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多雨,出門便遇烏云壓頂。我沒有絲毫猶豫,立即背起包袱,大步跨上馬背。
一路上,白馬嘶鳴,迅速將喧鬧的人群拋之于后。雷聲滾滾,我愈發(fā)歸心似箭。拐至一胡同時,白馬驟然停下,仰天長嘯。我斜目凝視,果然又是那幫悍匪。
為首的是名紅衣女子,滿頭珠翠。話不多說,只見她一招孤星煞腿,便將我的白馬撂倒在地。多虧我曾與紅衣女子交手多次,深諳她的招數(shù)套路。我當即橫空挪步,堪堪躲過。再回頭時,我那紫色包袱已落入她手。
無妨,錢財乃身外之物,我豈會放在心上。
正欲離開之際,那名女子突然沖我冷笑,十根纖纖玉指在空中輕搖幾下,其他悍匪立刻向我逼近。
大雨終于傾盆而至,我倒在雨地里,豎起耳朵,期待著,期待著一束光的出現(xiàn)。
媽媽站在我面前,一字一頓地念著我的作文,評分欄那紅艷艷的零分,當場燒紅了她的眼。
“林悠悠,你寫的這是什么?”
我沒有說話,一直看著窗外的美人蕉。在陽光的炙烤下,它耷拉著腦袋,我也耷拉著腦袋。
“你可真能耐?。∽魑牧惴?!全班,全年級,甚至全校,你都是獨一份。”
聽得出來,媽媽在努力壓抑著怒氣,想讓我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可是我無話可說。
“林悠悠,你太讓媽媽失望了?!?/p>
“你們也讓我很失望?!蔽逸p輕地說。
媽媽的眼睛里先是驚恐,然后是不可思議,最后燒成一片怒火。她沖我揚起了巴掌,但是被爸爸攔住了。
“孩子大了,你好好和她說?!?/p>
“我怎么和她好好說!800字的作文,讓寫一件難忘的真實經(jīng)歷,她卻寫成這樣!林悠悠,你這是故意和誰作對呢?”
“少說兩句吧,給孩子一點時間,讓她反思一下?!卑职终f完,拉著媽媽出了屋。
隨著門“嘭”的一聲,世界徹底安靜了。我站在原地,紅了眼圈,自語道:“你們怎么就確定,我寫的不是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呢?”
可是,屋子里空空蕩蕩,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
離家出走,這是我最后一條路。我收拾了幾件衣服,胡亂塞進書包,偷偷出了門。其實我沒什么地方可以去,去任何一個地方,都需要車費,可是我一分零花錢都沒有了,只有這輛白色自行車。
正午的陽光明晃晃,一圈一圈地環(huán)著世間萬物。從車水馬龍的柏油馬路,到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小路,所有的一切都像奶油般融化,漸漸變得軟綿黏稠。就在我快失去意識時,姥姥的小院及時出現(xiàn)在視線里。
敲了好久,姥姥才顫悠悠地從里面探出腦袋??吹绞俏遥难劬﹂_始放光。“哎呦,是夏夏來了!我的小心肝啊,快進來?!?/p>
我苦澀地張張嘴,無力解釋什么。姥姥年紀大了,難免會迷糊,認錯人也是常有的事。
姥姥慌不迭地從井里撈出西瓜,手起刀落,屋子里滿是西瓜的清甜。
吃夠了西瓜,我窩在躺椅上瞇眼。頭頂上的槐花兒浸著蜜,風一搖,就落一身。
姥姥在一旁搖著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閑聊。
“夏夏,在爸爸媽媽那里,一切都還好吧?”
