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子爸死的第二天,杵子結束了十五年的放羊生涯一一四只羊,賣了兩只,買了一口上好的松木棺材;一只被村西頭的屠戶崔宰了,辦喪事席面;只剩下一只黑羊。其實它也不算一只真正的羊,從生下來它好像就沒再長過,身形比一只貍貓大不了多少,要不是它出生的日子好,早就被杵子爸宰了。此時,它蜷縮在偏屋西北角一堆爛玉米秸上,一聲不吭。它是只啞巴羊。
杵子倚著院里的老槐樹,兩只間距過寬的小眼晴驚慌地使勁眨巴,大拇指含在嘴里嘬著,不時發(fā)出叭叭的聲音一一放了十五年的羊,生死杵子是見過的,是院里突然冒出來的人把他驚到了。
屠戶崔把整張羊皮攤開來,釘在墻上晾曬,趁著羊的熱乎氣,照例用刀割下一條里脊肉扔到嘴里。這標志著他的活計全部完成,并且完成得很圓滿。他嗦溜著手指,對杵子說:“喜事看老子,白事看兒子。這喪啊,就該這么出,沒準兒誰家閨女看你喪事辦得場面能看上你。”
杵子見過喪事,知道村里沒有哪家席面會宰整只羊。村主任臧三家最富,也不過是殺了一頭豬,還是一頭老得不能生崽的老母豬。但屠戶崔的話對一個三十多歲的光棍兒來說很受用,他想起爸臨死前的囑咐:杵子,往后啊,大家做啥你做啥,別強出頭。后面兩句啥意思,杵子不太明白,但他記住了“大家做啥你做啥”。他不知道,這是他爸一個沒落赤腳醫(yī)生用一生經歷總結的話。看著杵子懵懂的眼神,他爸下意識地看向他的脖子——在還沒有喉結時,那里曾被杵子爸套過繩子,用粗布條搓成的繩子。繩子同時還套在杵子娘的脖子上,就在杵子爸鉆進繩圈子準備端凳子時,無意間摸到了懷里的玉璇璣。他后悔了。他把杵子放下來,又忙著去放杵子娘??上砹艘徊?,杵子娘死了。杵子爸見杵子鼻翼忽閃忽閃,還能吹動一根頭發(fā)絲,便在院里挖了個土坑,把他放進去,日夜守著。一天一夜后,黑羊出生了,杵子也睜開了眼,只是魂沒了,呆呆的,像換了一個人。
杵子心想,喪事是村主任臧三料理的,半個村的人都來了,應該算是大家伙兒都在做的事了,如果再像屠戶崔說的,真有女人進門,嘿嘿,那爸死也就值了。想到第一次自己拿主意就沒有虧,杵子歡喜起來,從嘴里拿出大拇指,咧嘴笑了。
屠戶崔像看透他心思,抬腿朝他佯作踢了一腳,笑罵道:“一說女人就來勁。還不去抱柴火燉羊肉,先把你爸發(fā)送啦。”
搭棚的,壘灶的,連屋里屋外扯孝衣的女人們都哄的一聲笑起來。
杵子便臊了,扔下一句:“你不來勁娶媳婦做啥?!北娙擞质且徊ǜ土业男β?。屠戶崔舉手要打的空兒,杵子已一閃身跑去偏屋抽玉米秸去了。
先前聽到老山羊“咩咩咩”慘叫,黑羊嚇得頭朝墻角埋在玉米秸里一動不動,現(xiàn)在見杵子進來,幾下跳到杵子跟前,踩著玉米秸不讓他拿。黑羊不大,但毛發(fā)出奇的好,渾身黑漆漆的不見一根雜色。杵子撿起一根秸稈就要抽過去,一看黑羊滴溜溜亮的眼睛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心就軟了,手里揚起的秸稈也就偏了方向,“啪啪啪”抽打得地上塵土飛揚,嘴里裝作發(fā)狠地罵道:“還不躲開,還不躲開,偏要等著那提刀的閻王要了你的命嗎?”話沒說兩遍,一根棍子突然從身后伸出來,朝著黑羊后腿狠狠打了過去。只見黑羊一陣抽搐,慌忙逃到角落里,身子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屠戶崔見黑羊跑開,揚起柳木棍,朝著杵子的后背又揮了過來,嘴里罵道:“你說誰是提刀的閻王?啊,你說誰是?”
