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黑,天佑就做熟了晚飯。
天佑的晚飯多年不變,熬半鍋粥,盛一大海碗,碗口夾上兩筷子咸菜,端到街上吃。街邊有棵老槐樹,樹蔭遮半條街,周遭幾戶鄰居不管五冬六夏,都湊到老槐樹底下吃,邊吃邊嘮嗑兒。
天佑喝粥有一絕,轉(zhuǎn)著碗沿吸溜,喝完順勢用舌頭兜圈一舔,碗干凈得根本不用再刷洗。別人學(xué)他舔,舌頭弄僵也出不來那效果。問他有啥訣竅,他不說,光嘿嘿笑。他想說:“功夫不在喝粥,在熬粥。生面糊調(diào)成啥樣,啥時入鍋,火候咋把握才能讓粥既黏稠又不粘碗,好多講究?!眲e看只是一碗粥,他把頭埋進碗里,筷子飛舞,弄出老大動靜,一會兒就吃得紅光滿面,頭頂冒汗。瞧那香甜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多好的飯食。別人端的飯菜有差樣兒的,夾一筷子給他,他不要,護住碗口緊躲。人家就刺他:“你粥里加了香油,還是加了蜜?”天佑就笑:“還加了十三香哩?!逼鋵崳嗬锿ǔV患恿饲谐蓧K的紅薯、白山藥、胡蘿卜。有時啥也不加,純粹的棒子面粥。
大家說說笑笑就把飯吃了,要是活兒不忙,還會磨蹭著嘮半天。
后來,青壯年們都跑到城里打工做買賣去了,村里人少了,每家屋里又有了電視機,飯食也花哨了,就不再端著碗出來吃了。他不看電視,還是那碗粥,大槐樹底下只有片花花麻麻的陰涼,也沒興致端出去吃了。
粥熬好了,天佑望著灶口愣神。他用的還是多年的土灶,燒柴火。土灶壘在堂屋,通著里屋的土炕,煙囪豎到屋頂,一燒,火苗子往外舔,煙氣往上升,整個屋子就活了。土灶用了好多年,就像他身上的一個部件,隨手應(yīng)心聽使喚。
街邊空地上有他的麥秸垛、玉米秫秸垛,院里碼著樹枝、棉稈等硬柴。他先抽把軟麥秸引著火,把鍋燒熱,放入預(yù)先調(diào)好的面糊糊,再用硬柴猛燒,等鍋燒開,便換上玉米秸、秫秸慢火熬,最后用炭火燜到熱氣散凈,盛到碗里,不涼不燙,正合口。早先,家家用土灶做飯,柴火是寶貝。如今都用上了煤氣灶、電鍋灶,柴火成了廢物,一撿一大堆。家家屋頂不冒煙了,天是藍得透亮了,村子上空卻空了。
天佑舀了瓢水,涸滅灶膛的火,盛上粥剛要吃,門口一黑,天彪走了進來。
天彪手指上勾著個豬頭,進屋放下,笑著膘了一眼天佑的那碗粥:“殺了頭豬,豬頭給你,改善下伙食吧。”
天彪是本家的遠房堂弟,好多年沒進過他的門,突然拎個豬頭來,天佑很意外。他瞥了眼豬頭,瞅著天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掛腸子只配喝粥?!碧毂氪蚬?,他就捧著大海碗不緊不慢地喝粥。
天彪東拉西扯說了半天閑話,終于歸到正題。他已經(jīng)買下東鄰兩家的房,打算把他的也買了,打通連成一個大院,建橡膠加工廠,村里已經(jīng)同意了?!澳汩_個價吧,我不虧你?!?/p>
天佑聽到些傳言,沒想到是真的。“我賣了,住哪兒?”
天彪笑:“村里空著好多閑房,你看上哪套,我給你說去?!?/p>
天佑牽拉著眼皮不看他:“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這老宅住著舒服?!?/p>
天彪白他一眼:“這不是用著你這塊地了嘛,你這房也老朽了,要不我找塊空地給你蓋套新房?”