“嗯?!?/p>
“夏夏,你瘦了。這么大了,可不能再挑食?!?/p>
“嗯?!?/p>
“夏夏,在學校有沒有人欺負你?。俊?/p>
我的鼻子一酸,把頭搖成撥浪鼓。
“沒有就好啊,有人欺負你,就和姥姥說。姥姥替你出頭,夏夏,不要怕?!?/p>
我側過身點頭,眼淚也跟著簌簌而下。
二
“噠噠噠。”
是馬蹄聲。
煙雨迷蒙,黑暗的巷口出現(xiàn)一束微薄的光。只見一位白衣俠士踏馬而來,手起劍出,無數(shù)寒光閃現(xiàn),悍匪們不由得后退半步。白衣俠士蒙著面紗,從馬背一躍而下,緩緩向我伸出手。那雙手帶著女孩子獨有的柔軟纖細,透出一絲熟悉的親切。
我心頭一愣,會是誰呢?
“哎呦!”
我的額頭突然吃痛,睜眼正好看到林夏夏的手,像夢里那樣柔軟纖細的手。一時間,我恍了神,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
林夏夏見我發(fā)呆,伸手又要打我額頭。
“我和爸爸媽媽滿世界找你,你卻好,逃到姥姥家睡大覺了?!?/p>
我從躺椅上坐起來,沒好氣地說道:“姥姥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我愛來就來?!?/p>
林夏夏想把我揪起來,卻被姥姥攔住了。
“悠悠,你是姐姐,怎么能欺負妹妹呢?你讓夏夏睡嘛?!?/p>
林夏夏急得直跺腳:“姥姥,您怎么了?我才是夏夏啊,她是林悠悠?!?/p>
姥姥皺著眉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夏夏,腦袋里瞬間清明。姥姥伸手攬住林夏夏,摸了摸她眉心的傷疤,說:“對,對,你是夏夏。姥姥不中用,都糊涂了,下次肯定不會認錯了?!?/p>
但是,姥姥很快食言了。
晚飯前,姥姥踮著小腳把我拉到一旁,說:“夏夏,快吃無花果,姥姥知道你愛吃,專門給你摘的。”
晚飯后,姥姥又神秘兮兮地拉走林夏夏,厚重的門板擋不住姥姥天生的大嗓門:“夏夏,這些錢你拿著。哎,姥姥總不放心你?!?/p>
我坐在門后,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黯然神傷。
我和林夏夏明明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可為什么,林夏夏卻那樣明媚耀眼,處處討人喜歡呢?
林夏夏鋼琴彈得好,舞跳得好,逢年過節(jié),她都可以落落大方地為親朋好友們表演助興。
林夏夏學習成績名列前茅,小升初時被市里最好的育華中學優(yōu)先錄取。
林夏夏口才好、人緣好、性格好,什么都好。
爸爸媽媽無條件愛她,姥姥更是視她為掌上明珠。
而我,性格普通,成績普通,在普通的初中里,過著普通的日子。
如果說林夏夏是太陽,那我就是影子,一片可有可無、無人在意的影子。
鄉(xiāng)村的夜,繁星漫天。姥姥在院子的青石臺階上鋪了毯子,我和林夏夏分別躺在姥姥的左右兩邊。青石臺階留著白日的余溫,一點點滲到身體里,讓人變得懶洋洋。
姥姥搖著大蒲扇,聚在鼻尖的槐花香一會濃,一會淡。沒有任何預兆,姥姥又開始犯糊涂。
“夏夏,你不能怪媽媽,媽媽本來身體就不好。當年,她生下你們兩個后大出血,在鬼門關轉了一圈,把整個身體都掏空了。是姥姥心疼她,非要留下一個孩子幫她養(yǎng)。”
林夏夏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沒有說話。
“上幼兒園的時候,媽媽來接你,你哭的撕心裂肺,不肯走,姥姥心疼,又堅持把你留下來。只是,誰能想到后面的事情呢?夏夏,你要怪,就怪姥姥。”
姥姥說著,大蒲扇也不搖了,自責地抹起了眼淚。
我不知道姥姥說的后面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小時候的記憶里,我對林夏夏沒有太多印象,真正印象深刻的是接她回家。
那年,我們六歲,馬上要上一年級,爸爸媽媽帶著我去接林夏夏回家。遠遠地,林夏夏站在姥姥身邊,皮膚被曬得黝黑,臉上掛著淤青。
