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楠,筆名紫藤晴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屆高研班學(xué)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詩刊》《星星》《草堂》《揚(yáng)子江詩刊》《山東文學(xué)》《百家評論》《延河》《詩選刊》《詩歌月刊》《綠風(fēng)》等。著有詩集《返回鏡中》《大海蒼?!返取?/p>
似乎很久沒有看到過麥田了。那些綠如同消失的事物,輕了又輕,柔軟得如一瞬間的劃過。
或許,這些年我的記憶不曾為它們留有位置,一個符號、一個字符都未曾出現(xiàn)過。它們隱藏得很深,需要一種力量,一種精神的催促,才可以慢慢地浮現(xiàn)出來。
高鐵由煙臺開往濟(jì)南,我靠在窗邊,初冬的北方好像沒有什么能讓我喜出望外。草地荒涼,秋葉翻卷著悲傷,我已經(jīng)不想再讓自己悲傷起來。有些疼,我可以盡量地掩飾,可以不笑,沒有波瀾,也沒有什么暢快可言,平淡得極為平淡。即使生活在草葉上、在樹枝上搖動著,我也不會覺得有什么驚險,就像我現(xiàn)在看到眼前的山丘、果樹極為平常地裝點著大地。
每一處似乎都是一樣的。我也不需要如何去鑒別這個地域是哪、那個地域是哪。仿佛一路上的地方都一模一樣,所以我只是用發(fā)呆的眼神望出去。
那個我是出走了?還是在動車的座位上一動不動呢?我的靈魂是不是也飛起來了呢?飛向了詩和遠(yuǎn)方,去尋找更驚奇的、令我有所牽絆的引線。
車還是很穩(wěn)地前行,真的沒有在意路過了哪一個站臺,經(jīng)過了幾個站臺,仿佛我是那個被過濾的細(xì)節(jié),在我的眼睛里能留意的一定是最為龐大或最為微小的一粒金子。
動車的速度不快不慢。我沒有睡,還是在朝窗外看。我能看到什么呢?能看到我的父親嗎?他會出現(xiàn)在陌生的路上嗎?他會擺著手向我打招呼嗎?當(dāng)然什么也沒有。我看到的只是樹和樹的重復(fù),村莊和村莊的羅列。
動車還是向前。我跟著動車在動。我想我是天空下、車廂中的滄海一粟。這些年,我一直在我的路上,去向哪,通向哪,沒有一定的規(guī)劃。
不知什么時候,我有一種觸碰綠色海綿的感覺。那感覺是奇妙的,從我的心底一點點往上升。真的,我不知道已經(jīng)多少年沒看到過這樣的麥田了,低矮的小苗,它們綠得讓我心底發(fā)亮,柔軟得讓我緊繃許久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我發(fā)誓不能再哭了,也不要回憶農(nóng)村,回憶小時候吃過的苦。如今父親又不在,我只能在城市的海風(fēng)中找到一片綠葉遮風(fēng)擋雨。在那些高樓和霓虹之中,我把自己遺忘。
可是,現(xiàn)在我有些驚慌失措了。我看到的麥田,正是我村莊的麥田。那些綠,我曾無數(shù)次地?fù)崦^,或者說它撫摸過我幼稚的心。我曾在上面打滾嬉戲,我曾在麥田里提著籃子挖野菜。
那時候,我的個子很小,一臉懵懂。我把麥田當(dāng)成了最好的去處,我偶爾還會遇見一只白色的兔子,我會一路去追,直到它跑進(jìn)更為濃郁的綠色之中,消失不見。
麥田會慢慢地長高,一寸寸地高起來。冬天的雪下起來,麥田在雪的覆蓋中安靜了一個冬天。
車還在行進(jìn),前面大大小小的方塊,仍舊是麥田。我的心這會兒也覆蓋在上面,或者被它們覆蓋著。只覺得柔軟,還有一些軟肋都在慢慢地被打開。
我不知道這些麥田要交出多少眼淚和多少故事,但我一定不會輕易被什么所打動了。錢和物欲壘起的高墻會輕而易舉被我推倒。如果生活遇到困境,也會讓我有一塊鐵的支撐。
麥田總是有一條長長的麥畦。那時候,我的媽媽經(jīng)常打著手電筒半夜?jié)驳?。月光下,麥田幽靜,還有一股股麥浪的清香。我跟在媽媽的后面像一個小影子,我還穿了一件大人的衣服,為了防冷。
星光熒熒,麥田柔軟,現(xiàn)在想起,我會覺得極有詩意。只是那時生活是很苦的,媽媽總是忙來忙去?;ㄉ蠋讉€小時,水流進(jìn)了麥田,時間也消失在麥田。
當(dāng)媽媽澆完了地,我也困得不行了。有時,我會拖沓地跟在媽媽后面走;有時,我會被媽媽抱在身上。媽媽的另一只手還要拿著鐵鍬,鐵鍬拖拉到地面上會發(fā)出一些聲響,將夜晚吵醒。因為,當(dāng)時我的父親在鎮(zhèn)上當(dāng)教師,所以家里的活基本都是媽媽在干。
