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鄉(xiāng)下小路上散步,忽然看到路邊的柳樹上有了一抹新綠,那些不知名的小草,已發(fā)出了新芽,長出了嫩葉。蒲公英就在這樣的時刻撞進了我的視線。在龜裂的土地縫隙處,一簇銅錢大小的綠正倔強地昂著頭顯得很扎眼。
每年春風(fēng)一動,青草一泛綠,蒲公英的新芽頂開板結(jié)的土層,嫩黃的芽尖上還沾著隔年的沙礫。它們像縫補貧瘠的綠線,一叢叢綴滿溝壑縱橫的山塬。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在一場春雨之后,經(jīng)過陽光的暴曬、雨水的滋潤,蒲公英便迎來了快速生長的階段,開始瘋長了起來。一簇簇鋸齒狀的綠葉子中頎長的枝干頂端綴著青綠色的花苞,像害羞的小姑娘攥緊的拳頭。過不了幾天,冷不丁那拳頭就松開來,嫩黃的花瓣一層疊一層,像被日頭曬暖的羽毛。母親說這花是給風(fēng)寫的信,每片花瓣都是蓋了印的郵戳。我便常蹲在花叢中看,看陽光如何在花瓣上流淌,看螞蟻如何順著花莖攀爬,看蝴蝶的翅膀怎樣掠過花蕊抖落星星般的花粉。
宋代禪詩《山居》詩中有“石隙黃花地丁開,不借春風(fēng)自往來”的句子,“黃花地丁”即蒲公英的古稱。蒲公英有著最頑強的生命力,不擇地勢,不畏酷暑,無論是在貧瘠的土地,還是在水泥的縫隙,跟旱塬上的人一樣,生在哪就把根扎在哪達。
時光流轉(zhuǎn),兒時的記憶里也滿是蒲公英的影子。暮春時節(jié),母親坐在門檻上納鞋底,我在院子里追逐著蒲公英的種子跑。那些白絨球在風(fēng)里忽高忽低,像施了魔法的小白傘。我張開雙手去接,風(fēng)總跟我開玩笑,種子從指縫里溜出去,飄向更高遠的藍天。母親笑著對我說:“傻兒子,蒲公英的種子是要奔向遠方的,就跟你大了要走向遠方一樣。”那時候我還小,只覺得母親的話跟蒲公英的絨毛似的,在風(fēng)里飄啊飄,咋都落不到心尖尖上。直到后來讀到沈復(fù)“蒲公隨風(fēng),游子無根”的嘆息,才驚覺這小小的絨球原是千年游子的心事——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腳步,何嘗不是帶著“枯藤老樹昏鴉”般的漂泊感?只不過蒲公英的流浪里,藏著比秋意更溫柔的鄉(xiāng)愁。
上學(xué)后,我在課本里讀到“蒲公英的種子靠風(fēng)力傳播”,才知道那些輕盈的絨毛里藏著生命的密碼。每個絨球都是一個微型的降落傘,每個種子都是一顆流浪的心臟。它們告別母體,隨風(fēng)而行,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完成一場生命的遷徙。有時我在想,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其實我們都像蒲公英的種子,為了自己的夢想,乘風(fēng)遠行于天南地北,尋找屬于我們自己的“土壤”。只要心中有光,就能在逆境中開出花來。這讓我不禁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生活中,就像村口的年輕人,背著行囊走向遠方,把故鄉(xiāng)的云揣在懷里,把母親的叮嚀系在鞋帶間。
那是包產(chǎn)到戶的頭幾年,春荒比往年更兇。母親天不亮就挽著竹筐出門,在鄉(xiāng)間的小道旁,蹲下身子,撥開枯蒿,手里揮動著鐵鏟,她說:“蒲公英最懂窮人的腸胃——嫩葉焯水涼拌能哄飽肚子,老根曬干賣給藥材鋪,一竹筐能換半斤鹽。”我見過母親挖根時的樣子:膝蓋抵著瓷實的泥土,鐵鏟貼著地皮剜進板結(jié)的土地,手腕一抖便震得虎口發(fā)麻,根卻越刨越長,褐色的筋絡(luò)虬曲著,好似精巧編織的繩結(jié),相互纏繞,透著一種質(zhì)樸的美感。斷口處滲出乳白的漿,苦味兒混著土腥氣直沖鼻腔。