不論怎么說,天佑光吸溜粥,不再搭話。
天彪的臉陰下來,翻卷起烏云,眼睛像錐子,一下一下扎他,終于一躁腳走了。
天佑提起豬頭追出來。
天彪沒看他,探出兩根手指,勾住豬耳朵。豬頭在天彪屁股后邊大幅度搖甩著,在院門口一晃,不見了。
天佑這碗粥喝的時間前所未有地長,到這會兒還剩小半碗,他沒心思再喝,把粥潑了。
天還沒黑透,仔細看,還能看到自家屋頂煙肉騰著幾絲細白的煙氣。先前每到飯時,就像約好了一起賽社火似的,各家的煙囪都冒起煙來。炊煙在各家屋頂上飄,勾連成一片,就有了陣勢。風(fēng)有時來湊熱鬧,指揮著煙隨著節(jié)拍搖擺,就像從前縣文藝隊大姑娘們跳舞一樣好看。有時起亂風(fēng),風(fēng)就瞎指揮,煙變成醉漢,東倒西歪,你纏我繞,沒個正形。煙的顏色各有不同,木柴燒出的是白煙,麥秸燒出的是黃煙,潮濕的玉米秸燒出的煙最丑,傻大黑粗,橫沖直撞,把天涂抹得烏七八糟。他能從炊煙的顏色、濃度,猜出誰家做的是啥飯食,待到在老槐樹下得到證實,不由得就偷著樂。
天彪家亮起了燈,聲音稠得粘耳朵。天佑回了屋,心落下,又吊起,咚咚地跳,穩(wěn)不住。天彪這些年做買賣賺了錢,財大氣粗,交往廣,吃得開。在村里,走路看天,眼里沒人。對他這個孤老頭子更是不理不睬,平時碰個對臉都懶得說話,用著人了,拎個豬頭就想把人走?老宅墻厚梁粗,冬暖夏涼,這把年紀(jì)了,憑啥搬走?天佑一下一下把心夯實。
本家族幾個有頭有臉的人來說和,天佑沒答應(yīng)。村主任國勝來說和,天佑還是沒應(yīng)承。
這天夜里,天佑的麥秸垛、玉米秫秸垛接連著火。大火沖天而起,照亮了半個村子。人們七手八腳潑水,根本不頂用。一垛麥秸燒得只剩了堆灰燼,玉米秫秸還在冒黑煙。這個麥秸垛是全村獨有的一個,收麥改用聯(lián)合收割機后,麥秸切碎直接扔地里,誰家也不再往家里拉。這種軟麥秸過去糊墻、鋪炕、引火用處多,這會兒早成了廢物。天佑舍不得扔,拉著碌磷碾好,垛在街邊空地上,一層層壓實,頂上糊上叉灰泥,垛得老高。他曾想,每天只抽一把引火,怕是到死也用不完。萬沒料到,只一會幾工夫就燒光了。天佑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干的。但是,不光國勝不認可他的說法,警察來了也不認,說要有證據(jù)。
天佑沒有證據(jù),警察也沒找到證據(jù),只得不了了之。
天佑想,也好,真找出來,又能咋樣?只會結(jié)下大疙瘩。缺了這些柴火,又不是沒得燒,做不熟飯。他在心里放下了這件事兒。誰知,他放下了,人家卻沒放下,還找人跟他說房子的事兒。天佑終于火了,放了絕話——“他有種把我也燒了,不然,甬想拆我的房!”
天彪開始拆房了。拆了自家的,又拆東鄰的,一條胡同只剩下天佑的老房,孤零零的。打通的院子里架起兩口大鐵鍋,鍋下是新壘的王八灶(一種簡易灶,形似烏龜)。
村里壘灶,數(shù)天佑拿手,壘出來的灶不光火旺,走煙順暢又省柴。就算這種臨時用的王八灶,幾塊磚一砌,草泥一糊就成,看似簡單,也有不少講究。弄不好,火燒不旺。天彪家舊房的灶就是他給壘的,這次卻沒找他。
兩個灶,一個靠東墻,已經(jīng)點著火,燒的是拆房的碎木頭。灶上的鍋是過去生產(chǎn)隊吃伙飯的那口八印鍋,正熬大鍋菜。另一個靠西墻,也就是鄰自己家這面墻,架著村里最大的那口殺豬鍋,預(yù)備著煮膠,膠煮軟了才能撕,這個天佑懂。
估計這小子還在跟他嶇氣。樞就嶇吧,他覺得這事兒不能怪他。豈知天彪何止是樞氣,接下來又出了狠招。
天佑清早出門,發(fā)現(xiàn)胡同里堆滿了拆房的磚土。堵人家的門,扒人家的墳,在村里是最欺負人、最缺德不過的事兒。他胸腔里的火像老灶柴灰里埋著的炭,被風(fēng)一吹忽地著了。
天彪聽到喊聲,叼著煙晃晃悠悠走出來,悠然地噴著煙圈兒。
“天彪,你干的這叫人事兒嗎?道是你家的?你憑啥堵上?”
