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一九八〇
院子里黑壓壓擠滿了人
正前方窗臺上面19英寸的黑白電視機(jī)里
也黑壓壓站滿了人
院子里的人緊緊盯著電視機(jī)
電視機(jī)里的人
緊緊盯著一個激情演講的人
氣氛緊張到了極點(diǎn)
所有人都捏著一把汗
如果不出意外
接下來肯定會聽到一個詞:沖鋒
可是,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電,突然停了
人群瞬間一陣躁動
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沖向哪里
整個村子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甲辰年乙亥月壬戌日
突降大雪。大片大片的白色精靈
飛蛾一樣,被天空撲簌簌篩下
屋頂上、樹上、馬路上、巷子里
到處一片白茫茫。大人帶著孩子,童心
牽引著俗世,仿佛一群羊打開了圈門
所有人來到了戶外,都在忙著
堆雪人、打雪仗。沒有人注意到
一輛小轎車斜在路邊的溝渠里,只有鐵鍬
鏟在路面上,哐哐作響。
這個場景我三十多年前見過,在一個
叫選馬溝的小村莊。那時候做風(fēng)水先生的父親
剛開始教我認(rèn)識天干地支,那時候
常下這樣的大雪,郵差走不進(jìn)村莊
那時候,鄰家有女初長成
她羞紅著臉跑進(jìn)巷子的一個雪天
一顆雪球不偏不倚,剛好打在了我的臉上
攪動
溪水在流動。嘩啦啦啦——
仿佛趙老太太匍匐在一張帆布單子上
攪曬一單子胡麻。
又仿佛深秋的清晨,剛冒尖的太陽
照著整個村子樹上的霜凌。
晶瑩剔透又五彩繽紛的霜花,燃燒的火苗一樣
在枝條上爭著彈開,在草叢中落下。
總是在深秋的清晨,小腳的趙老太太
會推著架子車來到溪邊,淘洗油菜,小麥,或胡麻,
然后用一整天的時間,將其和陽光攪拌均勻,
順便攪勻一年來身體和收成的落差。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忽然攪不動了?
樹上的霜花落了一茬又一茬,
孤身的趙老太太,被人從家中挪到了山坡上,
仿佛地里的莊稼在倒茬。
只是這一茬后,她再挪不動自己了,
四四方方的墳地如一塊帆布單子,被風(fēng)攪動的
除了荒草還是荒草,除了寂寥再無其他。
一天光明
整理舊物件時,翻到了一張黑白照片。
前面站著一個小男孩,歪著腦袋,
后面是一男一女兩個大人。
大人的身體雖然走形嚴(yán)重,
但還不難看出,
那是年輕時的父親和母親。
那個孩子難道是自己?他很懷疑。
一整個下午,他都在琢磨這件事情。
他對三歲之前的自己一無所知,
他沒有去問母親。自從父親走后,
母親的視力一天不如一天,
她很忌諱別人說起“身體”“醫(yī)院”這些詞語,
只有我們知道,她已看不清對面之人。
鄉(xiāng)間的日子總是異常安靜。
她每次拖著農(nóng)具艱難走過地埂,
只有高過莊稼的雜草們知道,
盲聾的海倫·凱勒,
又為這個世界找到了一天光明。
該怎樣描述你的美
從前,你是一棵草,從不抱怨
是生在沼澤荒坡還是石縫。
微風(fēng)吹來,你也會輕輕搖一搖,
你們彼此不懂對方,
你只是一個勁向上,將自己拔高。
后來,你是鄰里間墻外的杏花,
在三月的春風(fēng)里,先于葉子盛開,
淡淡的,微紅,羞澀。你不知道,
你是要結(jié)出杏子的。被雨打濕的花瓣
落在地上,像心事,被風(fēng)吹著跑。
再后來啊,你是供人觀賞的牡丹,
大氣,雍容,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讓所有的花朵都黯淡了幾分。無數(shù)雅士
將你擺在案頭臨摹。我偷偷地
撿了一瓣,小心翼翼藏在書頁中。
而現(xiàn)在,你是一株桂花。我不知道
該怎樣描述你的美。清可絕塵?