當媽媽堆著滿臉笑,將限量版玩具娃娃討好地遞到林夏夏手上時,林夏夏笑成了一朵花,說:“謝謝阿姨。”
最后兩個字,林夏夏故意說得極慢,咬得極重,生怕人聽不清楚。
媽媽臉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
姥姥氣得拎起掃帚,追著林夏夏打了一條街。
最后,林夏夏還是跟我們走了,她沒有哭,也沒有鬧?;貋砗?,林夏夏慢慢長成一輪太陽,在爸爸媽媽的心里光芒萬丈,也將我的日子映襯得黯淡無光。
夜愈加靜謐,我們?nèi)齻€人沉默著,各懷心事,直到姥姥的呼嚕聲響起。
“我誰也不怪,姥姥,我愛您?!绷窒南恼f得很小聲,帶著顫抖的哭腔。我正想著說點什么安慰她,林夏夏卻突然轉了話題,“我看了你卷子上的作文,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這次輪到我了,壓抑在心里的委屈翻滾而來,我重重地點頭。
只是,我不知道,林夏夏有沒有看見。
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哭得太厲害,爸爸媽媽來接我時,我發(fā)燒了,38攝氏度。
溫度雖然不高,但媽媽還是決定向學校請假,讓我在家休養(yǎng)。我的心里輕松了不少。
趁著白天爸爸媽媽不在家,我找出很多武俠小說,潛心研究武功招式。越女劍法、獨孤九劍、天山折梅手、乾坤大挪移、凌波微步、六脈神劍……這些功夫有攻有守,有退有進,如果能集于一身,必可天下無敵。想到這里,我有些興奮,認認真真地將這些武俠招式寫在紙上,然后念給小本子里的白衣俠士聽。我在本子每一頁都畫上了夢里的白衣俠士,她臉上蒙紗,手中提劍,隨著手指飛快地捻著本子,她也不停地變換著招式。
“白衣俠士,你要好好修煉啊,下次在夢里,一定要打敗他們?!?/p>
我準備好了一切,便躺在床上。我無比期待著與夢里的白衣俠士相會,帶著一身絕世武學,戰(zhàn)勝紅衣女子和那些悍匪。
可是,遺憾的是,我再也沒有夢見白衣俠士,一次也沒有。
這讓我很頹廢,白衣俠士無法戰(zhàn)勝紅衣女子,也許象征著我永遠躲不開吳思琪的糾纏。一想到吳思琪,我又重新把自己的腦袋縮進空調被中。
吳思琪是我的噩夢,她找我“借過”很多次錢。我與吳思琪的初次相識,是開學時的那場見義勇為。當時,吳思琪攔住了同桌白芷,向她“借錢”,我義無反顧地沖出去拯救了白芷,也由此被吳思琪纏上了。
后來,媽媽發(fā)零花錢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吳思琪找我的次數(shù)。前陣子,我實在沒有辦法,只能連早餐也不買了??墒?,當我可憐巴巴拿著早餐錢給吳思琪時,卻徹底惹惱了她。
“你糊弄誰呢?這是最后一次警告,再不給錢,要你好看!”
我心里揣著吳思琪的最后通牒,沉甸甸地走進教室,恰好遇到語文考試。于是,我孤注一擲地寫了那篇著名的零分作文,幻想著班主任王老師可以從中看出些蛛絲馬跡,然后順藤摸瓜,一舉消滅吳思琪她們。只是沒想到,王老師不僅沒看出暗藏的線索,還怒氣沖沖地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讀了作文,同學們笑得前仰后合,包括吳思琪。
所以,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時,我逃學了?;氐郊遥直粙寢層柍庖活D,只好逃到姥姥家,然后一直逃到現(xiàn)在。
不行,吳思琪不會放過我的。
我開始惶恐不安,磨磨蹭蹭地走到廚房。媽媽正在準備晚餐,她探了探我額頭的溫度,說:“悠悠,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去學校吧?!?/p>
“可是,媽媽……”我拼命在腦海里尋找拒絕的借口。
還沒等我想出來,門突然開了,媽媽的視線越過我望向門口。
“哎呀,夏夏,你這是怎么了?”
