無睡意,內(nèi)心升起的唯有潮水般的孤獨(dú)。
在倔強(qiáng)的年紀(jì)里,他從航海中專畢業(yè),以優(yōu)異的成績,成為一名國際海員。船上幾十人,只有他一個會講中文。好多時候,他只能對著翻涌的浪花,一個人說話。
他說,他常會想起兒時的那塊奶糖。七歲時和隔壁阿三為了一塊奶糖打架,奶奶把他拉回家,摸著他的臉,笑著說:“我家葉舟以后要自己賺錢買奶糖吃?!彼麚P(yáng)著頭補(bǔ)上一句:“買有英文字母的外國奶糖?!蹦菚r,阿三的大姐上初中,他見過她的英語課本,那些英文字母看起來總是很神秘。此后,奶奶常當(dāng)著他的面對別人說:“我家葉舟以后要到外國去?!彼犞?,不由得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奶奶去世時,他遠(yuǎn)航的足跡正停留在遙遠(yuǎn)的悉尼港。在各種琳瑯滿目的外國巧克力前,他無限想念兒時那塊奶糖。一陣海風(fēng)吹來半張中文報紙,他如獲至寶,那些古老的方塊字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令他如此沉迷。
他會對著大海反復(fù)講一個“草率”的決定,中間常常會停下來說不下去。填完中考志愿,還沒跑出校門,他就被林老師拽了回去:“怎么不填高中?三年后你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彼铝送律囝^,咧嘴一笑。那會兒,島上的人成群成群地往外走,他們說起外面的事外面的人,眉毛都快飛起來了。他也要去外面,要比他們走得更遠(yuǎn),看得更多。當(dāng)他向林老師表明心跡的時候,心中正洋溢著羞澀的幸福,這種幸福就像海面上棉花糖般的白云,溫柔而飽滿。
當(dāng)他真正在海里日日夜夜漂泊,才發(fā)現(xiàn)這里除了波濤,還是波濤,除了海風(fēng),還是海風(fēng),魚和船都留不下痕跡,瞬息而生的浪花沒有一絲芬芳。他想念家鄉(xiāng)那小小的島,想念它每天的顏色和氣息,想念家門口那段窄窄的黃泥路。那些日子,吹著口哨走的,著急出門找人玩的,在老師上門告狀之前溜回家的……都留在黃泥路上,真實(shí)地存在于生命中,構(gòu)建著他的今生今世。在大海上留不下痕跡的他,經(jīng)常夢到自己在家門口的黃泥路上打滾,滾著滾著,身下就空了。
這些年,他有過一萬次要和大海說話的念頭,卻以一萬零一次的沉默相視。一回,船終于靠岸了,在南太平洋的一個島國。剛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就聽到一首熟悉的華語歌曲。他恍惚了,深情的旋律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上來,將人深深淹沒,每一句歌詞,就像夢中每一聲呼喊。
船上有一個大個子水手,愛喝酒,叫羅伯特。他背地里叫他“大蘿卜”?!按筇}卜”好幾次偷偷喝他的酒,他都當(dāng)沒看見。一天,海風(fēng)生猛,海浪咆哮,海面上好像有千百頭小獸在追跑,他征怔地站在甲板上,空望著大海,心里不知被什么抓撓著,煩躁不安。身后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大蘿卜”,正背對著他唱歌,一手舉著一罐啤酒,一手在空中打著節(jié)拍。他想給他一拳,腳步卻被他的歌聲絆住了一一在憂傷而低緩的旋律中,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抖開來,又相繼沉沉地跌落下去,像海面上奔跑的小獸,成群結(jié)隊又個個孤獨(dú)。這一定是“大蘿卜”家鄉(xiāng)的民謠,在千里之外的大洋上被他唱出了獨(dú)有的溫柔與蒼涼…...