濃能遠(yuǎn)溢?好像都不夠。多年來,
我風(fēng)塵壓身,再次見你時沒有鳥鳴,
只有一個吳剛,囚在異鄉(xiāng)的月亮之中。
一枚針掉在地上
一枚針掉在地上,通常不發(fā)出任何聲響
一個人掉在地上,有時會聽到“砰”的一聲
那是一個臨近年關(guān)的下午,太陽寡白卻有些刺眼
我從一棟高樓前經(jīng)過,看見樓下半圓形圍滿了人
我不知道他們在尋找什么,只記得小時候
我們?nèi)覟槟赣H尋針時就是這樣
全都蹲下來圍在地上。那時候針是全家最重要的家什
現(xiàn)在成了一個詞。人群很快就散開了
接連幾天都和往常一樣平靜。直到有一天
我刷手機(jī)刷到了一則新聞,我忽然感到
從前的那枚針再次掉到了地上,不同的是
這枚針竟變得異常沉重,老遠(yuǎn)我就聽到了“砰”的一聲
暮歸途中
用樹枝和泥巴做建材,建造房屋
用小草做糧食和蔬菜,種到劃好的地里
用大小不同的石頭做牛羊,在山坡上放牧
兩個小孩子,甚至還捏了幾個
小小的泥人兒,在房前屋后穿梭
看著他倆認(rèn)真的樣子,我一度懷疑
我也曾玩過無數(shù)遍的游戲并不是游戲
而是真正的生活。當(dāng)那個小女孩
端著用樹葉做成的飯菜走向石頭餐桌
我分明看見了那只泥碗里冒出的熱氣
突然明白,曾幾何時,我們想要的生活
其實(shí)如此簡單呀,一人一餐足矣!
只是是誰,改變了這游戲規(guī)則
讓我們用大半生
來回歸當(dāng)初,到頭來卻還是南轅北轍
謊花
老屋的舊瓦終于全部換完了,
匠人們抽著煙向我道喜:
“接下來,你就輕松了。不出意外,
維持個十來年,不成問題。”
我微笑應(yīng)和著,心里卻很清楚,
一切都得繼續(xù)。樹木要繼續(xù)長高,
草得繼續(xù)變綠。平凡的人們
要繼續(xù)奔赴下一個日子,
我得繼續(xù)給自己畫餅,打掃生活的一地雞毛。
我將鐵鍬插進(jìn)翻修拆下來的瓦礫堆里,
聽見母親在喃喃自語:“這棵杏,
今年怕要歇樹了,開的全是謊花?!?/p>
是??!我也想長成一棵杏樹,
用一季收成換取短暫的一樹繁花。
不給枝條增加太多壓力,
這個愿望我從未放棄。
我要有母親一半的勤勞就好了
我要有母親一半的勤勞
就好了。她總在收割后的莊稼地里
種滿蔬菜,野豬來不及吃就飽了。
多年來,它就像母親精心飼養(yǎng)的一只家畜,
從不越界,很少造訪鄰居家。
我要有父親一半的聰明
就好了。他總在農(nóng)忙間隙割來許多帶刺的
藤條,他把它們小心翼翼扎成籬笆,
擱在房前屋后。野豬即便拱熟了整塊地,
也輕易到不了房屋的后墻下。
我要有趙二叔一半的堅(jiān)持
就好了。在鋼筋水泥到處拔地而起的今天,
作為村里最后一位泥瓦匠,他沒有丟掉
祖?zhèn)鞯氖炙?,不然,他補(bǔ)的窟窿,
絕不會成為村莊最后的傷疤。
我要有村莊一半的寬容
就好了。在一排排整齊的新農(nóng)村面前,
她從未嫌棄過我家破舊的土坯房,
無論我何時何地歸來,都能看見那塊兒疤,
都能確定,我是真的站在自家的屋檐下。
堅(jiān)硬的部分
小時候的一次貪玩,鐮刀
吻上了我的左手食指。
仿佛兩塊坡地之間
橫陳的地埂,幾十年過去了,它非但
沒有恢復(fù)如初,反而長成了
一道月牙形硬邦邦的肉棱,
每逢天陰下雨,便會奇癢難忍。
因此我常常去撫摸它,
因此我常常想起那次錐心的疼。
因此我常常想起這些年所受過的傷,
肉眼可見的,心中無形的。
因此我想到這些年我見過的冷漠,
是它們,共同組成了我身體中堅(jiān)硬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