屠戶崔原本長著兩塊橫肉,滋著黑紅的油,而今板起臉,一雙鈴鐺大的眼睛要掉出眼眶一樣冒著火苗。杵子頓時軟了,身子像面條一樣直往地上出溜。黑羊見屠戶崔舉著棍子要打杵子,便抵著頭,往前猛地蹦一下,蹦一下,又忽地站住。屠戶崔手掐著腰,指著黑羊,粗著嗓子說:“你過來!過來弄死你?!?/p>
屠戶崔知道,牲畜沒有不怕他的,就是再兇的狗,見了他也只會邊鳴咽著邊往后躲,仿佛他身上有著無形的死亡氣息,讓它們先于人動手之前感知到危險的存在,就像此時的黑羊,眼神飄忽,躲閃著屠戶崔的目光,一步一步畏懼地往墻角里退。
作為對杵子的懲罰,臨走,屠戶崔除一副羊下水之外,又抱走了半個羊頭。
“他你也欺負,等著讓你宰的那些牲畜用蹄子把你踩成爛泥?!蔽莺蟮膭鹂床贿^去。
屠戶崔也不惱,反揚著一條油乎乎的胳膊迎過來,邪笑著說:“來來來,我不欺負他,來欺負欺負你。”
眾人又哄地笑了。氣得劉嬸一瓢拔涼的井水潑了過去,罵道:“喪事你也胡鬧,就不怕杵子爸夜里尋你去。人家杵子待村里人可不薄,誰家的羊沒讓他放過,他可要過一分錢一斤糧不?”
一句話,院子里安靜了,憂傷的情緒隨著鐵鍋里的羊肉香味兒,在空氣中無聲蔓延。
突兀的沉寂讓杵子很不安。他不在乎羊頭,如果別人高興,什么羊腿、羊脖子全拿走好了。他忐忑地窺視著別人的神色,揣摩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么樣的舉動才能讓大家高興。他想了一下,掏出系在腰帶上的陶塤,直挺挺地站在院子當中吹了起來。塤聲悲緩低回,大家神色頓時緩和很多——氣氛慢慢輕松起來,面對在奶白湯里翻滾的羊肉,大家緊著撈,緊著吃,剩下羊湯再喝進肚子,塞塞空兒。
第二天早晨,小半個村子的煙肉沒有冒煙一一前一天吃得太撐啦。
整整一夜,杵子坐在月亮下,盯著釘在墻上曬了一下午太陽的老山羊皮發(fā)愣。那是羊?是早上還咬著自己褲腳鬧著出去的羊?一頓飯的工夫咋就成了這?他搖了搖頭,覺得那不是羊,那分明是一只縮了頭的龜嘛。
五年過去了,那張皺巴巴的山羊皮早已干裂,就墊在杵子身子底下。黑羊依然陪在他身邊,它仿佛能從山羊皮上聞出老山羊的味道,沒事就湊過來,側著頭左一下右一下地在上面蹭,有時瞅杵子不注意,還會迅速跑到羊皮上躺上一會兒。它老了,長出了胡子,但身形還是不夠大,像患了侏儒癥,當然,它依然沒有在這個世界發(fā)出任何聲音,包括一個噴嚏,或一個飽嗝。
好的席面,沒讓杵子爸葬禮更風光,更沒有閨女找上門,這讓杵子免不了怨恨。但恨誰呢?他想破了頭也想不出該恨誰,覺得每個人都幫過他,都有資格端起一海碗羊肉放到嘴邊,咽進肚里。最后他想到屠戶崔,是他動手宰的羊,理應該恨??伤缫阉懒恕ツ?,屠戶崔去一戶人家拉驢,一頭方圓十里唯一的老驢,在趕驢上車的時候,鬼知道怎么回事,那頭驢居然從高高的車廂板里跳了出來,剛好砸在屠戶崔身上。驢驚慌失措,忙不迭地想站起來,蹄子四處踢騰著,在屠戶崔身上一頓亂踩,可憐的屠戶崔就這樣被驢踩死了。想起劉嬸曾說過的話,杵子就覺得屠戶崔是報應,可恨。但再可恨,人終是死了。死了,人間萬事連同恨也就一筆勾銷了。
沒了爸的杵子成了村上的游魂,誰家著急收麥、蓋房或是泥墻、打煤球,他就會出現(xiàn)在誰家。杵子身板弱,但干起活兒來不惜力,飯也不挑,家常飯就行,如果再說給他找個媳婦,那干得就更起勁兒了。
但現(xiàn)在的杵子已經不去幫工了,他整天躺在山羊皮上想劉嬸的一句話“攢點兒錢,娶個媳婦成個家”。
其實,曾經有個發(fā)財機會,可惜被杵子錯過了。那時屠戶崔還活著,三伏天的正午,人們都躲進屋里,毒辣辣的日頭底下只剩一片被抽了筋骨一樣打蔫兒的玉米苗,這樣一來,那三個穿著體面的外鄉(xiāng)人就更加顯得蹊蹺一一他們托著羅盤,滿腹心事地圍著杵子村后的三分地打轉。屠戶崔提著用一根柳條串著的豬心、肝、肺往家走。他心情很好,一直回想著剛才殺豬刀插進豬脖頸時的流暢,豬只哼唧了一聲就死了。利索,痛快。不等旁觀叫好聲落地,一大盆豬血已滿滿當當擺在眼前,一滴沒浪費。
心情好,脾性也變得柔和。他本已走過去,見三人愁悶的樣子,又退了回來,搭汕著:“你們在這兒做啥?有事?”
