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臺莊中醫(yī)診所門庭若市,周老先生望聞問切,開方抓藥后,習慣地問:“你熬,我熬?”
病人家屬說:“您忙,我自個兒熬吧?!?/p>
周老先生捋了捋長髯,思考了一會兒,說:“也好,你們莊上胡老廣病好了,去他家取家什就成?!?/p>
周老先生遇到病人沒有現(xiàn)成家什,就會說:“你們先喝茶,我給你們找個新家什用?!彼M屋,將一件圈足上刻有“三臺周紀永生”字號的新家什擦拭得光可鑒人,然后捧出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到病人家屬手中,并叮囑:“可別小瞧它,用這個熬藥,那是不急不緩涵養(yǎng)心性呢。為啥現(xiàn)今病人多,就是因為愛較真兒、愛攀比,總覺得事事不如意,比沒了正氣,招惹了邪氣,久而成病,得學會自作良醫(yī),莫向外求才中?!?/p>
這番勸人解脫法,不管有用與否,總能得到響應:“您說得對呢,就是一遇事,咋也掰扯不開,不得病也難?!?/p>
周老先生樂呵呵地說:“那就離不開家什,還嫌棄它做啥?”
這套嗑兒,像診所前的溪水使勁兒地往前走。
家有萬貫,不置藥罐。周老先生說的家什,其實是遼西人稱呼的藥吊子,也叫藥鍋子、藥盆子。同樣的家什,用它裝美酒佳肴,人人喜歡,但沾個藥字,跟疾病一勾連,就被視為大忌,人們不愿碰它、說它,只因老話說的“沒啥別沒錢,有啥別有病”。即使家里有病人需要用藥吊子熬藥,按照習俗也是用過不還,損壞不賠。還了或者賠了,好像把疾病給了人家,更犯忌。
周老先生家祖先是游方郎中,深得虞山醫(yī)學流派精髓,將明朝繆希雍所著《先醒齋醫(yī)學廣筆記》鉆研得滾瓜爛熟,加之搜集民間偏方土法,學得獨到醫(yī)術,不拘常法給百姓治病。后來,他又獨闖天下,遍訪名醫(yī),行程從江南行至關東地界,見遼西民風樸實,缺醫(yī)少藥,就落下腳,使周家成為救人無數(shù),名聞八方的行醫(yī)世家。
他家世代定制的藥吊子,大小、用料、工藝、造型、釉彩等等各不相同,結實耐用,外人瞅著就是件寶貝。周老先生家祖先說過,藥吊子悅目舒心,祛病歸真,也是件治病神器呢。一批又一批的,只出不進,自家也記不清免費給出去多少件家什了。
這一日,周老先生騎驢回訪病人,經過偏遠的馬家溝村,發(fā)現(xiàn)一家門口的土路上倒的藥渣是自己開出的方子,細瞅卻平添三味藥,劑量偏大。周老先生忙牽驢進院詢問,看見他的病人姚老漢正唱著號子澆菜園呢。
“你這老哮喘病如何好得這般利索?”
姚老漢招呼周老先生坐在樹蔭下,又叫老伴泡紅糖水,說道:“也是該著,有回門口倒藥渣,被個老頭看見了,他相了我的面,說,你這方子對癥,但你這老病必得加大劑量,化瘀祛堵,除濁升陽,正氣健朗,邪氣自弱,方可痊愈。”
他經不得我再三央求,從路邊采了三把野草,告訴我:“混在下回藥吊子里熬,有好處沒壞處。”
周老先生追問那人去向,姚老漢說:“不知道去哪兒了?!?/p>
正說著,一群人撕打著進了門,非得讓周老先生評理,一個老漢氣憤得臉扭曲,罵:“他什么良心,把藥吊子往我家送,這不是送瘟神,咒我家老少鬧病不得安寧嗎?”
那家后生強詞奪理:“本來從你家取的,用過歸還,咋就不行?”
“這是老例,你不懂,你家老人也不明白,啥家教門風,缺德!”
說著、論著,兩人又撕扯在一起,糾纏不休。
周老先生說:“你們給我住手,各自回家,不得再生事端。過兩天聽我信兒,指定讓你們歡喜,中不?”
周老先生跟家人商量:“山外青山樓外樓,高人在民間。咱家祖先游方天下,走一路,學一方,治一地,到我這輩子,圖安穩(wěn),吃老本,沒長進,這樣子怎么更好治病救人,懸壺濟世?打今兒起,咱家破老例,藥吊子用過要還,損壞要賠,忌諱我頂。”
再診療時,周老先生囑托病人:“藥渣子要倒在顯眼的地方,如有過路高人添方加藥,開方賜教,放入歸還家伙就中。更歡迎當面賜教,重謝?!?/p>
鄉(xiāng)親們稱贊:“老先生獨攬忌諱,歡喜萬民,心眼兒正,能伏魔。”
周老先生慢慢收回藥吊子上千個,收集民間偏方上千條,親自試驗藥的療效,并記錄在案,無償運用開方,整理出版《民間治病偏方1000例》,免費發(fā)放給鄉(xiāng)親,并說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防病治病,眾樂皆樂。”
他一生康健,百歲仍問診開方,治病救人。
后人開辦一個藥吊子博物館,收藏家說有不少古董,價值不菲。鄉(xiāng)親說:“古董有價,周老先生仁心不忌,最無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