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高高的山頂,看了這邊,又看那邊。天氣暗了下來。那時最孤獨。
所有的黃昏,所有欲要落山的夕陽,所有堆滿東面天空的粉紅色明亮云霞,森林的呼嘯聲,牛奶噴射空桶的“嗞嗞”聲,山谷上游沙里帕罕媽媽家傳來的敲釘子的聲音,南邊山頭出現(xiàn)的藍衣騎馬人……都在向我隱瞞著什么。我去趕牛,那牛也隱約知道什么。我往東趕,它非要往西去。
媽媽在高處的巖石上“咕嚕咕?!钡貑狙颍帽M了溫柔。氈房里卡西沖著爐膛吹氣,爐火吹燃的一瞬間,她被突然照亮的神情也最溫柔。
山坡下,溪水邊,蒲公英在白天濃烈地綻放,晚上則仔細地收攏花瓣,像入睡前把唯一的新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邊。潔白輕盈的月亮浮在湛藍明亮的天空中,若有所知。月亮圓的時候,全世界再也沒有什么比月亮更圓。月亮彎的時候,全世界又再沒有什么比月亮更彎。有時候想:也許我并不孤獨,只是太寂靜。
還是黃昏,大風經過森林,如大海經過森林。而我呢,卻怎么也無法經過,千重萬重的枝葉擋住了我。連道路也擋住了我,令我迷路,把我領往一個又一個出口,讓我遠離森林的核心。在苔蘚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腳印坑里立刻涌出水來。走著走著,一不留神,就出現(xiàn)在了群山最高處,云在側面飛快經過。心中豁然洞開,啪啪爆裂作響,像成熟的莢果爆裂出種子。也許我并不孤獨,只是太熱情……無論如何,我點點滴滴地體會著這孤獨,又深深地享受著它,并暗地里保護它,每日茶飯勞作,任它如影相隨。這孤獨懦弱而微渺,卻又永不消逝。我藉由這孤獨而把持自己。不悲傷,不煩躁,不怨恨。平靜清明地一天天生活。記住看到的,藏好得到的。
我記錄著云。有一天,天上的云如同被一根大棒子狠狠亂攪一通似的,眩暈地胡亂分布。另外一天,云層則像一大幅薄紗巾輕輕抖動在天空。還有一天,天上分布著兩種云,一種虛無縹緲,在極高的高處彌漫、蕩漾。另一種則結結實實地浮游在低處,銀子一樣锃亮。
我記錄著路。那些古牧道,那些從遙遠的年代里就已經纏繞在懸崖峭壁間的深重痕跡。我想象過去的生活,暗暗地行進在最高最險之處,一絲一縷、重重疊疊地深入森林……那時的身體更鮮活,意識更敏銳。那時食物和泥土難分彼此,肉身與大地萬般牽連;那時,人們幾乎一無所有……荒蠻艱辛,至純至真。但是,無論他們,還是我們,都渴望著更幸福更舒適的生活,這一點永遠沒有改變。
我記下了最平凡的一個清晨。半個月亮靜止在移動的云海中,我站在山頂,站在朝陽對面。看到媽媽正定定地站在南邊草坡上。更遠的地方,斯馬胡力牽著馬從西邊走來。更更遠的地方,稀疏的松林里,卡西帕穿著紅色的外套慢慢往山頂爬去。這樣的情景之前無論已經看到過多少次,每一次還是會被突然打動。
我收藏了一根羽毛。一個陰沉的下午,天上的太陽只剩一個發(fā)光的圓洞,大約快下雨了,大家都默默無語。趕牛的卡西帕回到家后,顯得非常疲憊,頭發(fā)上就插著這根羽毛。
我開始還以為是她穿過叢林時不小心掛上的,誰知她一到家就小心取下來,遞給了媽媽。原來是撿到后沒處放,怕這輕盈的東西在口袋里壓壞了,特地插在頭上的。我突然想到,這大約就是貓頭鷹毛吧。據(jù)說哈薩克族將貓頭鷹羽毛和天鵝羽毛視為吉祥之物,常把它們縫在新娘、嬰兒或行割禮的孩子身上,司機們也會把它們掛在后視鏡上,保佑一路平安。我想問卡西帕是不是,卻不知“貓頭鷹”這個詞怎么說,就沖她睜只眼閉只眼地模仿了一下。她一下子明白了,卻說不是。但扎克拜媽媽卻說是。媽媽仔細地撫摸它,把弄彎的毛捋順了,然后送給我,讓我夾進自己的本子里。我不禁歡喜起來,真心地相信著這片羽毛的吉祥。那是第一次感覺自己不那么孤獨。
有一次我出遠門,因為沒電話,大家不知道我回家的確切日期,斯馬胡力就每天騎馬去汽車走的石頭路邊看一看。后來還真讓他給碰到了??墒邱R只有一匹,還要馱我的大包小包,于是他讓我騎馬,自己步行。
雖然騎著馬,但怎么也趕不上走路的斯馬胡力,每到上坡路,他很快就消失進高高的白花叢不見了。
一路上不停地追逐,若隱若現(xiàn)的小路越走越清晰。以為它即將明確地抵達某處時,轉過一道彎,往下卻越走越模糊,并漸漸消失。我和我的馬兒出現(xiàn)在一片石頭灘上。眼下流水淙淙。前方不遠處跑過一只黑背的索勒,跑著跑著,回過頭看我。
漸漸又進入一條沒有陽光的山谷,越往前,越狹窄。這時,斯馬胡力突然從旁邊的大石頭后跳出來,沖我明亮地笑著。我連忙勒停馬兒,問他這是哪里。他笑道:“前面有好水?!?/p>
我不明白何為“好水”,便跟著去了,但這時馬兒突然死活也不聽話了,折騰半天也不肯離開原來的道路。我只好下了馬,牽著馬兒遠遠跟去。腳邊有一條細細的水流,前面有嘩嘩的水聲。并且聲音越來越大。轉過一塊大石頭——瀑布!前面是瀑布!
前方是個死角,被幾塊十多米高的大石頭堵得結結實實。石壁光潔,地面也是一塊平平整整的巨大石頭。水流只有一股,水桶粗細,從石堆頂端高高甩下來。水流沖擊處的石面上有凹下去的一眼水潭,估計是天長日久沖刷而成的。附近沒有泥土,只有白色的沙地,寸草不生。這一方天地雖水聲喧囂,看在眼里卻無比沉寂。
斯馬胡力站在水流邊,炫耀一般地望著我笑。他引我偏離正道,繞到這里,果然給了我一個驚喜。我感受到了他滿當當?shù)臍g樂與情誼。
他才孤獨呢。
還是在冬庫兒,我們北方的駐地,有一只羊晚歸時一瘸一瘸,大家都看著它嘆息。兩個小時后,它的兩條后腿就站不起來了。趴在地上,以兩條前腿掙扎著爬行。第二天早上,羊群出發(fā)時,只有它獨自躺在溪水邊呻吟、痙攣,很快死了。之前令人揪心,之后讓人大松一口氣。似乎沒有什么歸宿比死亡更適合它。它的罪終于受完了。斯馬胡力剝下羊皮,埋了羊尸。其他的羊正遠遠地、喜悅地走向青草。在這豐饒的夏牧場,我那點孤獨算什么呢?
(依依摘自《北方人》2024年第5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