“道不都是我家的,有我家的吧?四份我占三份,瞅瞅,我放我家這邊了,你管得著嗎?”天彪一臉的理直氣壯。
“我咋出去?”
“你這不出來了嘛?!?/p>
“你就讓我這么出入? ”
“咋著,我雇頂轎子抬你?”
天佑氣得臉發(fā)青:“我就問你一句,這道你清不?”
天彪輕飄飄地說:“正忙呢,有空了再說吧?!?/p>
天佑叫來國勝。國勝看了,大著嗓門對天彪說:“你這可不對呀,這是伙道,你不能堵道呀!”
天彪指著墻邊的縫隙,笑著說:“能走。”
天佑拍打著褲腿上的土給國勝看:“咋走?你讓他走走!”
國勝指著天彪:“這不行啊,趕緊清了吧。
天彪笑著點頭:“這不人手少,顧不上弄嘛。這么點兒破事兒,我跟他說了,有空就清,咋還驚動你啦?”
天佑憤憤不平:“沒你這么欺負人的!”
天彪給國勝遞根煙,趁著點火,小聲說了幾句什么。國勝繃著的臉?biāo)沙谙聛?,大聲說:“趕緊清,趕緊清,我還有事兒,先走啦!”
國勝一走,天彪也眼天佑,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使勁一碾,扭頭就走。
幾天過去,天彪家已經(jīng)開始打地基蓋樓,那堆磚土還留在胡同里。天佑再去找天彪理論,天彪一臉不耐煩:“沒見正忙著嗎,顧不上!”
天佑氣不過,又去找國勝。國勝說:“我可是當(dāng)著你倆的面說過了,這么點兒事,你們堂兄弟,好好商量吧。你當(dāng)哥哩,還管不了他?不行罵他、揍他!
好說歹說,國勝不肯再來。
天佑每天爬坡過坎,憋屈得難受。
天彪家的新樓建成了,像座大山,把他家老房子壓得矮趴趴,罩在陰影里。加上胡同里有堆臟東西堵著,天佑覺得就像掉進個深坑。
天彪搬進新樓,把大門改到東邊臨大街,不再走胡同,也沒清那堆垃圾。天佑每天爬進爬出,生生從上邊踩出一條小路?;蛟S是老天實在看不下去了,到夏天,下了一場暴雨,才幫天佑把這難題解決。
雨水又急又猛,胡同堆著垃圾的低洼處積滿雨水,差點兒把天彪家新砌的院墻泡倒。雨剛停,不用誰說,天彪趕緊叫來拖拉機把垃圾清走了。
天彪在院里用彩鋼板支起大棚,辦起橡膠廠。說是橡膠廠,其實并不生產(chǎn)橡膠制品,只是買來輪胎等制品下腳料進行簡單的加工處理,抽出里邊的鋼絲、絲線,將橡膠粉碎成顆粒,然后賣給輸送帶廠當(dāng)原料。因為工藝落后,污染環(huán)境,上邊明令禁止。
國勝雖然默許了天彪辦廠,開張那天,卻躲著沒來。天彪招來好多村里人打工,敲鑼打鼓放鞭炮,好不熱鬧。
天佑沒去看,端著碗坐在門檻上喝粥,鞭炮突然從頭頂炸響,炮屑躃里啪啦雨點般落下,四下里橫蹦,他躲閃不及,飯碗里落了一層。他抬頭一瞅,天彪站在樓頂上,正張著大嘴浪笑。他氣哼哼站起,把剩下的半碗粥潑了。
來天彪家干活兒的,有沒出去打工的壯勞力,也有上了年紀(jì)的老漢和婦女。中午,天彪管飯,頓頓有饃有肉,香味兒隔著墻飄。有老伙計過來勸天佑:“你老光棍兒一條,在家待著干嗎?過去干活兒吧,有錢賺,有飯吃,多好?!彼麊枺骸疤毂胱屇銇淼??”那人連忙擺手,又說:“你跟天彪說句話,肯定行?!碧煊訃@口氣,搖頭,“老啦,身子骨不行了,干不了啥,掙人家錢,吃人家飯,氣短?!?/p>
天佑本是圖個安寧,卻被當(dāng)成使性子較勁兒。結(jié)果,更糟心的事兒來了。
正響午,天忽然黑了。天佑以為是黑云彩罩了,要下雨,趕緊去院里收拾東西。推門一看,哪里有黑云彩,東墻上鑿出個窟窿,正突突地冒煙。黑煙剛出墻時碗口粗,瞬間就膨脹成一腰粗,像條黑龍,扭著麻花往他家院里翻滾。
這還不算,靠墻還安裝了一臺粉碎機,撕出來的膠條摻和上滑石粉,粉碎成膠粒。機子一開,震天響,白色的粉塵翻卷著越過墻頭,撲到院里。院里像進了黑白無常,黑一道,白一道,撒歡鬧騰。
天佑被嗆得連打了幾個噴嚏,沖到隔壁 院里。幾個人正用那口殺豬鍋煮膠。鼓風(fēng)機 嘟嘟地開著,灶里燒的不光有煙煤,還有膠料。
膠料油性大,火燒不透,濃濃的黑煙舔過鍋底順著煙囪走。那根煙肉裝得怪,不是豎直向上,而是半路拐彎插進墻里,通到他家院里。粉碎機的出風(fēng)口也對著他家。
天佑沖干活兒的喊:“有你們這么干活兒的嗎,煙塵都跑我院里啦!嗆死個人哩!”