媽媽大驚失色,我不由得也跟著跑出去。
玄關處,林夏夏一身狼狽,雪白的裙子上滿是泥漬,胳膊和腿擦破了皮,細細密密地滲著血。
林夏夏揚著臉,沖著媽媽勉強笑了一下,轉身向屋里走,邊走邊說:“沒什么事,我騎自行車騎得太快,摔了一跤?!?/p>
“我說了多少次,騎車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行,你這傷口需要消毒包扎……”
媽媽緊緊追著林夏夏,嘴里絮絮叨叨。
晚飯我吃得索然無味,心里默默盤算著明天該怎么應對吳思琪。
第二天,我剛進教室,吳思琪便攔住了我,她臉上那道新鮮的抓痕看起來觸目驚心。吳思琪惡狠狠地說:“林悠悠,走著瞧,咱們兩個沒完。”
這莫名其妙的話讓我忐忑不安,完全聽不進去課。我拿出小本子寫寫畫畫,將所有的信念都傾注在白衣俠士身上。這時,同桌白芷扔來一個小紙條。
“你沒事吧?昨天,我看見吳思琪她們找你麻煩了。那時都放學了,你來學校干什么?”
我心里一驚,在紙條上回復。
“我沒來過學校??!你確定是昨天嗎?”
“可是被欺負的那個人,遠看真的很像你,穿著白裙子?!?/p>
白裙子……
突然,我想起了昨天穿白裙子的林夏夏,想起了她身上的傷,想起了睡覺前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一定是她!原來昨天她去了我的學校。
窗外的風吹進來,小本子嘩啦啦地翻動著,里面的白衣俠士又開始拿劍揮動起來。
蒙面紗的白衣俠士,穿白裙子的林夏夏,她們不停地在我眼前閃現(xiàn),漸漸重合在一起,匯成一束光,就這樣照進我心里。
大課間時,吳思琪攔住白芷,不知說了什么。再次回到教室時,我明顯感覺到了同桌白芷的疏離,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但我一下就懂了。
不僅僅是白芷,班里其他同學也對我刻意疏遠。這種疏遠并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什么事,而是吳思琪的特意安排,他們只是懼怕吳思琪罷了。
放學鈴聲響了,我沒有躲開吳思琪的課桌,第一次,我迎上她的目光,坦坦蕩蕩地走了過去。
四
整個暑假,我過得忙忙碌碌,因為對林夏夏的愧疚,我鼓起勇氣,不停地練習如何堅強地面對吳思琪??墒?,新學期伊始,吳思琪沒有來學校。
有的同學說吳思琪“借錢”的事被揭發(fā),學校勒令她休學了;有的同學說吳思琪跟著奶奶生活,現(xiàn)在奶奶病重,她要被媽媽接到別的城市……同學們仿佛忘記了疏遠我的事,紛紛安慰我,無所顧忌地與我暢談。
我用了很久的時間才確信,吳思琪不會來了,永遠不會來了。
我盼望這一天很久了,可真到了這刻,我卻有些不知所措。
許久沒有夢見的傾盆大雨又出現(xiàn)了,紅衣女子和悍匪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像一團煙霧,時聚時散。他們好像走了,卻又無處不在。
我和白衣俠士有些筋疲力盡,打出的每一招、每一式在大雨中都成了虛招。
戰(zhàn)勝不了,又躲不過,我和白衣俠士被困在那條狹長黑暗的胡同里。
每天醒來,我都覺得心里悶悶的,一種無法釋懷的情緒堵在心口。還沒等我消化這些情緒,新的狀況又出現(xiàn)了。
姥姥先是迷路找不到家,后來在戶外游蕩到天黑,不小心摔了一跤。姥姥被送到醫(yī)院后,除了外傷,醫(yī)生還檢查出了其他問題。
誰都沒有想到,阿爾茨海默病會落到姥姥身上。現(xiàn)在,姥姥的時空完全被打亂了,記憶里的人和事都被困在另一個時空。
全家人都來了,爸爸媽媽,舅舅舅媽,表哥,還有我和林夏夏。一大家子人圍著姥姥噓寒問暖。突然,姥姥的視線落到表哥身上,開始變得怒不可遏:“臭小子,你是不是又欺負夏夏了?”