一個年輕人,操著一口南方口音問道:“這地是你家的?”
“不是,但我知道是誰的?!蓖缿舸拚f,“你們想做啥?”
三個男人對視了一下,又猶疑一番,最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對屠戶崔說:“我們是廣東來的。去年祖父臨終時說,自己曾在北方經商,因時局動蕩,在返鄉(xiāng)時把幾枚金元寶埋在了這兒,我們原本想悄悄取出來,無奈一是缺少工具,二是偷偷離開有悖有恩必報的祖訓。既然你知道地的主人是誰,不妨引見,我們當面感謝如何?”
屠夫崔一聽,絕口不再提地主人的事兒。殷勤地找來鐵锨,果真在田里挖出一個匣子,里面有五個黃澄澄的大金元寶。后來據(jù)說帶元寶過不去機場安檢,屠戶崔以低得離譜的價格買了下來。這事傳開后,村里人都說屠戶崔不仁義,鼓動杵子去要金元寶——畢竟是埋在你家地里呀。杵子嘿嘿傻笑,說:“我沒那個命,沒那個命?!?/p>
但現(xiàn)在杵子的運氣來啦,三間半北屋住滿了人,一年房租抵得過兩年糧食收成。而他,只需要買菜做飯,像城里人一樣按月領工資。
后來警察問杵子:“這些房客哪兒來的?”杵子指著黑羊說:“它領來的?!本毂阌X得他不老實,裝傻。但村里人都知道,的確是黑羊領來的。那幾天,村北公路上忽然有好多大巴車開過,里面坐滿了人。黑羊站在馬路中央,硬生生截停一輛車。車上人說:“這里遠離市區(qū),僻靜。”就這樣,一大隊人跟著黑羊到了杵子家。
這些人是做什么的?杵子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此時,他手墊在腦后,仰躺在山羊皮上,嘴里“嗒嗒嗒”愜意地哼唱起來——但凡他會唱的歌,都能吹出曲兒來,可這首歌他聽了好幾天了,還是沒學會。
“我們去大草原的湖邊,等候鳥飛回來,等我們都長大了就生一個娃娃......”
杵子“嘈”地坐起來,趴著窗子往院里看。這是新來的女孩兒。她邊唱,邊暱嘰喔嘰從壓水井里抽水,杯子小,水迅速從杯口溢了出來,穿著白帆布板鞋的腳忙向后一跳,躲開了,然后走到槐樹底下,拿起牙刷,“刺刺刺”刷起牙來。隨著刷牙的聲音,好聽的歌穿過窗子又傳了進來。
杵子蒼蠅一樣原地打轉,腳步比黑羊蹄子的速度都快。他知道,剩下時間不多了,她洗漱完就會回到屋里,然后和所有人一樣,捧著手機打電話,發(fā)信息,一天都不會再出門,而自己也再沒機會和她說話。想到這兒,他披上藍布衫,拉開喔唧作響的破門門走了過去。
女孩兒看到杵子很驚詫,愣證地望著他,嘴里機械地重復哼唱著那首歌,只是調子已經走了樣,像天上的云,有一搭無一搭地飄著。
“你,你,你想吃啥?”杵子直愣愣地問。
“?。俊迸河悬c兒蒙。
“你想吃啥?”杵子繼續(xù)問。
槐樹下有一個破盆,里面殘留著一捧玉米粒,黑羊趴在盆沿,吃得正歡。
女孩兒一指破盆說: “那個?!?/p>
“小雪,李總找你?!币粋€睡眼惺松的女孩兒扒著門縫喊。這個叫小雪的女孩兒眼神復雜地町著杵子看了看,嘴里“哎”著,邊往屋里走,邊頻頻回頭。
杵子在后面緊跟,追著問:“你唱的啥歌,叫啥名?”他問得迫切,走得急促,不留神撞到一個人。小雪一扭身,閃到這人身后,進了屋。
杵子抬頭一看,是李總。
自從杵子房子出租,好像點燃了一串紅鞭炮,里啪啦,大批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忽地涌進這個不足三百人的小村落,幾乎家家都有租客,家家都有一個什么“總”。杵子不知道“總”是干什么的,但知道要聽“總”的話,尤其是李總,因為他不僅給錢,還是這些“總”的頭兒。
這時,黑羊從后面呼呼地跑過來,咬著杵子的褲腳使勁往回拖。杵子邊掙拽,邊小聲嘟嚏:“好聽,唱得好聽?!?/p>
李總緊繃的臉立時笑了。他一把摟過杵子的脖子,邊往偏屋走邊說:“好聽就老老實實聽。來來,你看你這個小破院能值多少錢,三年的房租就能買下它,你說是吧?”