干活兒的手一指里屋,沖他壞笑:“俺們只管干活兒,有話跟主家說吧。”
天佑打夯一樣走到天彪家樓房門前,咚咚咚擂門。
天彪披著褂子出來,惱著臉瞪他:“干嗎?砸門呀?”
天佑二話不說,拽起他胳膊,一直把他拽到自家院里,指著:“隨風(fēng)亂竄的黑煙白塵,你趕緊弄了,不能這樣禍害我!”
天彪也他一眼,不急不躁地說:“煙塵隨風(fēng)走,我管不了,你找老天爺吧?!闭f罷,扭身就走。
天佑沖他背影喊:“你不管是不是?你不管我管!”
他找來個破鋁盆,嗩嗩嗩用釘子釘在墻上。煙沒了去處,回去圍著灶亂竄,干活兒的人一下子都給熏跑了。
天彪提著把鐵鍬找過來,上去就鏟了鋁盆。天佑撿起鋁盆再釘,天彪又給鏟掉。一連幾個回合,天彪干脆把鋁盆戳了個稀巴爛。天佑撲過去要跟他拼命,天彪躲開幾步說:“你不是好講道理嗎?那我就跟你講講道理!這墻是俺家的吧?你能往俺家墻上釘東西嗎?能嗎?不能!”
天佑無奈,又去找國勝。國勝磨蹭著不肯來,后來勉強來了,跟天彪說,“你把煙肉、機子的出風(fēng)口改造下吧?!?/p>
天彪故技重施,當(dāng)面笑著說好,過后并不理會。天佑再去找國勝,國勝攤攤手說:“我把話說了吧?他不改,我有啥法子?我也沒權(quán)治他罪呀?!碧煊诱业洁l(xiāng)里,鄉(xiāng)里把國勝叫去,國勝又去說,來來回回幾個月,還是解決不了。
天佑瞅著黑煙犯愁,終于憋出個主意。村里這些年拆房、塌房,到處是舊磚,他推著小車撿來一大堆,貼著天彪家的墻砌起一道高墻,煙道自然就堵住了。天彪知道后,撇了撇嘴,叫人把煙肉、出風(fēng)口接高,黑煙白塵仍沖著天佑家院里冒。
每天地上落一層黑絮絮、白末末,比鳥屎還埋汰,天佑養(yǎng)的幾只母雞被熏得連蛋也不下了。他呆呆地瞅著漫卷的黑煙白塵,愁得連粥也喝不下去。煙塵不光飄到他家,半個村子都飄到了。那些打工的戴著口罩都受不了,有的干脆不干了。有人湊到他耳根悄悄說:“村里管不了,鄉(xiāng)里管不了,還有縣里呢,縣里有個專管這事兒的部門。”一句話點醒了天佑。
天彪家的橡膠廠挺紅火,整天人歡馬叫,車來車往,酒桌牌桌常擺著,可見是賺錢的買賣。這天,忽然來了一群穿制服的,喊里咔檫就把廠子封了。天彪喊來國勝,國勝也攔不住,干活兒的遣散了,存貨拉走了,還要帶天彪去縣里說事兒。國勝好說歹說才算把天彪攔下。過后一打聽,知道這事兒是上邊立案追查的,罰款不算,搞不好還要蹲“笆籬子”。天彪嚇得把緊要東西一卷,帶上全家慌慌張張跑了。
天空朗朗,滿世界頓時安靜下來。
天彪家的大門一鎖好幾年,樓房被風(fēng)吹雨淋得灰撲撲的,空曠的大院子長出一地荒草雜樹,幾只禿鼻子烏鴉、長尾巴喜鵲在樹上鳴叫。兩口大鐵鍋敞口向天,落了一堆烏七八糟的東西。天佑想想這家從前的熱鬧景象,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一條胡同只剩下他一家,到了飯時,全村就他家的一根煙囪冒煙,孤零零的。天空,心里空,日子也空,空得人心慌。
這天,天佑正做飯,國勝背著手來了。
自打天彪走后,國勝還沒進過這條胡同。國勝瞅了眼他房頂上正冒著的青煙,又彎腰瞄了眼燒著柴火的灶膛說:“天佑伯,你這土灶不能燒了。”
天佑掠他一眼:“為啥?’“縣上說的,污染環(huán)境?!?/p>
“天彪家撕膠污染環(huán)境,我這灶火也污染環(huán)境?”