三
我記得他第一次遠(yuǎn)航回來后的情景。
回來和出去都在夏天,剛好四季走過一個輪回。踏上碼頭的他穿著一雙拖鞋,掩蓋著腳步中的慌亂,又用一副大墨鏡藏下了自己。一路上,他甩著長發(fā),用力擊打耳畔的空氣,以及空氣里收縮的躁動。他故意沒提前告訴家里他具體的歸期。
那幾天母親天天都到碼頭去等,那次因事耽擱出門遲了幾分鐘,估摸著輪船已經(jīng)靠岸,就在半路的岔路口等著,怕和他在不同的路上錯過。他其實(shí)早就看見了她,故意放慢腳步,混在一支迎親的隊伍中。等隊伍過去了,他大喊一聲“姆媽”,站在那里,用手把墨鏡扶得牢牢的。
如果沒有今晚,我知道的只有這些。他細(xì)細(xì)地講下去,黑夜的傷口在飄忽不定的幽光中若隱若現(xiàn)。
那天晚上,母親在他臥室鋪床,他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向她講了船上的月亮,也講了“大蘿卜”的事兒。他朝母親埋怨,說家里的水不好喝,電蚊香的驅(qū)蚊效果不好,晚上隔壁打麻將的聲音太大,吵得人睡不好。他還說,這回要提前走,出海前準(zhǔn)備在上海玩幾天。母親靜靜地聽著,什么也沒說。
他在家那幾天整天泡在網(wǎng)吧,一開始想收發(fā)電子郵件,和船上的兄弟們聯(lián)系,后來什么也沒有收到,只好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閑逛。那時,島上只有一家網(wǎng)吧,每天都被荷爾蒙擠得滿滿的。為了錯拿的半瓶水,他在那里跟人打了一架,出來時腳上只剩一只拖鞋。他一步步朝家走,腳底被酪的疼痛已化成久違的興奮,讓他渾身酣暢。
他到家的時候正值深夜,母親坐在燈下,安靜地忙碌著。她把桌上一堆紅白黑相間的圣誕老人布偶的服裝,一件一件翻個面。島上有家玩具代加工廠,每年夏天開始接單做圣誕老人布偶銷往歐美。布偶服裝是從外面縫制的,縫成后需要人工翻面,翻一件三分錢。母親低著頭,十指快速彈躍,一件件小衣服從身子這邊飛到那邊,紅白黑三色浪潮圍著她翻涌,她成了一艘船。有幾次,她放慢速度,把衣服攤在膝上,拉拉沒有完全頂出的帽尖,扯扯不平整的袖角,好像面對一個個將要出門的孩子…...
他轉(zhuǎn)身跑出家門。只有在黑暗中瘋狂奔跑的那一刻,他才敢面對自己。
四
“姐——”他輕輕地叫了一下,心中的洪流淹沒了剩下的話語。我流著淚,應(yīng)不出聲來。我選擇的是另一條路,讀高中,上大學(xué),進(jìn)機(jī)關(guān),每一步都順風(fēng)順?biāo)?,但心的一角總是被揪得緊緊的。無數(shù)個無眠的深夜,閉上眼,就是他在海里顛簸的身影。大海如荒原,他是一頭孤獨(dú)的小狼,我的心頭回蕩著他的嗥叫。
十年。又十年。大海以永遠(yuǎn)涌動不息的狀態(tài),誘哄著海上的一切別無選擇地向前。
他努力讓生命有新的姿態(tài)。結(jié)婚,生女,在城里買房。他用被海水淹沒的光陰,換來一種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盡管這狀態(tài)僅是他現(xiàn)實(shí)生活橫截面的十分之一。女兒有一張和他九分相似的臉,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神中有種與年齡不相稱的飄忽不定的清寂。多年分離,他收不到她發(fā)梢的清香,她不喜歡他身上海的氣息。女兒的眼神,是一潭帶著寒意的清水,他在汪洋之上,接不住她的一道目光。
我們都勸他,上岸吧,這一生不能什么都讓海水給沖淡了。可他不知道離開了海,他還能干什么。他在海上漂慣了,船就是他的家,而家呢,反而成了船,送他在一個人的世界與一堆人的世界之間往返。
他從國外航線轉(zhuǎn)到了國內(nèi)航線,收入減少了,回家的頻次多了。一日,妻子在廚房忙碌,叫他把洗衣機(jī)里洗好的衣服拿出來晾曬。一家三口的衣服有點(diǎn)兒多,陽臺上的衣架和夾子都不夠用,他杵在那里,不知道去哪里找另外的衣架和夾子。他不熟悉家里的角角落落,他的衣服在陽臺的晾衣處無法展開,他看妻女的眼神遠(yuǎn)沒有看海那么自由。他把黑色的情緒一股腦兒倒給大海,依然手足無措。
最無措的一刻到來了,比海水的侵蝕可怕千百倍。凌晨的夜幕脆薄得像一塊冰片,在醫(yī)院后門的枯藤下,他伏在我的肩頭,哭得像個孩子。誰也不會想到,鮮花一樣的女孩兒竟然會用薄薄的刀片,在如墨的夜色中進(jìn)射出殘酷的冷艷。
這之前,他從來不知道女兒抑郁。他原以為自己以一個男人的堅韌扛下一切,卻不知人生海海,波瀾無邊,他之前承受的那些孤獨(dú)、驚懼、青春的落寞、思想與情感被漂白的無望等等,都無法換取女兒嬌柔的笑容。海上的路,他到底還要走多遠(yuǎn),還能走多遠(yuǎn)?