“那我去哪兒睡覺?”杵子著急地說。
“別急,我也不想買,我只是告訴你,以后離我的人遠點兒,否則,你一分錢也拿不到,知道嗎?”李總說著,在杵子腰眼用力捶了一下。杵子疼得“哎喲”一聲,險些跌倒。
早餐杵子做的是玉米粥,里面特意放了一捧玉米粒。為了熬得黏稠,杵子蹲在灶臺邊一小撮一小撮地往里續(xù)著麥秸草,然后盛在大鐵盆里,由李總的男助理抬進北屋。
剩下的時間杵子就自由了,田里玉米半腰高,不用澆水,也不用打藥,杵子便帶著黑羊去村前,那里有一片空地,男人們都喜歡搬個馬扎,倚著屠戶崔家的院墻曬太陽。
杵子蹲在墻根,拿著陶塤嘗試吹那首歌。突然,院墻里傳來屠戶崔媳婦一聲哭喊“我的娘哎”,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號。有人迅速跑進屠戶崔家的院子,又迅速跑出來,興奮得五官擠在一起,滿臉抑制不住的幸災樂禍,還未開口,先“噗”一下笑出聲,故弄玄虛地說:“屠戶崔的兒子準備結婚,他媳婦挖出埋在地下的金元寶,你們猜咋啦?哈哈,生銹啦,原來是一堆鐵疙瘩?!北娙斯χ?,便一齊把自光投向杵子,仿佛他撿了天大的便宜。
杵子沒有一點兒僥幸逃脫不幸的喜色,像局外人一樣,繼續(xù)捧著陶塤嗚嗚地吹。一遍,兩遍,三遍。眾人惱了,叱道:“吹的什么鬼東西?!辫谱泳驼酒饋恚叴颠呁锢镒?,黑羊搖頭晃腦地在身后跟著。
“是這個調調吧?”杵子問黑羊,也像是問自己。又繼續(xù)吹了一會兒?!皩α?,對了,就是,就是這個調調?!彼吲d地跳起來,趿拉的一只黑布鞋被甩了出去,黑羊顛顛地跑去叼回來,眼晴竟也是笑瞇瞇地彎著。
杵子急忙往家跑,他要回家,回家坐在院里槐樹底下或者山羊皮上吹,吹給那個叫小雪的女孩兒聽。走到巷子口,他站住了——不到做午飯的時間,李總是不讓回家打擾他們工作的。
怎么辦呢?他不由得在巷子里來回步。
隔著院墻,杵子聽到一片嘈雜的聲音,仔細辨聽?!斑@個項目是專家論證過的,我們是同學,還能騙你嗎?”杵子再往前走,聽到一聲咆哮:“我們的夢想能不能實現(xiàn)?”更多的咆哮:“能!”杵子忽然靈光一閃,心想,李總說不能回家,在家門外他總該管不著吧。他得意地拿起陶塤,站在自己的院墻外面反復吹這一首曲子。
小雪能聽得到,杵子想。
第二天,杵子早早趴在窗口町著北屋的門。黑羊則趴著門縫看壓水機井。院子里靜悄悄的。黑羊看看杵子,不耐煩了,跳起來,扒著門扇,眶唧眶唧地用蹄子撥門門。杵子嚇得脖子猛地一縮,打了個激靈。他赤著腳,幾步跨過去,朝著黑羊輕輕踢了一腳,嘴里罵著:“人家還沒出來呢,你鬧啥!”黑羊站立不穩(wěn),撲倒在地。它也斜著看看杵子,退到山羊皮上,尋著尚有杵子余溫的地方臥下。
“我們去大草原的湖邊,等候鳥飛回來,等我們都長大了就生一個娃娃”歌聲夾雜著壓水的聲音。杵子頓時激動起來。他渾身緊繃,呼吸急促,看著腐朽的門檻,竟不知該先邁哪條腿好。黑羊在后面,照著他膝蓋窩猛地一頂,杵子一個趨趄站到了門外。
小雪在刷牙。杵子腦子暈乎乎的,感覺自己不是走,而是打著晃兒飄到了小雪的跟前,顫抖著聲音說:“我會吹了,我會吹了?!?/p>
小雪瞥了他手里的陶塤一眼,嘴里繼續(xù)哼唱著,手卻伸了過來。杵子不知所措。小雪的手一松,一團東西掉在地上。東西仿佛是她成心要丟掉似的,沒有任何遲疑,轉身,繼續(xù)哼唱著若無其事地往屋里走去。
杵子想叫住小雪,又不確定掉的什么東西。這時有人從屋里出來,杵子忙低頭去撿,卻發(fā)現(xiàn)地上光溜溜的,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啥也沒有,再看黑羊,正不緊不慢地往偏屋走。杵子忙追了過去。果然,剛跨進門檻,黑羊吐出一個紙團一一是一張揉得皺巴巴的二十元錢,上面用鉛筆畫著“S0S”圖案。杵子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錢他是認得的。他想把錢還給小雪,但北屋門已緊閉,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
杵子很失落,錢咋還人家呢?他邊想邊添柴火,一大鍋玉米粥頂著鍋蓋汨汨地直往外溢。飯做好,李總的助理來取早餐,杵子鼓足勇氣問:“你們認得小雪不?”