轉(zhuǎn)過年,開了春,麥子會慢慢長高。只要下雨的時候去田里撒一些化肥,它就會蹭蹭地長起來。先是到我的腳背那樣高,然后長到我的腳踝那樣高,再去的時候就會有我的膝蓋那樣高了。
麥田里的春天也是我兒時的搖籃。我還記得同村的小男生還在那里和我說過悄悄話,還說不讓我告訴他的爸爸,因為他的爸爸是我的小學(xué)老師。我只記得那個小小的他和我站在麥田里,我們比麥田高不了多少。當(dāng)麥子快要成熟的時候,我們還會一起去麥田搓麥穗吃,那時實在沒有什么好吃的,麥穗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一種甜點了。而后,我們都長大了,似乎誰也不認(rèn)識誰了,只有這麥田的綠色才讓我想起他。高鐵還在繼續(xù)向前,是到了膠州,還是濰坊,我顧不得去仔細(xì)聽喇叭里的廣播,我還在我的回憶里。
到了夏天的時候,麥子會慢慢地變黃,抽出的麥穗也會慢慢地飽滿起來,麥芒也會慢慢地尖銳起來。每當(dāng)那個時候,我最害怕的事就要發(fā)生了。因為每一個割麥子的季節(jié)我的爸爸和媽媽一定會來一場戰(zhàn)爭,好像躲都躲不過去似的。我便從那時起變得膽戰(zhàn)心驚。
麥田總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感覺。爸爸和媽媽每人一畦,割麥子時,他們還是快樂的。鐮刀上閃著金光,割下一刀,倒下的麥子露出了麥茬,像一個生活的橫切面。許多家都是極為和諧地把一場勞動完成。這也是我極為羨慕別人家的地方。
我的爸爸和媽媽在前面割,我會在后面撿麥穗,彎下腰把麥穗撿到籃子里,再捆起來。如果天氣太熱,我還會用田地旁邊的艾草扎一個圓形的帽子,聞著艾草的味道,在田野里奔跑,那時的我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可是好景不長,一旦天氣突然變臉,我的爸爸和媽媽說不定誰就先發(fā)火了。因為雨快要下起來了,一些麥子還在場院里沒有蓋雨布,還有一些麥子在田里橫七豎八地倒著,所以,他們總是會有一人一下子就惱怒。一個罵另一個,另一個不讓,罵得更大聲。一場戰(zhàn)爭后,他們似乎也老實、收斂了許多,活兒還是要干的。雨下過了,麥子要再晾曬幾天,還要到打麥場去排隊。總算排到我家了。我還要頂一個勞力,就是在機(jī)器旁邊接麥粒。那些麥粒像精靈一樣地滾出來,一會兒就會堆成了一座小山。我必須快速地接,要不然麥粒就會掉到外面。
機(jī)器的轟鳴聲把我童年的不快樂一下子淹沒了。我也不多想,一個勁兒地干活兒。只是我知道有了麥子就可以吃上饅頭了,不用天天吃地瓜和玉米片了。
經(jīng)過幾天的晾曬,麥粒干了,媽媽會在井口旁邊找一個大簸箕淘洗一下,她總是要洗兩三遍,把里面的沙子和石子都揀出來。然后,用一塊棉布把水吸凈,反復(fù)地擦。再晾曬幾天,就可以把麥粒拉到磨坊里磨成面粉了。面粉分好幾種:頭麩面、二麩面、三麩面、麩子。最不好的麩子用來喂豬。我們先吃三麩面,它做出來的饅頭是發(fā)紅又發(fā)黑的,但總算是比玉米片好吃些,因為也是甜的。最后才吃二麩面、頭麩面。
現(xiàn)在想想,日子是什么時候好起來的呢?我坐在高鐵上,時光在輪回,我回到了過去,又返了回來。幸福真的是一列高鐵承載不完的。
如今,我們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只是我的父親去年得了一場病,他哪里也不能去了,他還在種麥田的地方躺著或站著,成了一個麥田的守望者。然而,我們村子早就沒有麥田了,許多年前那里種上了蘋果樹。
高鐵經(jīng)過淄博,快要到濟(jì)南了。我還在回憶。麥田的交織也像一張大網(wǎng),一下子網(wǎng)住了時光。
我想,我的父親一直都年輕著,曾經(jīng)他在那些麥田里走動,身后會有大片的麻雀。他也會偶然在麥田里豎起一個稻草人,給稻草人穿上一些花花綠綠的衣服,這樣麻雀就不敢過來了。風(fēng)和日麗時,他會在田壟上抽上一支煙,也會和村里的幾個村民搭話,說說今年的收成,或者談?wù)剬W(xué)校里的事。
高鐵很快就要到濟(jì)南了,這三個多小時的時間,我似乎進(jìn)入了電影中的畫面。我渴望的省城濟(jì)南,那些澄明的泉水也汩汩地流向這一片片麥田,它澆灌了我的過去、我的現(xiàn)在、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