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震宇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書生行》是一部長篇小說佳作,不但在同時期眾多作品中十分亮眼,而且在整個新時期文學界亦可稱道。該書將筆觸全力落在一個特殊的轉(zhuǎn)折年份,同時切入重大社會視域。這個年份和視域在其他作品中雖有提及,卻鮮見如此規(guī)?;趾耆σ愿暗赜枰晕膶W書寫,塑造出文學長廊里非常難得的一系列教師形象。正如作者聶震寧所言,他在1963年就因緣際會地有了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沖動與構(gòu)思,隨后,由于種種原因暫時擱置,卻一直沒有泯滅這個念頭,似乎蒼天之上隱隱有著召喚,有朝一日要將那些爛熟于心的人物寫出來,在文學世界留下他們的一席之地。他們當年為教育事業(yè)的奮力拼搏,是共和國風雨行程中璀璨不朽的錦繡篇章。
一
教育居于舉足輕重的國之大者的位置,是民族興亡和國家進退的生命線。在數(shù)千年的中華文明中,一直有著尊師重教唯此為大的德行傳襲,才得以使文化命脈綿延不絕。但也毋庸諱言,在遭逢劫難的歷史節(jié)點,教育也被沖擊,甚至首當其沖。不過越是在艱困時期,甚至面臨亡國滅種的危險時刻,教育就會成為一面振衰起弊的旗幟,擔當起教育救國的重責大任。晚近以來,教育成為一面明鏡,折射出時代的風云變幻,映現(xiàn)出歲月風塵的興衰起伏。
聶震寧先生選擇教育作為小說的承載主體,帶著一種沉重的使命感。通讀全書,會深切感受到他對教育的思考力度,經(jīng)歷逾半個世紀的沉淀和發(fā)酵,火山爆發(fā)一樣噴涌而出,字里行間都有灼燙的熱度;又像九曲十八彎的江水向下游奔涌傾瀉,高屋建瓴勢不可擋。從廣西偏僻山鄉(xiāng)走出來的聶震寧,是教育改變命運的見證者和親歷者,親身享受到老師們給予的恩惠栽培,目睹了師長們付出的心血代價,他們用自己的肩膀托舉起真摯求學的平民孩子。尤其那些從大城市過來的教師,在窮鄉(xiāng)僻壤像蠟燭燃燒自己,通過教育把當?shù)睾T子弟送到城市,這絕不是簡單的一來一往,沒有巨大犧牲精神,完成不了這個循環(huán)。正是這種循環(huán)盤活了唯才是舉的社會流動,基層教師們的卓絕付出感天動地,是當之無愧的民族功臣。
當年從廣西鄉(xiāng)間考入北京大學的聶震寧,體驗到教育的力量,也洞悉了當?shù)貙W校運作內(nèi)幕。看到教師們在教書育人的同時,亦需要直面現(xiàn)實生活的重負,乃至錯綜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聶先生謳歌優(yōu)秀教師的高風亮節(jié),不乏浪漫主義的動人筆觸;也用批判現(xiàn)實主義筆法,揭橥教育界的爭鋒暗流,在文學舞臺上演時代大戲,這正是長篇小說《書生行》的價值所在。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葉圣陶先生的《倪煥之》橫空出世,此乃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第一部以教師為主人公的長篇小說,成為當時中國教育狀況的代表性縮影。傷痕文學潮流之初,劉心武先生推出《班主任》,也是一部以教師為主體的文學作品,觸及思想解放范疇,引帶出比較強烈的社會效果。從現(xiàn)當代文學史角度看,從《倪煥之》到《班主任》,再到《書生行》,可以形容為“三級跳”,踐行了各自的文學使命,使教育題材得以賡續(xù)。
二
一如長篇小說《書生行》之名,在廣西一些地方,當?shù)厝吮惴Q教師為“書生”,形容他們以書本為伍,特立獨行、清高寡淡。這基本上算是一種尊稱,盡管也含有一些不諳世情、行藏呆板的意思。
該書展現(xiàn)了中學教員們在桂西一隅的執(zhí)教生涯。這些讀書人懷有抱負,有時英氣逼人,也有涉世不深、遭逢不測的時候,或不察世故成為“剩男”,或文弱失助身心受傷。在書中能聽到他們嗟嘆,揩干血淚又繼續(xù)前行。