那人臉一沉,兇巴巴地反問道:“你認識她?”
杵子猛地想起腰眼的痛,低下頭不肯再說一句話,手里舀飯的鐵勺丁零當螂地擊打著鍋沿,像嘴里正囀得打戰(zhàn)的牙齒。
守著灶臺,杵子一碗玉米粥沒喝完,李總走了進來。偏屋低矮,光線昏暗,站在門口的李總像堵墻,遮住了外面的陽光。
“你……”李總剛想提個話頭,杵子已著急忙慌地放下碗,舉著二十元錢說:“這是小雪的錢,她的錢丟了。”李總拿在手里正反翻看一下,從褲兜里掏出一百元錢扔在灶臺上,笑著說:“你真是好人,這是獎勵你的。”杵子想起娘常說的一句話,不由得說出了口:“好人有好報,嗯,好人有好報?!崩羁偰樕怀?,跨出門檻后又回過頭來說:“以后別做玉米粥了,拉嗓子?!?/p>
杵子想說小雪愛吃,看李總陰沉兇狠的 臉,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拉嗓子?拉嗓子?這三個字在杵子的腦海里不停翻滾,卻抓不住要領。杵子覺得,拉嗓子不是玉米粥的錯,是因為沒有油水一—吱吱呀呀的鐵門上點兒油就不響了,蹬不動的自行車鏈條,弄點兒油,嗖嗖嗖,快得像一陣風。他決定中午做油燜茄子,多放點兒油。
杵子的菜園在葦灣東邊,不大的地面種了七八種蔬菜。
他摘了幾根絲瓜,又用鐮刀割了幾個紫茄子。一個大冬瓜長在兩排竹籬笆之間,杵子弓著腰去摘,夠不著,索性跪在地上,半個身子從籬笆窟窿里鉆過去,像掙命一樣使勁抻著胳膊。他用盡渾身力量,吭嚇吭嚇費了半天勁,指甲縫里塞滿了冬瓜皮,瓜卻還是紋絲沒動。就在他縮回胳膊想放棄時,對面的籬笆挪開了,劉嬸走過來,抱起冬瓜,踩著藤蔓用力一拽,摘了下來。
劉嬸把冬瓜遞給杵子,問他:“你覺得現(xiàn)在日子過得咋樣?”
杵子抱著冬瓜很開心,連聲說:“日子好,有肉吃?!?/p>
劉嬸繼續(xù)說:“日子好是因為啥?”
杵子瞪著眼睛,蹙著眉,思考讓他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滑稽怪誕的表情,他一臉茫然地看著劉嬸。
劉嬸知道等不到下文,便答道:“是因為這些人來。你想想,現(xiàn)在外鄉(xiāng)人比咱村人都多,租我們的房,買我們的糧食和菜,還給我們工錢,讓我們比城里人還闊綽,你說,過去可有過這樣的日子?”
杵子認真想了想:“沒有?!?/p>
劉嬸繼續(xù)說:“別管他們是做啥的,那不是咱想的事兒?!彼沉髓谱右谎郏娝牭糜眯?,講得便也愈發(fā)起勁,“你呀,以后就別管那些閑事,老老實實攢點兒錢,找個女人生個娃娃就行了......”
娃娃?杵子的眼晴一下亮了?!暗任覀兌奸L大了就生一個娃娃。”他哼唱著,解開帶有一圈圈汗?jié)n的布衫,梗著脖子使勁掏啊掏啊,掏出一枚玉璇璣一杵子爸臨死前說:“祖上留下的東西就剩這塊玉璇璣了,你要記住,要把它給肯為你生娃娃的女人。記住啦,一定要肯生娃娃才能給?!?/p>
“生一個娃娃,生一個娃娃。”他嘟嚏著,專注地看著掌心的玉,小心得像捧著一個新生嬰兒。
劉嬸看杵子的樣子,以為自己的話感動了他,神色詭秘,手穿過籬笆在地上邊比畫著,小聲說:“你知道啥叫SOS,那是求救的意思。這一年來,誰家沒接到過這樣的東西?”