國勝笑:“人家縣上這么說,我就跟你這么說?!?/p>
天佑添把柴火,用燒火棍撥著:“縣上還能瞧見我燒火?”
國勝說:“那是,啥都瞧得見,天上有衛(wèi)星哩。村里就你一家冒煙,人家瞧得準(zhǔn)哩,通知讓村里管,不能再燒啦!”
天佑問: “那我還做飯不?吃飯不?”
國勝說:“一碼歸一碼,我只管你灶火冒煙這事兒?!?/p>
天佑舀瓢水把火涸死,捏只空碗就往外走。
國勝攔住他:“你去干嗎?”
天佑說:“你不讓我做飯了,去你家吃呀?!?/p>
國勝笑嘻嘻地拽住他:“天佑伯,你別沖我火,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不同意,咱另想轍唄?!?/p>
天佑說: “你想吧,我沒轍。
國勝蹲在灶前,瞅著灶膛,拉了幾句閑話才走。走到院里,又瞄了一眼屋頂磚砌的煙囪,煙已變成細細的白煙。他嘟嚏了一句:“全村就還剩這一個土灶嘍?!?/p>
天佑掀開鍋蓋盛飯,熱氣撲了滿屋。他端著飯碗,咂摸國勝為啥突然給他來這一出。當(dāng)初為天彪家的事幾好說歹說都不肯來,為個土灶冒煙的事兒親自找來,啥意思呢?之前,縣上的人來過他家,也沒提這事兒,只說要給他扶貧。當(dāng)時他還跟人家瞪眼,說我有吃有喝,扶啥貧呀!
縣上的人聽了也沒惱,耐心地給他講扶貧的道理,提議給他翻建新房。天佑不聽,反給人家說他的道理:“咱這屋墻厚,冬暖夏涼,養(yǎng)人呢。”跟著看熱鬧的村里人逗他:“你養(yǎng)的人呢,藏哪兒了?給瞧瞧唄?!彼貑埽骸澳慵易孀诎舜皇嵌甲∵@房來?”一句話把人嗆個跟斗。
過了兩天,國勝騎著摩托車馱來一堆電器,電鍋電壺電餅鐺,要教天佑。天佑說:“你別費事兒,我學(xué)不會,再說我也付不起電錢,我還是燒我的土灶吧?!?/p>
國勝斜一眼那土灶,嘆口氣:“你咋這么認死理哩?”
隔了一天,國勝又送來一套燃氣爐具。隨手一擰,藍藍的火苗出來?!斑@玩意兒好使吧?”天佑不屑,“看著玄乎,不敢用。再說用完了咋辦?你還給送?還是我的土灶牢靠?!眹鴦俾铀谎?,“土灶,就知道你的土灶!”
國勝再來,啥也沒帶,瞅著燒火的灶膛,直來直去地說:“天佑伯,有人要買你這灶上的土,就是火心那塊,入藥用,你出個價吧。”
天佑一忙,他曉得老土灶火心常燒的那塊灶土是味中藥,老中醫(yī)稱作伏龍肝,說能溫中止血,去濕消腫,治好多病,尤其是對水土不服引起的上吐下瀉,一治一個準(zhǔn)兒。當(dāng)年他大哥當(dāng)兵走時,他娘就讓貼身帶了一包。他小時得了療瘡,他娘摳塊土用蒜泥和了給他敷在瘡口,沒幾天就好了。
天佑町著國勝:“誰要?”