表哥愣在那里,一臉的不耐煩。舅媽看到,慌忙打斷姥姥的話說:“媽,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孩子們鬧著玩的?!?/p>
姥姥陡然變得激動起來:“玩?坐到夏夏身上拳打腳踢,是玩?往夏夏碗里吐口水,是玩?把夏夏一個人丟到山上,是玩?還是說,把夏夏從蹺蹺板上推下來,是玩?別的也就算了,你看看夏夏額頭的疤,再偏一點,眼睛就沒了,里里外外縫了七針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在背后欺負過夏夏多少次?我還沒老糊涂呢?!?/p>
舅舅舅媽也愣住了,屋里的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媽媽臉色變得煞白,她什么也沒說,默默地抓住林夏夏的手。媽媽眼睛里的歉意再也掩飾不住,化作淚水浸濕了眼眶。
舅媽見狀,嘟嘟囔囔拽著表哥走出病房。媽媽想了一會兒,追了出去。
林夏夏站在我的身旁,身體冷得像塊寒冰。
關于在姥姥家的生活,林夏夏從未對我們提及,有時候媽媽問得緊,她就甜甜地笑著說:“很好啊,姥姥對我很好?!标P于額頭的疤,她那樣云淡風輕,只說是不小心摔傷,我們也就那么信了。我從來沒有想到,那樣明媚耀眼的林夏夏,那個在現(xiàn)實和夢里都保護我的白衣俠士,曾在最弱小的年紀經(jīng)歷過數(shù)不盡的恐懼。
知道我在看她,林夏夏扭頭沖我慘然一笑:“相比之下,你的童年是不是生活在蜜罐里?你可以安心地在爸爸媽媽身邊,放肆地哭,大聲地笑。不用擔心被拋棄,不用被人欺負。而我卻要處處小心翼翼,在姥姥家是這樣,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也是這樣。我總是想,如果我表現(xiàn)得足夠好,足夠優(yōu)秀,爸爸媽媽就不會趕我走了吧?我就可以永遠留在這個家了吧?不用再回去被人欺負了吧……林悠悠,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羨慕你。”
此刻,我的心里掀起驚濤駭浪。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是那個受委屈的人,卻從來沒有意識到林夏夏心里的委屈。我拉住林夏夏冰涼顫抖的手,小心地問:“那時候,你害怕嗎?”
林夏夏哭了,她伏在我的肩頭顫抖著說:“姐姐,我好怕,你們?yōu)槭裁茨敲赐聿艁斫游一丶???/p>
病房外,媽媽極力克制著情緒,與舅媽說著什么。舅媽也還算客氣,小心翼翼維護著親戚間的體面。林夏夏還在抽噎,我獨自走出病房,一直走到坐在病房外玩游戲的表哥身旁。
我奪過表哥的手機,一字一頓地說:“你要給林夏夏道歉?!?/p>
表哥騰地站起來,一米七五的個子壓迫著我,大聲說:“林悠悠,你把手機還給我?!?/p>
“你給林夏夏道歉?!蔽以俅螆远ǖ刂貜?。
爭奪間,手機里的游戲結束了。表哥惱羞成怒,一把將我推在地上,搶到手機就要走。
我迅速爬起來,死死拽住表哥的衣服,歇斯底里喊道:“今天,你不給林夏夏道歉,就別想走?!?/p>
我的聲音劃破走廊,所有人都停下來看著我們。爸爸媽媽、舅舅舅媽顧不上維持大人之間表面的和平,紛紛加入孩子的“戰(zhàn)斗”里。
媽媽抓住我的肩膀,紅著眼眶說:“悠悠,放開你表哥吧。媽媽知道你們受委屈了,讓爸爸媽媽來解決?!?/p>
表哥趁機掙脫我的拖拽,罵罵咧咧要走。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發(fā)了瘋一樣猛地撲上去,再次拽住表哥的衣服:“不準跑!你憑什么不給林夏夏道歉?你必須給林夏夏道歉!”