杵子看著劉嬸一一長指甲塞滿黑泥,穿一條皺巴巴的肥褲子,腰間系著一條紅布巾。不足一米五的個頭兒襯得更加矮小。她像什么呢?羊,對,像被宰了的那頭老山羊。一想到每天睡在老山羊皮上,杵子感到惡心。他回頭尋找黑羊,它別著臉,頭拱在絲瓜架底下,好像羞于看到眼前的一幕。透過枝葉,光的斑點和綠的陰影折射在它身上,閃著緞子一樣的光澤。
杵子直勾勾的盯視讓劉嬸紅了臉,她目光變得柔軟。就在她自我陶醉時,杵子忽地站起身,一言不發(fā),急匆匆地往家走,擢下羞憤的劉嬸在身后躁著腳罵。
沒有任何遲疑,杵子回到家,直奔北屋。他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堂屋被隔成兩個單間,李總和幾個彪悍的男人在茶桌前坐著,其他人分散在東、西兩個臥室。
李總見是杵子,笑著起身迎了過來。
“我給你的錢呢?”杵子問。
“哦。\"李總笑著,從兜里掏出二十元錢。
杵子接過,正反看了看,說:“不是這張?!?/p>
“那我可能是花了,買煙了。”
“是,買煙了?!庇腥烁胶椭?。
“小雪呢?”杵子問。
“走了,公司有個業(yè)務,派她進城了?!崩羁偛换挪幻?。
杵子想想有道理,點點頭,“哦”了一聲退了出來。
中午做的油燜茄子和炒絲瓜,很好吃,但一想到小雪沒吃到,杵子也就不想吃了。
午飯剛過,就聽到轟隆隆的雷響,聲音很悶,像隔山隔海傳來的擂鼓聲,接著,大片烏云被北邊打著呼嘯的風追趕著飄過來。杵子跑到院子,看著頭頂急速劃過的云團,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真,剛洗完碗筷,院里斷斷續(xù)續(xù)開始來人。首先來的是臧三,他罕見地提著一包油炸糕。杵子只見過人往他家拿東西,還從沒見過他給別人拿過東西,這樣一來,一包油炸糕就顯得意義重大。
杵子想把臧三往屋里讓。
“就在院里說吧,”臧三聲音很大,好像故意要讓別人聽到似的,“放心,這是干打雷不下雨的天。”杵子抬頭,果真,一眨眼的空兒,大片烏云已經跑到了村南,雷聲似乎也追隨著越走越遠。臧三對杵子的心不在焉很惱火,語氣變得尖刻:“做人要懂得感恩。感恩知道吧?你爸生你養(yǎng)你,有人罵你爸,刨你爸的墳,你能答應不?”
“不能。”杵子嚇得臉色煞白,好像真有人要刨他爸的墳。
“老話說,賞飯的是衣食父母?,F(xiàn)在咱村來了這么多人,租房子給錢,買菜做飯給錢,算不算養(yǎng)著咱?嗯,你說,算不算?”臧三五短身材,但中氣十足,尤其在用鼻音說“嗯”的時候,起到強烈的反問和肯定效果,杵子不由得連連點頭。
臧三剛走,前院的趙哥來了。趙哥剛走,劉叔又來了。他拉著杵子走出院落,邊走邊語重心長地說:“我和你爸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小時候,他總偷油餅給我,如今你爸走了,拋下你孤零零的,我看著也不好受。雖說你地里活計不中用,草比苗子都高,可你有錢啊,一個月房租頂?shù)蒙弦患镜氖粘?。我和你嬸商量了,看著合適的給你尋個女人,生娃成家?!?/p>
聽到生娃,杵子又想起了小雪。她啥時候回呢?杵子看著村前的大路,不免有點兒憂傷。
忽然,杵子發(fā)現(xiàn)蹲在墻根曬太陽的人站了起來,表情憤怒地看著自己。住在屠戶崔對門的富貴手指著杵子,氣沖沖地對大家說:“他要是敢報警,我先就弄死他?!?/p>
杵子怕了,站在巷子口不肯往前再走一 步。
“費那個勁,把他鎖在屋里,讓他報!”一個人說道。
“叫我說,他不是嫌日子舒坦嘛,從大馬路上截輛車,把他拉得遠遠的,讓他永遠找不到家,哈哈哈。”另一個人說。
杵子更怕了,像一只待宰的羊,仿佛一把冷颼颼明晃晃的刀子就擺在眼前,他不由得雙腿發(fā)抖,兩腳下意識地往后一點點蹭。黑羊反倒梗著脖頸,四肢緊繃,像一枚架在滿弓上的箭,準備隨時向目標發(fā)起攻擊。
“你們和他計較什么。他若存了報警的心,還能和李總說?都是一個村子住著,嚇唬嚇唬就得了。”劉叔走過去打圓場。
“你老實點兒哈,要是斷了大家伙兒的財路,你也活不成。”富貴說著,用雙手做了個掐脖子的動作。