小說開篇,男主人公秦子巖獨自乘坐夜行火車,長時間在荒原馳騁。他從北京出發(fā),駛往家鄉(xiāng)廣西沂山縣。此行他不是度假省親,而是辭去北京教職,前往曾就讀過的沂山一中,與已在該校工作的妻子舒甄好團聚,并且到那里當中學教師。秦子巖從首都回到當初奮斗的起點,開局異常,使小說一開始就進入緊張氛圍。男主人公不是被下放,也不是施展政治抱負,只是為履行曾對愛妻許下的諾言:大學畢業(yè)后生活在一起。當從武漢大學畢業(yè)的舒甄好因出身等原因無法調(diào)到北京時,秦子巖選擇辭職。其強烈個性的形象就得以動態(tài)地確立起來。
創(chuàng)辦于1929年的沂山縣第一中學,是當?shù)亟逃劓?zhèn),匯集來自各地的師資。秦子巖的到來激起層層漣漪,因為他既出生于本地又來自京城名校的雙重身份,涉及利害關(guān)系的重組。他受到沂山一中老校長韋明熹和該校圖書館老管理員陸費祥等的熱烈歡迎,因為當年他們就視秦子巖為得意門生。同時他的到來也波及現(xiàn)有師資結(jié)構(gòu)與安排,由此拉開大戲序幕。秦子巖在此讀書時就勤奮好學,1956年成為高考狀元。從高嶺公社高嶺大隊出來的他,經(jīng)歷了苦難生活的淬煉,父親和伯父都死于血吸蟲病,母親在大煉鋼鐵時遇難。他謹記韓愈給柳宗元寫的墓志銘中一句話:“士窮乃見節(jié)義。”
秦子巖和舒甄好兩個書生的結(jié)合是那個時代的縮影,窮小子與灰姑娘患難與共。舒甄好的父親是“右派”,在唯出身論的社會環(huán)境中,舒甄好沒有政治前途可言。秦子巖為了守護愛情,選擇于1962年與舒甄好成婚。從北京辭職回來第一夜,秦子巖與舒甄好小別勝新婚,在自居的校舍里激情難抑,顛鸞倒鳳。第二天早上,秦子巖發(fā)現(xiàn),原來有其他教職工暗中聽房,其中就有教語文的林茂坤和后來到學校圖書館當助理的譚壯壯。作為資深教師的林茂坤,盡管被秦子巖撞見難掩窘態(tài),亦無法遮掩一夜未眠的疲憊,但他并非因為齷齪的俗趣來蹲墻根兒,而是有著更大盤算。而譚壯壯貌似年輕懵懂,其實頗有心機。
林茂坤并沒有枉費心機,敏感的他從秦子巖的到來嗅到了什么,至少在業(yè)務(wù)上將其視為競爭對手。秦子巖回到沂山本來只想教書,而韋校長惜才愛才,堅持委任他負責學校教務(wù)。林茂坤不但曾經(jīng)是秦子巖的授課老師和兄長,兩人還是同村老鄉(xiāng)。四十歲上下的林茂坤在教學上有兩把刷子,作為學校語文教研組副主任,直逼語文教研室主任盤中仁。盤中仁做過秦子巖的班主任,時已年邁,所以林茂坤把也是少壯派的秦子巖視為真正對手,秦子巖本人無意當這個對手,而是時代際遇造就這種對峙。
秦子巖在沂山一中踢出的“頭三腳”,包括輪番聽課,熟悉教學環(huán)境。這一章是全書重要環(huán)節(jié),展示教師群像。秦子巖不滿足于按部就班的統(tǒng)籌調(diào)度,他要摸索出規(guī)律,向韋校長匯報聽課體會時,總結(jié)出愛學生與愛自己兩類教師。
對學生的愛體現(xiàn)在秦子巖操辦的一場家宴上,菜品不過只是當?shù)丶页6垢?,還有從教工食堂打來的肉末豆腐和炒胡蘿卜絲,對貧寒學生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美食了。寧鎮(zhèn)揚和秦天民兩個窮人家的孩子,因為在學校圖書館幫忙,受到舒甄好的邀請。書中對兩位學生的形神描述是,個子都矮,營養(yǎng)不良,腳穿土涼鞋,手捧土陶飯罐,又都好學上進、明辨是非。寧鎮(zhèn)揚的父親由于歷史問題跳江自殺,陰影壓在這個初二生身上,也使之早熟。作為學校教導處副主任,秦子巖通過聽課了解教師,也通過與學生接觸,了解他們的心思與感受。這場家宴就是一個機遇,通過與學生敞開心扉的交流,管窺到師生關(guān)系和社會關(guān)系的橫截面。
秦子巖的“頭三腳”還有在閱覽室講解《教育詩》,他認為這部六十余萬字的教育學名著,揭示了什么是好的教育。這也是秦子巖上任后的一種宣示,即堅持有教無類的施教方向,不因各種社會關(guān)系而厚此薄彼。這種宣示具有挑戰(zhàn)性,因為很快廣西就開始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試點工作。
作為沂山一中黨支部代表,秦子巖參加全縣階級斗爭教育運動學習班,感覺到劍拔弩張的氛圍。書生行至于此,到了一個歷史節(jié)點,小說將主人公推到風口浪尖。而在學習班作報告的老縣長,語帶玄機地強調(diào)農(nóng)時生產(chǎn),似乎給這場運動安放一個制動閘,有意踩剎車,卻已經(jīng)無能為力,政治狂瀾大勢所趨。韋校長盡管給全校吃定心丸,卻緩不濟急,馬上就有工作組進駐。