蒲公英有多種吃法,可涼拌。將挖來的蒲公英清洗干凈,在燒開的水里焯熟,撈出,濾去汁水,然后在切碎的蒲公英菜中加鹽、加醋、加姜末、加蔥花,再將滾燙的油潑辣子倒入菜中,攪拌均勻即可食之,香氣撲鼻,鮮美無比。當(dāng)然佐料必須是正宗的,尤其是醋,用山西的老陳醋最好。拌好的蒲公英菜吃起來有一點淡淡的苦味,能清熱敗火,抗菌消腫。蒲公英還可炒著吃,譬如炒肉絲:把蒲公英洗凈切段,豬肉切成絲,用鹽、料酒、淀粉腌制一會。鍋中倒油,油熱后放入肉絲滑炒至變色盛出。再留底油,放入蔥姜蒜爆香,加入蒲公英翻炒,然后倒入肉絲繼續(xù)翻炒,加適量鹽、生抽、蠔油調(diào)味,炒熟即可,葷素搭配,營養(yǎng)均衡。
可是,在那貧窮的年月里,它卻成為人們的“救命菜”。《野菜譜》云:“饑年采蒲公,苦中存甘味”,原來早在災(zāi)荒年,人們便懂得從這卑微的植物里汲取生存的勇氣——它的根須在泥土里蜿蜒,莖稈在風(fēng)雨中搖曳,卻始終頂著一朵不落的花,像舉著一盞不會熄滅的燈。
熬過了艱難的春荒,迎來了夏日的酷熱。夏日的塬像個燒紅的鏊子,野苜??莩梢话鸦遥压s擎起金黃的花盤,花瓣細(xì)密如蟬翼。放羊的碎娃趴在坡上,掐一朵花插在妹妹的羊角辮里,黃燦燦地直灼人的眼球。母親的藍布帕里永遠裹著蒲公英干,誰家媳婦害了乳癰,誰家的娃娃咽喉腫痛或患有眼疾,母親便把晾曬干的蒲公英根熬制成湯藥,分給他們。藥香氤氳的灶房里,苦澀的藥湯與麥芽糖的甘甜構(gòu)成了我童年記憶的底色。
當(dāng)夏日的熾熱漸漸褪去,深秋的涼意悄然襲來,深秋的蒲公英最惹人憐。它們頂著毛茸茸的白冠站在寒風(fēng)里,稍有不慎就被吹散成漫天飛絮。清代女詩人顧太清《鷓鴣天》詠嘆:“誰把瓊英作絮飛,霎時聚散總難期”;吳藻《金縷曲》云:“傘羽凌霄九萬丈”;《本草綱目》記載:“隨風(fēng)飄揚,落地生根”,這些看似柔弱的蒲公英種子總能找到棲身之處:墻縫、瓦楞、牲口槽底的草料堆。來年開春,總有些倔強的綠芽從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讓人驚嘆這些微小生命所蘊含的磅礴力量。
去年清明回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老屋前的坡地已被雜草覆蓋,唯有幾株蒲公英在石縫里倔強地生長。它們的莖比記憶中更纖細(xì),花朵比從前更瘦小。離開故鄉(xiāng)那天,小女兒鬧著讓我挖幾棵蒲公英帶到城里栽在陽臺的花盆里。剛開始蔫頭耷拉的,葉子發(fā)黃,花莖彎曲,仿佛水土不服的游子。直到有天清晨,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株竟開出了小黃花,雖然只有指甲蓋大小,卻依然鮮艷。明僧德清說“蒲公不系青云志,隨處安身即道場”,可不是么,此刻的蒲公英,正以全新的姿態(tài)詮釋著超脫——不必執(zhí)念于沃土,不必悲嘆于漂泊,落地之處,便是心的歸處。
今年春天,陽臺上的絨球又鼓起來了。我輕輕吹口氣,就撲棱棱地飛向窗外,越過高樓,越過車水馬龍,往不知道的地方去了。那一刻忽然明白,蒲公英開花不是結(jié)束,是新的開始;離別也不是散去,是生命在延續(xù)。那些飄走的種子,帶著塬上的陽光味、泥土味、故鄉(xiāng)味,在某個角落等待著下一場春風(fēng)。
選自《固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