村里人后來回想,如果沒有那個干打雷不下雨的下午,如果沒有這么多人對杵子進行轟炸式的威脅,后面的事是否就不會發(fā)生?而正是大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加深了他對這件事的關注,變得警覺,才演變成一場不可逆的案件。
其實他們只猜對了一半。杵子出走,并不是去報警,而是尋找小雪,尋找那個他認為會為他生娃娃的女人,想按他爸生前的吩咐,把玉璇璣交給她。
那天夜里,杵子原是睡著的,好像還做了一個美夢,是院門門的抽動聲驚醒了他,似乎還有幾句壓低的咒罵,和“撲通、撲通”東西掉到地上的悶響。他躺在漆黑的夜里,眼望著屋頂,回味著剛做的夢。他確定那是個美夢,但他怎么也想不起來細節(jié)。這時,門響了,黑羊走了進來。
剛才的動靜一定是黑羊弄的,他想。
黑羊過來頂他的腿,他轉個身躲開,繼續(xù)想,既然是美夢,那就和小雪有關,可小雪什么時候回來呢?李總是不敢問了,那一張兇神惡煞的臉還歷歷在目。
屋頂沒有天花板,幾根老舊的松木房梁裸露著,腐朽的葦草結滿了蛛網,老鼠跑過,不時有塵土落在杵子的臉上。黑羊繼續(xù)頂他,他端了它一腳,索性坐了起來,心想,與其等小雪回來,還不如自己去找。他看看窗外,漆黑一片,幾顆稀疏的星星像白芝麻粒撒在天上。他想立刻動身,在天亮前趕到城里找到小雪,然后再趕回來做早飯。
他這樣想的,也這樣做了。他走了,身后跟著那只恢無神的黑羊。
后來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過程,在杵子看來就是岔路口一念之間的隨機選擇一一去往城里有兩條路,他只能選擇一條。其實他想選另一條,但黑羊已經遠遠地走在前面,他只好跟了去,結果這條路在維修橋涵,行不通。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藍白相間的房子,上面寫著“同仁里派出所”。他想,自己來不及找小雪,那就托警察去找唄。
杵子顛三倒四的講述讓接待民警發(fā)蒙,雖然憑杵子的狀態(tài),完全可以忽略掉這件事的存在,但警察還是來了,并且是當天下午就來了。他們的解釋是,正常失蹤四十八小時立案,但杵子的智商根本不能用正常思維來衡量。
在推開杵子家院門之前,警察認為這是一宗再普通不過的走失案,門打開后,警察瞬間看穿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不一會兒,可以調動的警車分別從不同方向迅速開進了村子,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村里外地人居然這么多,像一串串用繩系著的螞蚱,被從巷子里牽出來。
警車呼嘯而去,村莊頓時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風,仿佛忽然從樹上、墻縫里、田野上生長出來,在大街小巷上游蕩。村民們簇擁在巷口,驚懼地望著警車離去的方向發(fā)呆,當警車在視野里徹底消失后,又一致把遷怒憤恨的眼神投向杵子。
杵子手足無措,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已經超出他所能理解的范疇。他試圖用目光向每一個人求救:我要吹個曲嗎?還是宰只羊?對,我要親手宰了羊燉羊湯,那樣大家就會高興了。他開始左右尋找黑羊。黑羊好像提前預知到不幸要降臨,遠遠地,站在緊貼墻根的排水溝上警覺地望著。杵子吸溜一下鼻涕,詫挲著胳膊準備去抓羊。
這時,劉叔騎著自行車回來了。顯然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見這么多人在街頭站著,便問:“誰死了?”沒人回答。他有些尷尬,轉而對杵子調侃道:“嗨,杵子,今天我趕早進城,看見有幾個人在你地里瞎轉悠,不會又給你埋金元寶吧?哈哈哈?!彼α藘陕?,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笑像掉進了棉花垛,沒有一點兒回應。大家漠然互相對視一眼,一下無聲地散開了。不明就里的劉叔四處望望,迅速跨上車子回了家??諘绲慕值?,只剩下杵子和黑羊呆呆地傻站著。