國勝笑:“你別管誰要,出個價吧,你不會嫌錢咬手吧?”
天佑用燒火棍敲敲灶臺:“我這是做飯的家當(dāng),不做生意!”
國勝無奈,說出了一個名字。
國勝一趟趟來,天佑猜著就有貓膩,一口回絕:“不賣!”
國勝勸:“以前的事兒是他不對,趁倆錢燒包,沒大沒小的。咱這次就治治他,讓他吐吐血,多出錢。”
天佑搖頭:“他錢多是他的,我不稀罕?!?/p>
國勝說:“錢的事兒另說,你的灶呢,不愿意用新式的鍋灶,拆了咱重新壘個土灶。磚坯我備,干活兒的我找,你啥都不用管,旁邊指點下就成。天佑伯,就算給我個面子?!?/p>
天佑說:“我不是不給你面子,也不關(guān)灶的事兒,我也不記他欺負人的仇,我就問你,他該管我叫啥?”
“叫哥唄?!?/p>
“你問問他,這么多年相鄰住著,他叫過嗎?他叫過一聲嗎?他眼里有過我這個哥嗎?”
國勝再來時,攙著一個人。那人已經(jīng)瘦得脫了形,走路搖搖晃晃,隨時要倒的樣子。國勝隔著老遠就喊:“天佑伯,天彪叔來了!”
天佑蹲在灶前燒火,沒吭聲。
天彪靠在門框上,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天佑哥,我……”
天佑沒看他,舀瓢水煙滅灶膛里的火,盛上粥,轉(zhuǎn)著碗沿吸溜著喝。一碗粥吃完,天彪還在門框上靠著。
天佑瞥了他一眼:“我是你哥?”
天彪腿一軟,蹲在地上,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臉:“天佑哥,你雨跟我一般見識......”
天佑忽然想起另一張臉。那是張大臉盤子,面善。自從他爹娘走后,每年大年初一清早,這張大臉盤子都會探過墻喊他端餃子。人踩在上房的梯子上,餃子冒著熱氣,天佑仰頭看著,眼眶子就發(fā)熱。大臉盤子就笑他,“大過年的,喜興點兒,快趁熱吃,我還等著你過來磕頭呢!”天彪臉長得隨他娘,性子卻不隨他娘。他娘不光面善,心也善,跟自己不見外。她家的灶不好使了,她就登梯子隔墻喊一聲,叫他給盤。
天佑放下飯碗,彎腰去扒灶上的鐵鍋。國勝要幫忙,天佑橫過膀子擋開他。
鐵鍋扒下后,露出一孔黑洞,四周是一圈燒得焦黃的土。天佑抄起菜刀,吮嗩地砍那圈焦黃的土。
那圈焦黃的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歲月的煅燒,得柴草之精華、火焰之靈性,如磁如銅,發(fā)出清脆的破碎聲,閃著火星掉落在淡青的柴火灰上,見棱見角,仿佛紫金模樣,泛著奪目的光澤。
“你不是要這土嗎?撿吧! ”
國勝扶起天彪,給他看那些碎塊。天彪兩行濁淚順腮流下,“撲通”跪下了:“天佑哥??!”
天佑看著破碎的灶,在想另一件事兒:村里正安裝天然氣,這個土灶是村里最后一個了,再有人犯這病,找伏龍肝,咋辦呢?天佑心里想的,國勝好像聽到了,告訴他一個好消息——“村里合作社建的蔬菜大棚冬季要燒火墻保溫,你得給砌灶喲?!彼B磕巴也沒打,立馬答應(yīng):“好嘍!”
“可不能冒黑煙! ”
“咱這手藝,哪兒能呢。煙都留在火墻里,保你趴在煙囪口也不帶咳嗽的?!?/p>
“哈哈,瞧你能的?!?/p>
“我哥說的,我信!”天彪一旁插話。
國勝拍他一掌:“你別在外邊晃蕩了,回來加入合作社一塊干吧。還有,把你那個大院子拾掇出來,也建個大棚吧。 ”
天彪精神一振,瞅瞅國勝,又瞅天佑:“行嗎?”
國勝說:“怎么不行,我看行,我叫人給合計合計?!?/p>
天佑一聽也動了心:“那就把隔墻扒了,連上我的院子?!?/p>
國勝連聲叫好:“這才叫一家人嘛!”
三人拉手抱肩,哈哈大笑,笑聲順著胡 同傳出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