可是所有人都攔著我,讓我冷靜,表哥和舅媽還是走了。林夏夏也跑出病房,站在我身邊。
“他為什么不給你道歉?吳思琪為什么不給我道歉?他們都欠我們一個道歉!”
林夏夏輕輕拍著我的背,好像在安慰著我,也安慰著她自己。
“都過去了,過去了?!鄙砗?,兩雙溫暖的臂彎靠了過來,將我和林夏夏緊緊環(huán)在中間。我抬起頭,正好迎上爸爸媽媽心疼的目光。
晚上,我們?nèi)艺匍_了一場家庭會議。從哪里開始說好呢?從林夏夏捧著被吐了口水的飯碗,到跌跌撞撞從后山走回姥姥家的夜路。從我被人圍堵的害怕,到被全班孤立的無助。我們語無倫次,但我們敞開心扉,將積攢多年的委屈一一傾訴。
整晚媽媽都自責不已,不停地掉著眼淚?!皩Σ黄?,是媽媽疏忽了。以后遇到這樣的事情,一定要及時告訴爸爸媽媽,我們會幫助你們的?!?/p>
爸爸輕輕拍著我們的肩膀,說:“對,我和媽媽是你們堅強的后盾。再受到欺凌時,要學會保護自己……”
月亮彎彎的,掛在窗前。它和爸爸媽媽一起,聽我們說了很多很多話,陪著我們流了很多很多眼淚。它用溫柔的月光,照得我們心里亮堂堂。
臨睡前,林夏夏看著窗外的月亮,堅定地說:“林悠悠,未來,我們都會很勇敢。
尾聲
一周后,姥姥出院了,我和林夏夏一起去了姥姥的小院。
天空流動著深深淺淺的藍,陽光也換成了蜜糖色,溫柔地籠罩著小院。我和林夏夏在躺椅上相互依偎,很快入夢。
夢里的大雨終于停了,露出了微微的天青色,絲絲縷縷的光從云后流下來,天地一片明朗。我和白衣俠士面對面站著,有風經(jīng)過,吹掉了白衣俠士的面紗。這一次,我看得真真切切,果然如我想象的那樣,面紗后是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龐,但又不太一樣,她的額頭沒有疤。
此刻,我終于明白了。白衣俠士從來不是林夏夏,不是爸爸媽媽,不是老師同學,不是任何一個我期待的人,她就是我自己。
慢慢地,我和白衣俠士疊在一起,她成了我,我成了她。我們提著劍,一步一步地走出那條一直以來無法走出的小胡同。
胡同的盡頭,夢境一轉。小小的林夏夏蹲在姥姥家的墻角哭著,看見我,她抬起頭委屈地說:“姐姐,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妹妹,對不起,我來晚了?,F(xiàn)在,我們回家吧!”
我拉著小小的林夏夏,不停地向前走,一起走向爸爸媽媽,一起走向我們的家。
起風了,一片葉子落到我的臉上,擾亂了這場夢。
我睜開雙眼,望了望沉睡的林夏夏,又望了望手中那片金黃的葉子,心中釋然。
好長好長的夏天終于過去了,秋天要來了。林夏夏說得對,以后的路,我們都會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