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迎春圖》的遞藏及海外流散情況
《迎春圖》為紙本長卷,淺設色,縱34.3厘米,橫252.8厘米。卷上有作者款識“庚子仲冬日寫,枝隱吳彬”,作者印“文中”,基本可以確定是吳彬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冬所作,屬于他早期的代表作品。卷首可見藏印五枚,分別為乾隆御覽之寶、嘉慶御覽之寶,宣統(tǒng)御覽之寶,后渠寶笈、寶笈三編,卷尾有乾隆鑒賞、嘉慶鑒賞、三希堂精藏璽、宜子孫四枚印章??梢娺@幅作品一直收藏于清內(nèi)宮。
隨著清朝的覆滅,大量書畫流散民間。在李霖燦先生所著的《讀畫》一書中,有篇關于紀念張大千的文章描述了當時北京城內(nèi)書畫交易的景象。據(jù)大千先生回憶:“一麻袋一麻袋的畫垛在街上任人摸彩,交一點錢,自己手伸入麻袋中去摸一幀……”[1]不由讓人猜想,吳彬的《迎春圖》是否就是在這一時期,以這樣一種“摸彩”的方式,流人民間收藏家之手。值得慶幸的是,這位買家顯然是一位深譜畫道、熱愛藝術之人,使得這幅珍貴的畫作得以妥善保存。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書畫作品的流動激增。吳彬的《迎春圖》流入海外,與當時著名的藝術經(jīng)銷商瓦爾特·霍赫施塔特(WalterHochstadter)有直接關系。瓦爾特·霍赫施塔特自幼在德國奧格斯堡長大。1934年,年僅二十歲的他踏上了前往東亞的旅程。在旅途中,他詳細記錄了自己購買中國藝術品的經(jīng)歷,留下了豐富的日記資料。離開中國后,霍赫施塔特依然與北京、上海和香港的許多經(jīng)銷商保持聯(lián)系,并購入大量的字畫。
1952年至1971年,共有27件中國繪畫通過瓦爾特·霍赫施塔特流入克利夫蘭博物館。其中就有吳彬的兩件作品,一幅是1971年購入的《五百羅漢圖》,另一幅是1959年購人的《迎春圖》(之前命名為《清明圖》,后改為《迎春圖》),著錄于《中國歷代畫家存世作品總覽》《海外藏中國歷代名畫》。
二、《迎春圖》的圖像內(nèi)容
吳彬是晚明極富創(chuàng)造性的畫家,前人將其風格特征概括為“奇趣”“高古”“變異”等,但在其早期的作品中還未完全顯現(xiàn)。陳傳席在《中國山水畫史》中提到,吳彬早期的畫風屬于正統(tǒng)派。其師法“董巨”、“元四家”、吳門畫派、董其昌、陳繼儒等人,但他在“仿古”的同時,又融入了自己對自然山水的觀察理解[2]。初見此畫,一幅全景式構(gòu)圖的山水卷軸映入眼簾。畫面整體溫秀雅致,設色清麗,類似文征明的風格,顯然受到當時吳門畫派主流的影響。山巒繁復,皴法學王蒙,作牛毛皴。但山體造型略微夸張,富有變化,已有自己的面貌。前段平緩圓潤,后段更顯峻峭、體積感,山石墨色較重,與平靜的江面形成鮮明的對比,給人以寬廣遼闊之感。再細細觀之,發(fā)現(xiàn)畫面的次要部分,以及一些極其微小的地方,吳彬都繪以精彩的細節(jié)。房舍、小橋、渡船、集市等或穿插于山巒間,或遮掩于樹石坡陂后,再以人物點綴,將市民真實熱鬧的生活景象隱匿于山水之間,極富筆致趣味,可以說是一幅雅致的風俗畫卷。高居翰提到,《迎春圖》畫風精細工致,是為朝廷所作[3]。但僅憑筆墨風格下此判斷,似乎還略顯不足。其實,我們還可以從畫中內(nèi)容窺見一二。
畫面的內(nèi)容主要分為三段。第一段畫河岸之景。山石秀潤,草木繁盛,山腳有一排村舍,幾位文士臨水而憩。跟隨著他們的目光遠眺,載客渡河的船夫、撒網(wǎng)撈魚的漁夫打破了寬闊江面的平靜。第二段畫江鄉(xiāng)之景。城鎮(zhèn)坐落在山水環(huán)繞之間,房屋依水而建,此處山勢較四周更低,一小山上建有寺廟,山下為集市,街面上人群熙熙攘攘。較為關鍵的是,其中有一個畫面應為畫眼所在:江面架起一座狹窄的渡橋,橋上有一列穿紅衣的官員正在通過橋面。官員坐椅轎或騎馬,身后均有灰衣衙役打扇,沿著橋通往的方向,進入一處屋舍樹木遮映的空地,一身著黑衣端坐轎上的官員,似為地方主官。其前面一頭由土制成的牛放置在架上,由十二人合力抬著,被門口持仗者引導進人祠堂,這個儀式被稱為“鞭打春?!?。祭牛的傳統(tǒng)習俗可追溯之周代?!洞呵铩ば辍酚涊d:“春王正月,郊牛之口傷,改下牛。牛死,乃不郊?!盵4]到了漢代,這一習俗在全國普及,成為官方和民間共同參與的儀式,一般在立春當天舉行。春牛由泥土或紙制作而成,象征農(nóng)耕和土地。當春牛被送進祠堂,先由地方行政官員行進香之禮,隨后用彩鞭抽打春牛,寓意喚醒大地、勸農(nóng)春耕。由此畫面可以推斷,“迎春”意在表達古代人們對自然的敬畏和對豐收的期盼。清代黃的《春臺同樂冊》中也描繪了“鞭打春?!钡幕顒訄鼍?,冊頁上有嘉慶皇帝的題跋:“迎春京尹舊章修,彩杖笙歌出土牛。律應勾芒生品匯,農(nóng)民舉趾服田疇。”由此可見,該類宮廷畫家作品還蘊含了統(tǒng)治階層對新的一年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政治隱喻。