清晨的陽光下,女兒醒來。他抓著我的手,抖得厲害。從病房的玻璃窗望出去,是一片藍(lán)得極嫩的天,空中純白的云,如朵朵浪花,在透亮的陽光里涌動......
五
隔壁傳來母親的咳嗽聲,又急又重,我們停止說話,想起床去看看,又怕擾了她。
母親最怕人打擾。父親走后,我們多次想接她去城里住,她總說不要去擾她。
母親一輩子都沒有真正離開過島,那些出島的經(jīng)歷,絲毫不能改變她對島的依存。而她對其中兩回出島,刻骨銘心。四十多年前的一個深夜,她懷著急于降生又不肯輕松面世的我,在島上醫(yī)院挺了一天一夜后,被父親抱上一條小船,趕去縣城生產(chǎn)。海天漆黑,風(fēng)浪顛簸,她在父親焦灼滾燙的氣息中,攀爬在生命的邊崖。
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出海航行,她坐船送他到上海,那里是他的啟航點(diǎn)。母親說:“海上的路啊,跟地上一樣,肯定有不少磕磕絆絆彎彎繞繞,但也可以腳踏實(shí)地去走。”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總是長長的,好像要串起她留在海里的那些腳印,還有我們的腳印。
在深海的孤船上,他常把身下這片海域想象成母親經(jīng)過的地方,哪一個浪頭曾打過母親的船,哪一團(tuán)海霧曾貼過母親的臉,他都心中有數(shù)。他枕著波濤,一次又一次整理自己的內(nèi)心。
母親那邊安靜了。我們還想再聊些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昨天,他結(jié)束了最后一次航行,從此將和大海保持一個自然的距離。
“姐,今天是羅伯特逝世十周年的日子?!?/p>
夜色愈加凝重,呼吸也不再輕透。他說,羅伯特在暴病中艱難地挺了幾天,最終還是撒手人寰。那時羅伯特曾待過的船還在汪洋上行駛,海還是無邊無際,波濤還是一浪連著一浪。
“其實(shí),所有與這片海有關(guān)的經(jīng)歷,都已經(jīng)長進(jìn)血肉里了。”黑暗中,他的聲音有點(diǎn)兒顫抖,“如果沒有大海,我還是之前那個魯莽、怯懦的家伙,對生活的一切都不滿……想不到我自認(rèn)為怨了海這么多年,真正要離開它的時候,還真舍不得…...”
我有些動容??諝庵杏蟹N潮潤,是再熟悉不過的海的氣息。離開了海,他如何走一條新的路?但相信經(jīng)過海上遠(yuǎn)航的歷練,對于以后的“陸上”人生之路,他會走得更加堅毅果敢,也有能力迎接未知的挑戰(zhàn)。
閉上眼,在他的呼吸聲中,我恍惚看到海浪涌到我們的腳下。嘩啦 一一簇浪花飛進(jìn)開來。我看到他孤獨(dú)而倔強(qiáng)的臉。又一個浪花打來,我看到奶奶和林老師眼含憂傷又無比熱切望著他的樣子,我還看到邊補(bǔ)網(wǎng)邊說笑的老婦人、迎著海風(fēng)獨(dú)自唱歌的羅伯特、他眼中像清泉一樣的女兒…他們呼喊著,撲騰著,奔跑著,緊緊相擁,彼此融合,一潮又一潮。
此刻,他望向他們,眼神多了許多難以言說的感恩和悲憫。他迎風(fēng)而起的頭發(fā),他的肩膀、腰背、雙足,與二十年前相比,更透著一種堅毅雄渾的張力,那是大海深處的力量。浪花之中,是他沉默豐富的背影;浪花之外,是母親溫暖雋永的微笑。
窗外有海潮的聲音。他把身子縮起來,貼在窗下,好像睡到海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