黑羊率先打破沉寂,它縱身一躍,跨過排水溝,小心翼翼地走近杵子,用臉輕輕蹭他的褲腳。杵子看看它,感覺它很陌生,仿佛它已經死了,被剛才想殺它的念頭殺死了。他無視黑羊的安慰,木然地在前面走,黑羊在后面緊緊跟著。
這是一個瘋狂的夜。
杵子孤獨地躺在山羊皮上。沒有人來,卻又仿佛整個村子的人都來過了——用石頭砸窗玻璃、端門、敲墻、罵大街以及各種方式來過。
杵子哭了,哭得很傷心,他爸死都沒這么傷心過。他躲在屋里不敢出門,驚恐地摟著黑羊,把整個頭埋進黑羊的肚子,反復哭訴著一句話:“我爸教我的,我聽我爸的還有錯嗎?我爸教我的?!辫谱記]想到自己會有這么多淚,濡濕了枕頭,哭啞了嗓子。可他還是委屈,還想哭,直到哭得天亮了,哭得沒了石頭扔進來,哭得墻外傳來無奈的嘆氣聲。
沒人知道他哭了多久。聽不到哭聲后的第五天,有人推開杵子家的院門,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有黑羊。
十天后,院里槐樹的葉子開始發(fā)黃。又有人推開杵子家的門。院子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有黑羊。
一個月以后,槐樹葉開始飄落。老鼠在山羊皮上做了窩,生了崽。杵子家的門敞開著,院子空蕩蕩的,還是沒有人,也沒有黑羊。
過去了很久,六個月,或許是一年。有一天清晨,家家都聽到“嗒嗒嗒”沉悶的敲門聲。出來看,什么也沒有。關上門,又會聽到“嗒嗒嗒”的聲音。人們沉不住氣了,披著衣服相約聚集到巷口的大街上。這時,有人看到一只黑羊,哦不,是一只高大健壯的黑羊,從杵子家走出來。它站在大街上,迎風而立,飄揚的毛發(fā)像一面黑色的旗幟——是它在敲門?
它檢閱似的,邁著穩(wěn)健傲慢的步伐在眾人面前走過。大家面面相覷,互相用眼神問詢著,這是誰家的?杵子的黑羊?
不是吧,它可沒這么高大。
但它眼神很像,沒有一根雜色的漆黑毛發(fā)也很像。
是嗎?
不知道啊!
最終還是用行動達成了一致,大家邁開步子跟在黑羊的后面。
黑羊仿佛知道人們會跟來,它頭也不回,徑直走向村后,來到杵子的三分地跟前。它不慌不忙,圍著這片畧了荒的三分地蹠步,像在尋找著什么。終于,它在西南角一塊低洼的地方站住,然后瘋狂踢騰前蹄,用力刨土。天冷,泥土封凍,它刨起來非常吃力。有人說,去拿把鐵掀來。隨后,在黑羊刨土的地方,幾把鐵掀同時下挖。挖到半米深,有人覺得不對勁,感覺土很虛,好像下面埋有東西。
“小心些,再挖?!庇腥苏f。
嘎吱嘎吱。鐵掀碰到堅硬的東西。撥開覆土,一個痰盂大小的舊瓦罐。打開來,啊!錢?是錢,一瓦罐銅錢,“通寶”字樣清晰可辨。
大家呆怔了,微張著口,一時面面相。很快,也就在瞬息剎那之間,每個人仿佛在對方的眼晴里看到了某種啟示,眾人迅速抓起鐵掀,心照不宣地開始在地里瘋狂挖起來。沒有工具的,等不及回家去取,跪在地上,手腳并用地用力去刨。
三分地里頓時鐵、泥鎬上下翻飛,塵土飛揚。漸漸地,村民越聚越多,密密匝匝鋪滿窄長的地塊。大家各自守著眼前的一方土地,使勁挖,用力挖,挖成了坑,跳進坑里,繼續(xù)挖。一定還會有的,一定!每個人對此深信不疑,并堅信寶藏就在自已腳下,只隔著一尺一寸的距離。誰會放棄呢?只要再多挖一鐵?,只要再多挖一點兒,就會看到叮當作響的真金白銀,篤定的念頭支撐著人們忘記了勞累,忘記了吃飯,全村人目標相同步調一致,投入地只做一件事一一挖!
太陽升到頭頂。
太陽又偏了西。
有人開始懷疑腳下的土地,開始擴大挖掘,于是,沉悶的局面被悄然打破。
“你怎么挖到這兒了?這是我占下的地界?!?/p>
“哪兒是你的?要臉不,都是傻林的。”
疲憊、失望讓人變得焦躁易怒,斥責、怨懟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大。不知誰先打出的第一拳,也不知是誰與誰在廝打,一時間村民糅雜在一起亂成一團,狼藉的土地上布滿雜沓的腳印和散落的銅錢,繼而有汗水流下來,有血流下來。
突然,有人“啊”的一聲慘叫。
黃褐色泥土里飄來嗆人的腐臭氣味兒,累累白骨閃著瘳人的白光。
這是誰?人們突然想起黑羊,再回頭尋找,早已沒了蹤跡。
從那以后,黑羊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