畫面第三段山體忽轉(zhuǎn)為高大突兀,但經(jīng)營布局依然穩(wěn)定恰當。瀑布、亭臺、竹林等景色錯落有致,行商、農(nóng)夫、文士等不同階層人群點綴其間,既富有文人雅趣,又極具世俗氣息。在畫面結(jié)尾的地方,作者有意在山石后開辟出一個空間,描繪了民間迎春慶?;顒拥臒狒[景象。《周禮·地官·封人》言:“凡祭祀,飾其牛牲?!盵5]這段畫面以左、右、下三個牌坊呈穩(wěn)定的三角結(jié)構(gòu),牌坊兩側(cè)掛有燈籠,中間則懸掛著羊、魚等貢品,牌坊中間形成一塊空地,其中有兩隊人敲鑼打鼓,似乎正在進行歌舞表演,旁邊搭了一座高臺,上面有三人正在進行戲劇表演,周圍布滿駐足觀看的百姓。作者特地將官方與民間的活動畫面分為兩個段落創(chuàng)作,再次點明了“迎春”主題。此外,姜紹書《無聲詩史》中記載:“(吳彬)曾繪《月令圖》十二幅,如上元、清明、端午、中秋、重九之類,每月各設一景,結(jié)構(gòu)精微,細人絲發(fā),若移造化風候、八節(jié)四時于素間,可謂極其能事矣,而佛像尤其所長。”此外,吳彬還曾作《月令圖》及《歲華紀勝圖》,這兩幅畫均是描繪民間歲時月令帶有標志性的十二個月的景色活動。兩幅畫作在內(nèi)容構(gòu)成、整體布局乃至細節(jié)描繪上均展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性,其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裝裱方式與所用繪畫材料之上。這兩幅畫可能同樣承載著與《迎春圖》相仿的政治寓意與功能。然而,從繪畫風格與類型的角度進行比較,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月令圖》與《歲華紀勝圖》以歲時活動為描繪主題,以界畫法精細描繪建筑、人物及活動場景,將山水環(huán)境置于相對次要的背景地位,形成一套獨立且完整的風俗畫冊。相比之下,《迎春圖》仍然以山水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山石技法上追摹吳門畫派、“元四家”,而將歲時活動作為點綴之筆,用線輕松隨性,巧妙融入山水中,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幅別具一格的山水風俗畫卷。這種獨特的構(gòu)思在吳彬的傳世作品中堪稱孤例,即便在當時亦屬罕見。
三、《迎春圖》的風格成因
那么,吳彬為何會將山水畫的技法與風俗畫的元素相融合,形成這樣一種獨特的創(chuàng)作思路呢?筆者認為這一創(chuàng)作傾向主要受到了兩方面因素的影響。
其一,蘇州文人所創(chuàng)作的紀游圖往往將文人游歷過程中的所見所感融入山水描繪之中,既展現(xiàn)了自然之美,又蘊含了人文情懷,為吳彬提供了將山水與風俗相結(jié)合的靈感來源。宗炳《畫山水序》言:“老病俱至,名山恐難遍游,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盵6]紀游圖最早可追溯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然直至明代沈周、文征明時期才有較大發(fā)展。明中葉以后,隨著商業(yè)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旅游成為人們熱衷的娛樂活動。文征明在《記震澤鐘靈壽西徐公》一文中曾說:“吾吳為東南望郡,而山川之秀,亦惟東南之望。其渾淪磅礴之聲,鐘而為人,形而為文章、為事業(yè),而發(fā)之為物產(chǎn),蓋舉天下莫之與京。故天下之言人倫、物產(chǎn)、文章、政業(yè)者,必首吾吳;而言山川之秀,亦必以吳為勝。”[7]可見當時吳中地區(qū)經(jīng)濟富足,文化繁榮,且蘇州周邊自然風光秀麗,為文人畫家提供了絕佳的游歷去處。在吳門畫派的推動下,大量的山水紀游圖開始盛行。相比宗炳的“臥游”,明代文人的紀游山水圖呈現(xiàn)出更多的現(xiàn)實性特征,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是畫面中出現(xiàn)了代表實地景觀的現(xiàn)實景物以及暗示紀游的人物點景。在沈周的《西山紀游圖卷》中,一條蜿蜓的山路以自然樸實的線條勾勒,沿途景致造型簡單,疏密得當,具有一定寫實性。畫卷中僅有兩名點景人物,形態(tài)看似一人。畫卷起始之處,一位手持杖藜的文士正步履于一座木橋之上,周遭環(huán)境暗示其正沿山路行進,穿越村落,向畫卷深處的山巒邁進。至于畫卷中部,另一位人物形象正泛舟太湖之上,朝向卷末的方向悠然前行,巧妙呼應了沈周“時時掉酒船,放游西山”的親身體驗,從而賦予了畫作更深層次的紀實意義。