隨著運動展開,作為學校教導處正、副主任的林茂坤和秦子巖有了交鋒,尤其是在對待學生們的不同意見上,彼此針尖麥芒。秦子巖覺察到這已經(jīng)違背了他的向善初衷,到小說結(jié)尾他提出請調(diào)報告。這一來一去的起伏跌宕,畫出了秦子巖一條時艱運蹇的人生軌跡。
三
《書生行》定格在1963年9月到1964年間,這是中國當代史的一個時間節(jié)點,形成一個坐標,測度到家國眾生的跌宕沉浮。自治區(qū)主管教育的領(lǐng)導到沂山調(diào)研,重點調(diào)研中小學教學如何堅持無產(chǎn)階級立場,成為解讀人物命運的主線。在這個基點上,林茂坤被塑造成一個成功的順風者,他洞察先機,登門拜訪負責文教的冒志強副縣長,送上投名狀。
接管沂山一中圖書館的舒甄好,本來出于好意組織讀書專題講座,反響很好,卻由于風向左轉(zhuǎn),專題講座被迫中斷,給1963年的情節(jié)遞進增添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詭譎氣氛。接著干部教育運動的大字報掀起了風波,導致與教師時聞天成婚的護士梁麗莎精神失常,成為這場運動最早的犧牲者之一。
學生不該分層級,不該按前輩社會地位定奪待遇,這是《書生行》傳遞的基本理念。但不是直截了當提出,而是融入細節(jié)之中。
由于家境貧寒,父親又患血吸蟲病早逝,秦子巖被當?shù)匾暈椤肮潞印保谛r只吃幾分錢一份的大白菜。這種境遇使他對貧寒學生充滿同情,舒甄好與丈夫一樣,站在弱勢一邊,也有著社會底層的艱困視角。
老校長韋明熹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如頂梁柱般,支撐著沂山一中,把該校所受沖擊降到最低。為政一日,造福一天。韋明熹本非專業(yè)的教育家,在校長位置屬于革命分配,對教育的熱愛出于樸素感情,日常管理上傾向于貧寒學生,尤其青睞那些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學生。他尊重有特色的教師,不問出處,唯才是舉;對出身不好并因此遭遇盤詰的教師,總是網(wǎng)開一面,極盡救護之能事。在當時情境下,這需要極大擔當。在學校推展“興無滅資”運動中,林茂坤鼓勵學生互相揭發(fā),超逾做人底線。動怒的韋校長怒斥,歷史上的商鞅,搞的就是“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在這種環(huán)境中,秦子巖更關(guān)注公平對待所有學生,也體味到老校長獨木難支的良苦用心。
譚壯壯是書中另一個典型人物。作為冒志強副縣長的女婿,譚壯壯相貌不俗,天資聰穎,又會說普通話,在公眾場合主持節(jié)目端正大方,卻不刻意彰顯優(yōu)勢,甚至有些低調(diào)。作為圖書館工作人員,甘當舒甄好助手。舒甄好心地善良,對謙虛謹慎的譚壯壯總往好里想。而秦子巖不在一個部門,看待譚壯壯相對客觀,再加上無意間經(jīng)歷的幾樁事情,有時會意有所指地提示譚壯壯內(nèi)隱的某些心機。圖書館開設(shè)講座,本是舒甄好操辦,譚壯壯卻貪天功據(jù)為己有。舒甄好并不計較,卻讓譚壯壯鉆了空子,被其當作晉升階梯。長袖善舞的譚壯壯,總是在不動聲色的情形下,進行并完成蓄謀已久的人生規(guī)劃。當別人察覺時,輕舟已過萬重山,被踩的人還在為他鼓掌。這個新型人物的出現(xiàn),是對人性的一種新角度解剖。在人性刻畫上,譚壯壯比林茂坤更有嚼頭,政治生命似乎也更長。林茂坤來得快,去得也快;而譚壯壯善于調(diào)劑,變通本領(lǐng)不可小覷。這是作者為當代文學增添的復(fù)式人格形象。
四
《書生行》沒有回避時代背景,更顯得真實可信,成為反映特殊年代風情行止的一部難得佳作。如家庭出身這個敏感話題,是影響數(shù)代人的魔咒,成為該部作品的關(guān)鍵支點。有學生出身不好無法入團,就連老校長和老縣長都因社會關(guān)系無法規(guī)避。在秦子巖看來,不能用階級劃分和路線斗爭對待學生,所謂“百分之九十五的群眾都是好的”,這種對待成人的觀點不適合學生。學生是一張白紙,百分之百都是好的,這種教育理念是小說的點睛之筆,使作品思想性達到新高度,是令人激賞的突破。
從全書而觀,作者十分注意個人與群像的關(guān)聯(lián),互相映襯,血肉相連,命運與共,使這部小說成為一個有機整體。讀罷掩卷,喟然回味,沉思不已。相信《書生行》這部力作在今后的文史傳述中會成為不可忽略的一筆。