吳彬的《迎春圖》在描繪的具體地理定位上存在不確定性,這使得其是否歸類為紀游畫成為一個難以判斷的問題。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該畫作巧妙地借鑒了沈畫中相似的構(gòu)成元素。整幅畫面被蜿蜓崎嶇的山路所貫穿,生動再現(xiàn)了“山石鱗,小徑幽微”的自然景致。畫面中,文士出游的場景作為點綴多次出現(xiàn)。畫卷起始處,一位手持拐杖的文人立于半山腰,其身體朝向浩渺的江面,似乎在預示著一段春日踏青旅程的啟程。而在畫卷的末端,同樣的文人形象再次出現(xiàn),他正沿著小徑向上攀登,同時仰望一名孩童攀摘樹上的梅花。這兩位人物的衣著與配飾完全一致,無疑為同一人,他們的出現(xiàn)不僅增添了畫面的生動性,更使得觀者仿佛能夠感受到文人游歷山水間,將沿途所見所感一一記錄下來的情景。這種前后呼應的布局,巧妙地構(gòu)成了一部視覺上的“圖像日記”。
其二,則是民間廣泛流傳的各種《清明上河圖》仿本。明代廣泛流傳的各類版本,大多采用了青綠重彩的敷色技法,其畫面繁簡程度各異。這些版本往往由若干固定的情節(jié)段落與核心主題交織構(gòu)成,普遍展現(xiàn)了該地自城外郊區(qū)沿大運河蜿蜓而人,直至城市內(nèi)部市井生活,并最終將宏偉壯觀的皇宮禁地作為收束的盛景,真實反映了明代晚期江南富庶的城市消費生活。日本學者加藤繁就曾根據(jù)一張傳仇英《清明上河圖》上面的市招,判定畫中所描繪的城市背景應為蘇州城[8]。吳彬生活的年代商業(yè)繪畫產(chǎn)業(yè)繁榮,這些流于市面的作品充分展現(xiàn)了風俗畫的魅力,也促使畫家思考如何將這種對生活細節(jié)的捕捉融入更廣闊的山水畫境之中。
筆者初略統(tǒng)計,《迎春圖》中所繪人物有近400個,房舍近200個,這在山水畫中極為少見。鄉(xiāng)郊部分畫小橋流水,農(nóng)人耕作,牛馬悠閑。城鎮(zhèn)部分畫街道兩旁店鋪林立,顧客絡繹不絕,生意興隆。山水之間既有文人雅士暢游賞玩,也有平民百姓挑擔趕路,展現(xiàn)了社會各階層的生活狀態(tài)。從題材上看,《迎春圖》與《清明上河圖》都屬于風俗畫的范疇,致力于展現(xiàn)當時社會的日常生活場景,尤其是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交融、商業(yè)活動的繁榮以及民眾生活的豐富多彩。在構(gòu)圖上,《迎春圖》顯然受到了《清明上河圖》的影響,采用了長卷的形式,通過連續(xù)的場景變換,構(gòu)建了一個宏大的敘事空間。這種構(gòu)圖方式不僅便于展現(xiàn)廣闊的社會生活圖景,也便于觀眾在欣賞過程中獲得一種仿佛穿越時空的體驗。同時,二者都巧妙地運用了透視原理,增強了畫面的立體感和深度。這些元素共同構(gòu)成了它們之間復雜而微妙的聯(lián)系。
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吳彬的這種創(chuàng)新性的融合畫法,是在蘇州文人紀游圖的人文情懷與《清明上河圖》仿本的風俗描繪雙重影響下逐漸形成的,其藝術性與敘事性達到高度統(tǒng)一。
四、結(jié)語
《迎春圖》為吳彬早期山水作品,此畫風格與畫法在其傳世作品中為一孤例,在明代山水繪畫中也為一特例。通過對“鞭打春牛”這一儀式活動的刻畫,作者既表達了古人對自然的敬畏與對豐收的期盼,也隱含了統(tǒng)治階層對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政治寓意,體現(xiàn)了藝術與社會的深刻互動。吳彬在《迎春圖》中創(chuàng)新性地將傳統(tǒng)山水畫法與風俗畫相結(jié)合,展現(xiàn)了其獨特的藝術探索。這種風格的形成受到蘇州文人紀游圖與明代《清明上河圖》仿本的雙重影響,既體現(xiàn)了地域文化的滋養(yǎng),也反映了時代風潮的交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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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思思,湖北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美術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